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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下美人
是夜。
凉风入屋，姚妮斯正欲睡下。半敞的窗扉发出轻微的细响。她听到风里传来悠扬婉转的琴声。
琴音渺渺，淡雅飘逸之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韵味，如一阵清香沁人肺腑。姚妮斯偏头听了一会儿，也跟着哼了起来。心想听琴入眠应是美事一件吧。然后便上床躺着，缓缓闭眼。
不一会儿。
“啊！睡不着！到底是哪个烦人的家伙！”
暴躁少女又开始不淡定了。她抿嘴看着头顶雕花的床板，把被褥一掀，披上外裳，翻身跃起，推门而去。
姚妮斯循声飞跃。
夏夜微凉，天上星点稀疏撒落，倒是一轮圆月清莹如玉，分外明。姚妮斯用手随意梳理下头发。此时她披散长发，比平时添了一分柔美之气。
姚妮斯落脚的客栈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雕楼玉栋，装饰华美，也有供人散心的大庭院。亭台楼阁，荷池小桥，自是别致。姚妮斯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地方，当然，除了皇宫以外。只因她前几日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次，那人好生感激，硬是要送与她一大笔银子，还有几件漂亮首饰。女侠行走江湖，也不是不缺钱的，加之不好推辞人家一片热心，她便拾了几枚银锭子，挑了一支晶莹剔透的雕花玉簪。有了钱，便想，也找个好地方住上一两天看看，看看她讨厌的虚伪浮华。毕竟外面和皇宫还是不同的吧。
姚妮斯从房檐上落地，身姿轻盈优美，犹如一瓣徐落的桃红。
她看到月下有一人正自抚琴。夜风里携着淡淡的香气，隐约可见的几抹明艳，是数不知名的花瓣。皎洁的月光落在那人的描金白衣上，泛微微亮色，长发当风，柔美的金色轻扬，瑰丽耀眼。十指纤纤，盈盈光亮。如梦似幻。
姚妮斯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初逢的那夜，忽的呆立原地，竟有些又惊又喜。
是他。
这时候的女侠应是想收回“烦人的家伙”之类的话了吧。
那人依旧淡然自若，挥袖抚琴。琴音渐弱，几不可闻，他终于缓缓开口：“今晚月白风清，在下一时兴起，若扰君清梦，还请原谅。”
姚妮斯问：“你怎么在这儿？”
月转过头来，见面前的红衣少女轻裳缓带，青丝微乱，一脸惊讶神色，不由微微一笑，可姚妮斯并没看见他眼中微起的波澜。
“找寻一样东西。”
“东西？是什么？”女侠助人为乐的风范展露。
月双眼微眯，淡淡道：“你想帮我？”
姚妮斯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道：“你上次放我走，我要报答你。我不要欠人情。”
月站起身来，看着她的坚定，唇边勾起一个笑来。
月夜里草木扶疏，花影摇曳，月华如水倾泻，清辉碎满裳，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迷蒙。
姚妮斯怔了怔。
【这就是月王子……】
“那件事已然过去，不必挂心。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妮斯摇头，“错就是错了。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嗯，你要是见到花王子，就替我向他道个歉吧。”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倔强的姚妮斯也竟想要道歉了，她又抬眼看看月，想，可能是因为他吧。
月点点头，“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姚妮斯。”
月意义不明地笑了。“和作风性格很不一样呢。”
妮斯秀眉扬起，不满道：“什么意思？”
月微笑摇头，“你这样的性子很好。我没别的意思。”妮斯不语，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一丝欣喜。
起风了，宁静里只有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走近姚妮斯，抬袖伸手。
妮斯微微皱眉，“做什么？”
月把手中的事物给她看，原是拾下了她发上的一枚红瓣。他笑说：“这种花的香气可以宁人心神，帮助睡眠。”说罢，把红瓣放在妮斯掌心。
妮斯不明就里，轻轻“哦”了一声。
“那么，时候不早，你我都早些回去歇息吧。”月转身回去，抱琴，侧头微笑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然后他离开了，如同上次，只留下一个绝美的背影。在月下。
妮斯垂眸，看着掌中的事物，握紧，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姚妮斯已收拾好她简单的行囊，钱包和一套衣服。因为她的寒酸，狗腿子的伙计们最初都是没好脸色的。而对那些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都是“笑脸相迎”，尽管笑的人是为他们的银子而笑。
   “姚姑娘，你命我找的香包，还有那种花瓣，我已经放进去了，你看看吧。”整理房间的小丫头递上一个描着金丝昙花的香囊。
   女侠正在对客栈做最后的鄙夷，展现其“愤怒”本色，听她如此一说，连“谢谢”也忘了说，只瞟了眼香囊，“哼，还不错，这点碎银子你拿去吧。”
