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跳起来大哭大骂、撒泼耍赖,可是四顾之下,突然发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许平大彻大悟,张叔叔对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许川打他骂他养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着,那是他亲生的爹,他对他好是天经地义,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给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着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还。
许平说要报答他的张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无虚假。
他想不明白张叔叔为什么生气,索性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张瑾民烦躁地伸手到怀里去摸烟,摸来摸去只有一个扁扁的烟盒。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许平就是表现得再老成,也不过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待许平许正的好,有一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原因,另一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哪个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许平把他付出的关心当成买卖一样的关系。
他努力把心头的烦躁压下去,问:“找到你弟弟了吗?”
许平摇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只是死死忍着,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一扯即断的弦。
张瑾民看到这样的许平,再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叔叔给你下个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许正。”
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许平一直以为弟弟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丯命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