   小丫头摆摆手，捂嘴笑了起来，“姑娘可是要将这个香囊送人？是什么样的公子哥？我见姑娘应该是不懂针线的，这香包与香花一并送你吧。”
   姚妮斯骂了句“多事”就仔细端详起来。她摸摸那金线，昙花风姿绰约，活色生香，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小丫头抚了抚肩上的麻花辫，笑道：“这种香包最近在坊间很受欢迎呢，听说是一个任姓小姐的手工。姑娘可知这种花又叫什么吗？”姚妮斯摇头。
   “月下美人。”


第三章 云开月明
    “你竟然住这间房？”姚妮斯不可置信地看着月。
   众侍卫已然离去。两人便去到月的房间，方便说话。走在前头的月走到桌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光泽黯淡的木凳，他微笑点头，“请坐。”说罢，轻提白瓷茶壶，斟了一杯。
   “啊……嗯。”姚妮斯依言坐了下来，“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月轻啜一口茶，窗外洋溢着阳光，金灿灿，披落在他金色的长发上，并不刺眼，反倒有一种宁静柔美的温暖，微乱的刘海掩着他的双眼，但他眸中的清澈与平淡依稀可见。他的脸一并笼在阴影中，姚妮斯似乎看到他微略勾起的嘴角。“嗯，总是不期而遇呢。”
   姚妮斯定定心神，把玉簪子递给月，道：“刚才谢谢你。宫里的东西，你还是帮我物归原主吧。”
   月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帮你才说那簪子是我的？”看姚妮斯愣神的样子，月又是忍俊不禁，他接过玉簪子，一抚长发，轻巧地挽了起来，刘海散开，露出一双秋水似的眸，他别好簪子，青翠色抹在明丽的金上。
   姚妮斯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想了想刚才——
   她望了月一眼，毫不犹豫，打开了行囊，取出银子和雕花玉簪。
   侍卫道：“你是什么人？”
   月神色一敛，走进那为首的侍卫，从怀中拿出一只金牌。那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是……”月淡淡地笑起来，手指轻搭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那您……您请听我说。那日晚上，我们追赶在宫中盗宝的小贼，追至一个岔口，就不见他的影踪，忽地蹿出一个敏捷的身影，我们立即追去。结果发现竟是个女子，就是她。”说着，手指姚妮斯，“她与小贼里应外合，实是帮凶！”
   月拿过玉簪，道：“夜里昏黑，你确实把人看明白了？你肯定就是这位姑娘么？”
   “这……”
   月看了看姚妮斯，笑意轻透，他微略俯身，把玉簪别在她的发髻上。姚妮斯先是奇怪地看着他，然后感觉到对方微弱的热息，气吐如兰，顿感不自在，一时有些烦躁。月轻轻抚了抚她的发梢，好似在为她梳理。他瞧见姚妮斯淡淡飘红的脸，有些粉面含嗔、明眸流盼的味道，觉得十分可爱，长袖微抬，笑道：“小姚，告诉他们，这支簪我早就送你了。”
   那一刻，心绪繁复，思潮暗涌。
   姚妮斯想到这儿，总觉得心里有一丝慌乱，于是强自镇定。月以手支颐，美目含笑。她问：“你为什么帮我？”
   月似乎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微略沉吟，轻勾唇角，道：“因为是你。”
   姚妮斯再不能淡定，“腾”地站了起来，惊道：“你……”气氛貌似有些微妙，双方静默了一会儿。姚妮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她并不喜欢月王子那些微妙的措辞，那只会让她心里慌乱失措，好比现在，她那张不施粉黛的俏脸在微微发烫。
   月扑哧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侠骨柔肠，为人仗义，但又有些暴躁冲动，有时难免给人欺骗，闯出一些祸端来。”
   姚妮斯知他意指鬼妹那事，稍有不快，但她知道确是自己太过鲁莽，于是又重新坐下，道：“我之所以帮韩起逃跑，是因为他要救济穷人。我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那自然是比普通人家好上百倍的。如果取一些财物去接济贫民，那东西也不用浪费，这样有什么不好？当然，我只是半路遇见他的，他那时刚好从宫里逃出来。我想，如果他是骗我的，我就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再交给侍卫。还好，我和他把那些财物一起发放完了。不过……簪子和银子，他说是他自己的，要送给我作谢礼，所以我……”姚妮斯双眉高高扬起，极其不满，她随意拿起茶杯来饮了一口，骂道：“竟然骗我，可恶！”


    “没有梳好就出来了吧。有点乱啊小姚。”
   果然，眉头皱起，很容易激怒。月望向姚妮斯的双眸，也是瑰丽的紫色，原本高贵迷人的紫色，纯净如剔透的水晶，灵动却不妖冶。
   姚妮斯没有正视他，转过身和任芊芊道别。本来任芊芊是要给她妆扮的，但姚妮斯不愿意，只能作罢。月朝屋内的紫衣少女道：“任姑娘一定要出门走走，今晚风光很好。”
   逝水城的今夜尤其热闹。男男女女，穿红戴绿，环佩叮咚。有打扮乖巧可爱的女孩子们成群结队，也有黄发垂髫一家老少，其乐正融融。
   姚妮斯见惯了热闹。但她只远远看着，她知道，那种热闹不属于她。始终是一个人的身影，穿过人群。只有孑然一身，没有负担，才能来去自如，享受孤单。
   但是今晚不同。姚妮斯看着前面着月白袍的人，又抬头望，星光灿烂，月华又淡了几分。月半圆，像是原本完完整整的美玉被切作两半。她想，偶尔热闹也不错吧。
    “过来些。人很多，会走散的。”月微笑着，轻轻拉住她的手腕。耳边有惊叹、窸窸窣窣的议论，软软，落在身后，散尽风里。
   姚妮斯哭笑不得，想着自己应该是被当作小孩了。随后心里竟然有些发酸。好多年以前，师父也会拉着她的小手，在山里、寺里散/度娘你好/步，耐心地教她觉得乏味的佛理，也给她讲夜空里美丽繁星的故事。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再也记不起来，却忘不了那只温暖厚实的大手。
   直到现在，那只大手还会轻抚自己的头。
   只是，师父老了，倔强的小女孩也长大了，终有一天他们会分开。
   这样的温暖还会不会有呢？妮斯无言地走着。
   没有任何征兆地，腕上一凉，残余的温度弥留。月转过身来。姚妮斯就这样往前一倾，差点儿贴住他月白的衣袍。
    “小姚。今晚出来就是拜托你的事了。”
   姚妮斯颇为惊奇地望向月的脸。他的脸近在咫尺。今夜他反而没有放下刘海遮盖那双深邃美丽的眼睛，而是和从前那样束了起来。瞳仁是迷离的青蓝，里面流光旖旎，变幻幽微。姚妮斯读不懂，有种想去伸手触碰的感觉。
   但，显然这一次女侠的理智胜于冲动，她问：“要做什么？”
   月笑得清浅，道：“不急，先四处走走吧。”
   姚妮斯点点头，“哦”了一声。
   月从怀里拿出两支簪子，竟是两支相同的雕花玉簪，“头发干了吧，这个给你，用这个挽好。”
   姚妮斯迟疑了下，接了过来。其实她的“双剑”有带在身上的，就佩在腰间。不过，或许就是她腰间的剑，才阻止了那些面带桃花、心驰神醉的姑娘们的惊叫。女侠的剑和怒目，都一样的有威慑力。她按了按腰间的剑，又看看那四周，结果跃跃欲试的姑娘们无不花容失色，眼里秋波潋滟瞬间凝滞，变得呆板而惊恐。姚妮斯不经意碰到了一直戴着的香囊，若有所使，她挽起两个发髻，并用玉簪固定好。
   月眯眼笑道：“小姚之后要去哪里呢？”说罢，为她整理耳边细碎的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
   妮斯心里一怔，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郁闷，顾不得去脸红。
   今夜月分半壁。
   两人亦将各奔东西。
-第四章 完-


第五章 对月流珠（上）
   两人各怀心思，但还是决定好好玩一番。庆典上总有许多小摊小活动。掷环圈套东西这种游戏本是入不了女侠的眼的，但女侠今天偏偏心情大为不快，于是，那位后来哭诉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靠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的摊位大叔立即就遭殃了。那环圈“掷地有声”，一个个准确正中目标，一下下打在他心坎上，他脸色越来越沉，要沉到海底去了，正要高呼阻止，却见红裳女子腰间的凛凛寒光，只好咽了唾沫，神色悲壮。对方不停地投掷，他心里不停咒骂，声音终于停了，大叔正要庆幸，结果发现摊上“无一幸免”，他迫不得已，耍起无赖。
   女侠很不客气地将腰间的短剑掷出，稳当地插入距大叔脚尖一寸处。摊主惊得跌坐在地。
   一旁的月笑道：“算了算了，小姚你也玩够了，那些小玩意不要也罢，就当是帮帮他吧。”
   
姚妮斯冷哼一声。摊主冷汗涔涔。
她道：“那，我过去挑个东西就好。”说罢，径自走开。
   摊主大叔跟了上去，“姑娘……女侠……不是那边啊。”
   姚妮斯回想起那个紫衣少女的笑语，“你可以给月王子挑件合适的礼物，他应该会很开心吧。”她皱了皱眉，一路上她也有考虑着。她走得颇远，不知去了哪家店面。
   大叔在后面叫嚷着“错了错了”，姚妮斯自顾自地看，然后，慢慢走回，似是已经挑好了，她鄙夷地看了大叔一眼，“你吃不了亏！你那些小玩意可刚好抵上这个的价钱。
   大叔默然，欲哭无泪，心里腹诽：“那不还一样吗！”叹了口气，走去付账。
   月走了过来，问道：“要了什么？”
   “啊，是点小东西。”姚妮斯手抚上腰间的香包。
   眸的蓝青色如水光，悄悄流过红衣少女的手。月微笑道：“我们该办正事了。跟我来。”
   姚妮斯看见好多女孩子围着香案，焚香点烛，遥对星空祭拜。她奇怪道：“她们在做什么？”
   月道：“乞巧。小姚应该没试过吧？”
   姚妮斯是听说过的，女孩子在乞巧节会祈愿求得一双巧手，当然这种事向来与女侠无缘，不过，事情马上落在另一个重点上。“今天……是乞巧节？”
   她抬头，半轮莹玉，今天，确是初七。她望向月，微显诧异，脸上竟有一丝期待。他只静静道：“是个好日子呢，可巧让我们赶上了。”妮斯眸中一软，似笑非笑。却不知要再说什么了。
   “到了。”两人所到之处是一件热闹的庙宇，红颜绿鬓，钏动钗飞。许多男男女女，神态亲昵。
   姚妮斯道：“这庙里好多人。我们山上很少有这么热闹的。”
   月笑道：“都是来祈愿的情侣。你可看见了他们手中的香囊？卜卦题字之后，两人写下缘誓心愿，祈福拜祭，即可焚化。这样便能得到红娘子的庇佑，两情长久。听说，感情越是愈是真挚，获得的祝福也愈深。”
   “不过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姚妮斯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有的人，并没有心。他们注定孤独。”浅浅淡淡的笑颜，温润如玉，双眼清幽没有波澜。
   姚妮斯没有听出端倪，吃惊道：“没有心，又怎算一个完整的人？”
   月微愣，清明如渠的眸慢慢、慢慢暗了下去。“是啊……”语气平淡，甚至少了几分温和。此时姚妮斯才回望他。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可能会有？小姚相信了？”姚妮斯剜了他一眼。
   一时无话。
   姚妮斯略低下头，道：“本来你该和你的王子妃一起来的。”
   “好像是吧。”浅笑。没有否定。


   姚妮斯莫名失落，又不由烦躁起来。她问：“那事可以做了吗？”
   “嗯，差不多了。很简单，我们去祈愿吧。小姚身上可有香囊？”月微微一笑。姚妮斯疑惑道：“去祈愿？！我还以为有什么倒霉的人今晚要倒在我的剑下了。”一边解下香囊，稍显犹豫，“香囊倒是有一个……这样真的可以帮忙么？可是里面……”
   对方笑吟吟眯合双眼，“这样便已足够——可委屈你大材小用了。你可为所亲之人祈福，也可为自己祈一段姻缘的。”
   姚妮斯不禁挑眉，“祈姻缘？我才不稀罕。”
   两人走近香火供奉的正殿之前，有好几处为来者题字卜卦的摊位。正要寻一处前去，他们就被唤住。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回头，是个压低帽檐、看不见面貌的青衫人。
   案上朴素的玉镇纸压着数十张白的宣纸，几页在风里呼呼翻卷，青衫男子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磨墨。“二位可要题字？我这里倒有几句歌里的词儿很适合二位。”他倒是悠然自得，全与这夜热闹繁华的气息不符。他望了姚妮斯的发簪一眼，突然吃惊道：“姑娘的簪子……”
   姚妮斯正怕这事麻烦，便道：“怎么？快写出来看看。”
   青衫男子低低的帽檐下露出一抹轻笑，“那便先写这位姑娘的罢。”挥笔蘸墨，笔势飞动，墨香落纸，渲开沁人心脾的文字。顷刻即毕。男子拾起宣纸递与姚妮斯，“姑娘请看。”
   那纸上文字飞扬，写道：
如流泉珠玉
     叮咚洒落双铃摇
     青山青谷青丝
     轻踏江湖道
     如明月银沙
     玲珑丹心冰雪俏
     昆仑云海映妖娆
     红衣翩 明如焰
     世间寒 融得层层云霞互暖
     思君正在天之南①
   月站在姚妮斯身后，赞许地点点头，“确是有几分相似。清秀佳人，英姿飒爽，洒脱不羁，还有侠骨仗义。”
   姚妮斯微微低头，只觉心上一热。心思全然落在最后一句，暗自忖度。随后又是秀眉一蹙，道：“不过是凑巧而已。再写。”
   男子笑道：“好的。那便是这位公子了。”又挥毫落笔，洋洋洒洒，字里行间又多添几分飘逸。姚妮斯双手抱臂，细细看上面的内容：
     浅笑露端方   如玉温良
     一袭月白竹裳    
他折扇轻晃   唇角微扬
     俊朗世无双
     涟漪画成行 衣袂临风
     翻飞徵羽宫商
     自五帝三皇 至雁门悠长
     满腹轩墨香
敛尽风华把忧伤深藏②
   月谦逊地笑笑，“这可说得太过了。单论相貌，当朝四位王子都不能算一绝呢。”男子奇道：“公子见过比四位王子更俊雅的人物？”
   “啊，倒是没有看到。不过听说罢了……”
   姚妮斯没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暗暗估量这文字的可信度。月的相貌自不必说，想当世除了他那三个哥哥也没有能比之更甚的了。焚香弄琴信手拈来，生于帝皇之家自然也是饱读诗书。只那最后一句……
   “敛进风华把忧伤深藏。”她轻轻念出这句子，回眸看月。笑容依旧清浅，明澈如月下一泓清泉。他却伸手拍拍她的头，“想什么呢？我们走吧。”
   没有痕迹可寻。姚妮斯默默点头。
   月将宣纸收好，向青衫男子辞谢。男子颔首微笑，点头示意。


   姚妮斯往后院望去，安静，只有呼呼风声在回应。心里冒出一个坏想法时，姚妮斯心里又吃痛了一下。她倚着花树，默默流泪。仰头，浩瀚星空，何方织女，何方牵牛？七夕鹊桥会，而今夜与子别离。
   她想，她是否也该走了。
   后院的灯火渐渐灭了几盏。忽而，深掩的木门微敞，灯光落地，月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姚妮斯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衣袂翩然，不染纤尘，如黑暗之中，一抹明媚的亮色。
   姚妮斯一直愣愣瞧他，直到他走近，他惊讶的神色清晰地崭露眼前，一丝从来未有过的慌乱。
   她似忽然一惊，迅速用衣袖在脸上一抹，背转身去。女侠是不会有软弱的一面的。
   可当她要继续抹泪，手却被紧紧抓住，未及愕然，耳畔便有声音低低柔柔地问：“怎么了？”花树飘香，风里乱红曼舞，簌簌而落。
   姚妮斯不敢回头，心里一紧，又一暖。她不知如何回答。月手上力度稍轻，口吐兰香，“抱歉，是我太晚回来了……”
   她摇摇头，“不是的……”声音有几分沉，略微带着哭过的鼻音。“不过……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
   “那……”月轻轻让她倚着自己，“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莫哭。我在这。”不是一个人哭泣。还有另一个人在。记得他拂过发梢指尖的微凉，握住手腕时手心的温暖，他的琴，他的笑……
   女侠踏遍万里河山，穿过茫茫人海，来去如风，她翩鸿一般的身影落在了那人的眼里。
   姚妮斯怔了神，千番滋味袭上心头，最后缓缓道：“你以为，我是怎样活下来的？”
   有些后悔语气重了些。但身后的人却突然伸手揽住自己的肩，那样轻柔自然，像拥住一个美丽而易碎的梦。天地屏气，只剩心中悸动。“我知道，我都知道。”
   妮斯轻轻挣开他的手，转身看他，满目讶然与疑惑。泪痕清浅，又如花瓣上滑落的晨露。紫眸比任何时候都折射出更深邃迷人的光。“为什么……你……”
   月微微启唇，却默然。他再没笑了，蓝青色的双眼深潭幽静，暗流涌动。温柔的底色渐渐化开成冰凉。“可是啊小姚，你可知道，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姚妮斯闻言一惊，柳眉微杨，“什么意思？”寒意如潮水倾覆，铺天盖地。一股凉意从脚底蹿至头。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直问：“我的香囊呢？”
   那人眼里一潭清幽的秋水冰冻成霜雪，语调清冷，嘴角却擒笑，淡雅。“烧了。”灯火明灭，映得他的脸一明一暗，飘渺不定。
   一瞬间，她只觉得他很可怕，陌生到可怕。
   月立于花雨之中，淡无神情，若天地渺远，此处无她，他便恍如遗世独立。金色依旧，眉目依旧，而表情与话语，可怕似修罗。他轻拈一瓣花，垂睫，吐字清幽：“再美丽，不过风吹即逝。今日之缘，明朝逝水。这是便是‘逝水’深意。”
   一字一字重重击于心坎。她颓然欲坐倒。终究是红尘过客。不必驻足。
   忽地，又是一阵头晕。她抬眼，月正念动嘴唇。她突然醒悟，第一次头晕，也是他做的。
   姚妮斯怒极，“你竟然对我施迷魂咒！究竟是什么时候……！？”迷魂咒轻则可使人昏迷，重则可令中者为施者所控。
   “你囊中的花香，再想想那日你饮了我的茶。两者本无毒害，但它们却可以一起作为迷魂咒的药根。假以时日，我自容易下咒。”
   妮斯身子一软，跌进长裳的月白色里。她极想推开他，却无力，她问：“为什么这么做？”语调三分愤怒，七分哀伤。
   “为了红娘子的宝物。”
妮斯双目灼灼，怒道：“祭璃月……”她拔剑指他的背。
“小姚，什么时候都不能卸下防备呢。”
   最是漫长的一夜，清风，香花，繁星，还有落月。再无法忘怀。
   姚妮斯昏迷之际，一句哀伤的“对不起”渗着淡淡花香，飘进耳中。
-第六章 完-


第七章 花摇月影（上）
   熟悉的味道，恬淡而温馨。清晨的阳光懒懒打在枝头，惊飞鸟儿，带着翅膀扑扇的声音。姚妮斯慢慢睁眼，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她支起身子，头仍有些昏沉。头一偏，饶是一惊。她竟回到山上了，在自己的房间里。
   床上发旧的棉芯的被褥，单调简陋的木具，壁上沾上微尘的长剑，离开前燃了一半的红烛。一切如旧。
   还有那个闲淡如云的老僧，慈爱的笑容。
   妮斯见到师父时已是哽咽，只能生硬地吐出“师父”二字来，在他一句“妮斯你回来了”中便如委屈的孩子般掉了眼泪。
   至少，她还有师父。
   闲云大师温言相慰，嘱她好生休息几日。迷魂咒药性已散，已无大碍。一问日子，原来今天已经十一。她依稀记得，昏睡之时曾有几次有了些许意识，耳边似乎隐隐荡着一阵琴音，飘渺无定，淡雅如水上薄薄烟雨，清澈绮丽，流转如淙淙泉水。只说不出的舒畅，便又睡死过去。
   师父不会弹琴。或许是错觉吧。
   妮斯问是谁送她回来的。
   “是个戴宽帽的先生。”
   妮斯面无表情，淡淡应了声。
   姚妮斯没将事情全盘告诉师父，她不知怎么说。闲云大师似知她有所隐瞒，只微笑道：“这一次妮斯又长大了些。”然而，看见她日日似愤似怨地练剑，又毁了许多毛竹时，大师不禁愁眉，“唉，妮斯还是这样不淡定啊……”那几日他曾告诉姚妮斯山脚下有放高利贷的追债而打死了人，姚妮斯猛地抬头，“什么？！”眼睛放出愤怒的光，手紧紧握着剑，却又忽地放下，“我怎么知道那人是不是死有余辜呢？！或许他是个大滥赌，卖妻卖女的……师父，你先派小沙弥看看情况吧。”闲云大师微愕，颔首。真的，眼神也变了。流淌着怀疑和犹豫。
   姚妮斯满腔的难受，只觉不发泄出来不行。她选择练剑。这样可以暂时忘记所有事情。包括胸口快让人窒息的抑郁，包括自己的荣耀与屈辱，包括那个人的微笑和冷漠。不停地出剑，纵身，再出剑。直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霎时间，周围安静起来，没有鸟啁，没有竹涛，只有泠泠水声。后山上成片成片的竹林，青翠，墨绿，再到深深的幽暗。一切都让人怀念，甚至让她的暴躁有了难得的平息。
   她半跪溪边，掬了捧水，溪水清冽冰凉，打在脸上，让发热的头脑一时冷静下来。 她望着水面上少女垂挂水珠的脸，不由冷笑一声，她伸手摸那水痕，温热的，谁知道是水还是泪呢？
   沉吟之际，远远有轻缓的脚步声。步法灵秀轻捷，绝非寻常之辈。
   整理好自己，姚妮斯拔剑回身，“谁？”
   来者青衫微摆，手压宽边帽檐，“姑娘可还记得我？冒昧来访还请见谅。”是庙会上题词的先生。
   “是你。”姚妮斯惊疑，“是你送我回来的？你怎么会武功？”
   先生微笑，按低她指出的剑尖，“我乃受人之托。至于武功，我本是江湖人士，只是姑娘如今才看出来罢了。”
   “你……”姚妮斯语塞，随即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是他拜托你的？那晚和我一起的……”
   先生点头，忽道：“姑娘可知，他照看你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姚妮斯身子微微发颤，张嘴，又发不出一词。
   “若非如此，那位公子对姑娘做出下迷魂咒那般过分的事，我绝不会任他离开。”他眼中有怒色，但被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二位的事，我本不该多管，但我只想多说一句，为什么他会探访江湖中事，知道姑娘拜于闲云大师门下、曾居于此山，托我送你回来？又为什么会抚琴不休，调理姑娘内息，助你解咒，担心那些与你树敌的江湖小辈暗中偷袭？”


   一贵雅少妇笑道：“姐姐有所不知，那神物岂有这么轻易予人的，必要是与红娘天女有命缘且互相倾心的男女才可能受赐……”
   香软甜儒的莺莺燕燕之声渐远渐息，檐上的姚妮斯朝那些珠翠罗绮翻了个白眼。一定是说些家长里短的无聊话。
   “水晶盘子，汉白玉的栏杆，京师的名班子……韩老爷倒有钱。韩起也该来偷他才对。”姚妮斯皱着眉头自语，很是不耐烦地拔下剑，怪着花会太太平，闲着无事，她开始嘟哝，“肉饼肉丸肉馅肉糊肉夹馍……”
   “来了。”
   她站起回身，遥遥夜色里，一个黑色身影飞跃。她暗想，这人倒有胆识，孤身闯营。
   月光落在剑上，雪亮。足尖轻点，玫红色的衣裳与剑端的流苏在清风里飘动成优美的弧线，少女的身影忽闪，已远远落到前方。
   但来者速度更快，身形一晃，与姚妮斯擦肩而过。姚妮斯要气得跳脚，那人分明是在公然挑衅，她一怒之下把右手的剑飞掷出去，银光迸出，却只听“哐当”一声，姚妮斯便知被那人格挡住了。
   她奋力一跃，落到那人面前，“你这混……是你！”姚妮斯在明亮的月色下看清了他头上的宽帽，女侠身体的反应要比思维快，她左手的剑已刺向他颈间。男子侧头，唇边勾起一个笑。他左手疾出，把她推开，姚妮斯拿住他的左腕，红裳轻旋，左腿向他后背扫去。忽地右肩被珠子一般的事物击中，姚妮斯吃痛，身子一麻，动作微滞。男子甩开她的手，身如风摆荷叶，往前逃去。
   姚妮斯火冒三丈。那家伙是来做什么的？！明知道自己把守这里还敢来夜袭。
   步伐凌风，他身如紫燕，飞踏几座房屋，朝着一栋阁楼的方向。雕梁画栋，隐约传出缠绵悱恻的琴声和女子柔柔的嗓音。
   姚妮斯再次掷出手里的剑，却被他射出的铁珠弹偏了方向，飞入了阁中。男子也从窗子翻身进去。妮斯紧随其后。
   音乐与歌声乍止，意料之中的尖叫声，还有惊恐，“你是什么人？”姚妮斯看到递茶的小丫头把茶打翻了。
   姚妮斯瞪了那些惴惴不安的人一眼，“我是姚妮斯！是保护你们的。那个戴帽子的才是小贼！”她朝四周望了望，“可恶，跑了！”
   “喂，你看到我的剑了吗？”她朝唱歌的女伶问道。
   女伶被她一喝，颤颤巍巍不敢说话，抬手指向绣屏后面。
   无视众人目光，姚妮斯向那个穿破的纹绣百花穿蝶的屏风走去。
   “把那把剑还给……”
   一句半怒半急的话便戛然而止，突兀无比。果然这里都是富人饮茶听曲闲谈风月的地儿，空气太过污浊，让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不禁屏息。
   许久未见得蓝眸和金发。在烛光映衬下愈显得温暖，儒雅温良，容姿奇美。
   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漾开。一瞬间恍惚。
   他却淡定地微笑，把她的剑递上。
   姚妮斯从未如此讨厌过他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怒气直往上翻涌，她抓起桌上的茶杯，连杯带茶丢去。
   月左手翻起，张开了一柄精巧的檀香扇，往前一推轻轻抵住茶杯，再稍翻转，把茶杯轻巧托住送落桌面。滴水不洒。
   “无礼！”旁边的侍女尖叫，一边惊叹月王子的优雅手法。
   姚妮斯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朝外面望去，那黑色身影在席间忽现忽失，倒无引起骚动。姚妮斯愈发生气，左手向窗台上一拍，跃了出去。
   “殿下您怎样了？”侍女们慌张上前，心里暗暗诅咒了那个凶神恶煞还向尊贵优雅的月王子泼茶的红衣少女一百八十遍。
   月摇摇头，低头看手上的剑，露出淡淡的苦笑。


   侍女们面面相觑，然后定定看着他。啊呀，好心痛，快别这么笑了。
   姚妮斯悄悄潜到宽帽男子身后不远处，只见他憩在一棵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席间赏花谈笑的人，他轻笑，嘴里“啧”了一声。姚妮斯纵身跃起，给树上的人一个来势汹汹的飞踢。
   “嗖”的一声，男子又投出一枚铁珠，并往后一跃。姚妮斯身子微往后倾，避开，停落在树干上，红裳还在半空飞舞，未及喘息只觉颈上冰凉。
   “好了，姑娘，不要弄出这么大动静。这样我会很烦恼的。”男子不知何时拔剑指向红衣少女。少女的柳眉从未上扬到如此高度，她往怀里一掏，摸出两支“剑”来，唰唰两下格开男子的剑。
   如水月光浸透了少女的红衣，绯色的发，还有她手里微微泛着晶莹光泽的玉簪。
   先生笑道：“是上好的簪子，可别弄断了。”
   “废话少说！今晚就把你做成肉夹馍！”姚妮斯瞋他一眼，展开攻势。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么？”宽帽人左闪右避。
   “有，吊起来做腊肉吧！”姚妮斯抬腿袭击，先生闪避不及，宽帽被踢飞开去。月光明朗，意外地照亮了一张少年的脸庞。
   男子无奈，对上姚妮斯诧异的双眸。
   “韩起！？”
   “嗯。”竟变成了当日那少年的声音。
   “嗯什么嗯！你竟然用口技骗我……”
   “嘘！员外的金库钥匙到手了，也顺便拿了各位的几个钱袋子，我并没有破坏花会呀。好了好了，这事他会跟你解释的，再见吧。”韩起趁其不备连发两枚铁珠，脚尖一踮，正欲逃走却又回头，“啊，你还记得庙会上题的词吗？”他微微一笑，逃得无影无踪。
   姚妮斯从树干上跌落一边暗骂“死小子只会逃跑”之类的，正准备来个“满分落地”，却被人抱个满怀。还未看清来人她便急急推开他。那种淡淡的气息她记得异常清晰。
   月拉住少女的手，“别追了。”
   少女朝韩起逃跑的方向望了一眼，回头，看见自己被他抓住的手里还握着一支玉簪。他在七夕夜送的玉簪。霎时间怒气顿消，碧色通透的玉满溢月光，如一下从头浇下凉水，不仅狼狈，还有心酸。她突然间就心慌起来，嗔道：“你来做什么？！”
   头顶有风悠悠吹过，风叶间的交响伴随着月光穿过繁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他的嘴一张一翕，轻轻的呼吸都能把她的思绪打乱。凉凉的风还是把他的话送进了耳里。
   “你落下了剑……不……我是要……”
   “找寻一样东西。”
   淡如浮云流水，是一直刻意忘记的微笑。那句在记忆里日渐陌生的话便轻易地将她推回过去，她讨厌这种微妙感。
   “你够了别再跟我开……”
   “我的心。”
   姚妮斯看见自己映在那湖蓝色双瞳里的惊诧神色。像揉碎了今夜的月光，光芒微微的湖蓝里犹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琉璃幻国四王子，中有三人无心。最小的我，并不有幸。土族隐逸的祭司告诉我，拿到红娘庙的宝物灵犀玉便有办法。”
   姚妮斯怅然看他，“你没有心…….？”有风响，吟咏哀伤。
   月攒起的眉尖微微舒展，凝重的神色也褪去几分哀凉，“可是，我却不知灵犀玉竟成了我心的见证。红娘子锁玉的宝匣在撒上我们香囊的灰烬后开启了。”他取下妮斯手里的簪，为她插入髻中，娴熟地，就像经年累月的习惯，稀松平常却又是他最爱做的事。
   “灵犀玉是庙中至宝，只赠有情之人。”
   他把妮斯的手按在胸前，轻笑，十五月的光华也黯然失色。
   “感觉到了吗？你给我的心。”
   流光在他发间跃动，金色的绮丽覆上水色银纱。少女的裙袂和少年的长衫在风里微卷、轻碰。妮斯双眼微阖，静静感受手心里的温度。
   远远，风吹来细细清香。素雅恬淡的，便如对面那人的浅笑，却要深沁肺腑，醉人。
   月略一侧头。妮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明澈的月光下，几株纯净若雪的昙花兀自绽放，洁白的水袖轻旋，几重几重的瓣，冰清玉洁，玲珑剔透。轻轻摇曳，风姿绝美。
   那是月下美人。
   天地倏尔安静，宴席间的喧嚣在风中消融。那边仍是举觞把酒，而在最不经意间，昙花悄然绽放。像是谁心底的情愫。
   身旁的人眸里轻柔若水。
   眉目如画，绝代风华。
   但是，她心中忽痛，她知道他“敛尽风华，把忧伤深藏”。
   那夜，花摇映月影，醉了两人。少女姚妮斯突然在心中做了决意。
   月下昙花，姻缘一现。
   即便如此，我也愿去守护。
-第八章 完-

终章 明月清辉
1.
   我是祭璃月。琉璃幻国第四位王子。
   明月清辉。有人以此作为我的雅号。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本形容绝色美人的措辞，也冠之于我们四人头上。与生俱来的美貌，与生俱来的强大法力，羡煞旁人，倾倒众生。有时候我甚至会听到侍奉我们的小宫女嘀嘀咕咕着“每天都能看到殿下好幸福这一定是美丽的缘分的错误”。
   其实，我却连完整的人也算不上。我没有心。
   这一事实，我与风、花都很淡然的接受了。
   幸而，没有心，不是没有情绪，只是无法爱人。男女的爱。我想，那算不得什么。我还有父皇和爱戴我们的子民，以及三位兄长。
   后来，我才明白，那或许不是亲情。大概是因为，我们四个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花寻水晶镇魂塔归来后，有时会像怀着心事一般，对着苹果出神。我记得他从前并不是很爱吃苹果。出发寻心之前，他突然道，如果有心，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很久之后我又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敢思考。
   寻心终究只是一试。
   但我从未为我的身世感到悲戚。因为他们三个。从不后悔，以“祭璃月”的身份诞生。从小到大，生活依旧是快乐的。
   我想，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和她很像。
   倔强。
2.
   姚妮斯。
   我在雪白的纸笺上写下她的名字。那双似嗔非嗔的紫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不禁微笑。
   确实有趣。
   第二次邂逅之后我如是想。
   这个女子并不拥有绝色容颜，姿色在我所遇过的女子中也算不得出众。但是，我看到她双眸里不同于世俗女子的东西，除了愤世嫉俗，还有执着，或者不如说是倔强。
   当我还在为那场闹剧失笑时，那个红衣少女却毅然跪下，抱拳，她坚定地说：“你叫侍卫捉拿我好了！”
   大概是那夜月色极好，她的眸子顿时明澈起来，那样的光芒，很漂亮。我淡淡一笑，“今晚风清月明，我可不想破坏宫里的气氛呢……”
   我说，去留自便，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或许，我更希望她离开。这样的女子，做了药料，怎么也让人惋惜呢。但我是不该这样想的。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
   不过萍水相逢。她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永远不会与金碧辉煌的皇宫有关联。
   一度以为我们不会再见，我却在去土族寻心的路上又遇上了她。便忽然觉得，世界有点小呢。嗯，一定是缘分的错误。
   我见她披散长发，衣衫微乱，应是被我琴声吵醒。可是，一般人听我琴声应更易入睡才是。而她……又不由一笑。
   我告诉她我在找寻一样东西，她竟说想要帮我。我委婉推辞了。
   如果她知道我在找什么，会是什么表情呢。
   然后，我才问清她的名字。
   妮斯妮斯。
   是斯斯文文秀气温柔的女孩之意么？可她既不活泼俏丽，也不温婉端庄。但是，她徐徐落如桃瓣的身影，手里紧攥的银针状双剑，剔透的紫眸里仗义与不羁的光芒，却比其他女子更引人注目。
   开始觉得和她说话充满了乐趣。
  
3.
   我将纸笺交与身后的人，然后展开了对她的调查。之后，我终于去到土族。然而，我得到的答案却是：
   汝心已在，何须再来。
   土心已失，万劫不复。
   心里忽地一紧。我参不透那含义。只轻轻笑道：没事。
   我总有预感，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们四人终究是一个人。要凭空获得三颗心，难免困难重重，要有所牺牲吧。
   于是，我找到了隐逸的土族祭司。我道明来意，恳请他指点自己。那老者老态龙钟，背对我道：“逝水红娘庙的宝物，灵犀玉。若是拿到，你便明白。”


   红娘庙。
   没想到，却遇见了她提到过的侠盗少年韩起。他用宽帽遮去了脸，并拟了中年人的声音。不过，他案上的玉镇纸乃琉璃宫中之物，加之他对小姚的了解，我便得悉他的身份。新的想法立时萌生。
   祈愿毕。我念动了迷魂咒。早应下定决心的，什么时候变得优柔寡断了呢。
   走至后院，花香浅浅。我不禁翻开竹片。密密小小的字映入眼帘，心猛地一缩。似乎，我又轻轻笑了起来。我摸摸上面的墨迹。
   「师父长寿，安享晚年」
   「月王子遂成心愿」
   一声呼唤才把我唤回神。我把我们的竹片放入她的香囊中。里面是白透如冰的香片，她本打算送与我的瑞脑。
   “殿下却如此执着，要求得灵玉？”
   我把那些香片收入另一囊中，转向来人，红娘庙庙祝。我极力压下思绪，淡淡说道： “不管什么方法我都要一试。”
   “既是殿下所欲，我无可反对。但灵犀玉乃庙中供奉多年的宝物，需得红娘子应允。意思是，只赠有情人。”
   “一试便知。”我把香囊投入火中，玫红色上美丽的金线化为焦黑，跳动的火焰一如思绪。我们之间，到底不过像这昙花罢了，只是一瞬芳华。
   灰烬撒在精铸的宝匣上。那一刻，我竟既希望成功又期盼失败。
   宝匣吱呀一声打开了。
   无暇的美玉盈盈生光。
   她是真心的。
   可是啊，我是不能动摇的，无心的我又如何动摇。
5.
   按照约定。我与雪顺道见了面。浅色长衣依旧彰显清冷。可实际上他并非如表面般淡漠的。谈及风、花二人现况安好，他又讲了路上的发现。我忽然想起那个紫衣紫发的少女，温柔的语调，哀婉的眼神。
   “去见见她么？任姑娘。”
   “……”我分明看见他眼里闪过的不自然。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呢。”
   “……方才见过了。”他背转身去。“她若跟着，会有危险。”
   “哦，是吗？”我微笑。
   回去寻她之时，人稀灯暗。推开木门，灯火阑珊之处，在馥郁飘香的花树下，她还立在那里。我心中轻叹。愈向她走近便愈发不安。
   还未开口，便看见她落泪的脸。似有细丝，捆住心脏，愈勒愈紧，难以呼吸。只一瞬，忘乎一切。
   便那样自然地揽住她，此刻她是那样易碎。我知道的。她是怎样倔强地生存下来。我不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么。
   至今思念她的发香。
   她低低问我，为什么。
   眼眸如星。杀了再多恶人，他们污浊的鲜血也玷污不了这份清澈，因为她向往正义而又善良的心。我不忍再看她的双眼，再看便会永远跌陷无法出来。
   始终逃不过决裂。
   她瘫倒在我怀里。星眸里灼灼的怒火要把我吞噬。
   “祭璃月……”
   那样冰冷地唤我名字。我几乎不敢动一分毫。闭上双眼。
   “什么时候都不能卸下防备呢。”
   你的性子如此，不要再被如我这般之人欺骗。
   我对你，也不能卸下防备。永远都不能心软。一子错，满盘皆输。你和心之间，我早就选了心，不是吗？
5.
   不眠不休，照看了她三日。我不知那算什么。是对她的补偿吧？可能，今生不会再见，再见，亦是相仇。“咒已经解了，但不可能即可醒来，加之她气急攻心还需休息。她行事大胆，自树下不少仇敌，这几日终是危险，请你送她回去吧。”我托韩起送她回去，那少年装模作样地摇头窃笑。
   灵犀玉已得。我回去寻那土族老祭司。他瞟了那玉一眼，摇摇头，“你当真不明白？”


   “恳请老先生指教。”
   “我问你，要拿这灵玉，需得什么条件？”
   我一时语塞，心里竟莫名地紧张。他语气平淡，“汝心已在。若要令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心，只需一个契机。而那个少女，便是你的契机。”
   后来，江城花会，韩起引妮斯与我相见。
   我知道，我再不能放开。原来，我早就爱上了。
   明月清辉。
   月光悠悠落了千年。那一夜我始觉最美。
6.
   “二位殿下，这是**||花茶。”侍女端上两盏玉色瓷杯。
   “好的。”我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退下。转头看见雪对着那花茶出神，我笑道：“雪，怎么不喝？”
   他将茶杯放下，不语。
   忽听得门外小宫女的嬉笑声。
   “哎哎，你给殿下上茶了？”
   “嘿嘿…..”
   “羡煞死人了！知道吗，‘送君**，请君莫离’呀。真浪漫呐。”
   身旁的人竟忽然站起，扔下一句“我去去就回”疾步走了出去。吓得门外的小宫女惊慌失措。
我轻啜一口茗茶，唇齿留香。大抵，是去寻那紫衣少女吧。
   落花成香。阳光静谧。
   素心亭里我独自挥弦。熏香袅袅。七弦泠泠，声如朝露暗润花瓣。
   身如一羽飞鸟。
   她飘然落在我眼前。
   “这香……是瑞脑？”
   “啊，这是一个倾慕我的姑娘送的。”我仍信手续弹。
   妮斯撇嘴，“哦，你倒有心。”
   我忍俊不禁，“这位姑娘，姓姚。”
   我抬眸看她微愣的模样，双颊浅浅淡淡的晕红，起身，在她耳边低笑，“不知这姚姑娘有没有兴趣长住我邀月轩呢？”
7.
   我笑说：“将来不知会怎样的。对付那些妖魔，或许哪一天我便牺牲了呢？”
   她眼眸一如那夜，明澈，而坚毅。“有我在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还有，我姚妮斯既已下定决心，就绝不后悔。不管是昙花一现还是怎样，我，会守护那个人，直到闭上双眼。”
   “啊这算告白吗小姚？”
   “你！”
   在那少女拔剑之前我轻轻拥住了她。
   “我也是。”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8.
   如果说无心是我的宿命，那么，那个给了我心、给了我完完整整生命的红衣双剑的少女呢，大概也是我的宿命吧。
-文终-


阿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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