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黑暗的洞穴里面前行。
      一座通往另一座的，庞大错综的迷宫。
      生命不知会流往何处。
      [一]
      远处的天空是暗紫色，云彩聚拢成一团，大片地飘过。加井觉得有些刺眼，用手指微微遮住眼睛。可能是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眼睛还不适应带着光的事物。
      可是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散发着光亮，哪怕是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也是一样。加井心里冒出欣喜来，即使是连自己也计算不出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天空了。
      “喂。”声源从左边而来，忽然跳出抛在静谧的空气中。“喝！”加井被吓了一跳，惊异的转头去看。当辨认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才松口气。反而男孩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叫什么？”
      加井吸了一口气，因为太久没有发声而喉咙干涩，“有、有什么事情吗？”
      “你站的地方，是我家门前。”男孩眼睛也不抬，“挡住我进门了。”
      加井领会到他话的意思就立刻让开身子，“啊……抱歉。”
      对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问，“你是住在这周围吗？”
      “不是……”加井摸了摸头发，“但我以前也来过这个城市。”
      “怪不得那么不像这里的人……”
      “哦。”加井微微低下头看他。
      “意思是那你没事就不要在别人家前面乱晃，会让人以为是小偷。”男孩打开门顺便看了她一眼，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加井愣了一下，在男孩已经消失在门那边才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一下子攥紧了拳头，脸色愤慨：
      “什么啊——”


   [三]
      因为碘酒蘸上伤口而抽了一口气。
      “很疼？”加井停下手里上药的动作，看着男孩咬着牙吸凉气的样子。
      “嘶……你轻点。”努力维持的平稳语气，在加井加重手上蘸过碘酒的棉团之后声音分了岔。
      “你也知道会痛，小小年纪不要装大人。”加井瞟了他一眼。
      “谁、谁装大人！你……”眼看男孩子又要发火。
      “好了好了，”加井打断他的话，“已经消毒了。”
      收拾剩下的纱布，轻描淡写地说：“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跟老师讲？”
      “有用么。”问题被丢回来，男生表情晦暗不清。
      “那，告诉父母也是可以的吧？”
      “不要说得那么轻松！”男孩子声音冷淡地反驳，“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
      “……也是。但是这样下去不好吧。”加井缓和了语气，“和父母谈一谈，他们应该是不会怪你的。”
      “所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下结论。”男孩的头撇到一边去，声音低到听不到，“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
      “什么？”
      “他们工作很忙不能经常见到。”口气平淡得听不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埋怨。
      “……这样啊。”加井收拾好医用箱，“那……我现在送你回家吧，程介。”
      “用不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刚才那些人不是叫过了？”加井笑着思考，“我要叫你什么好呢，小介？”
      “别乱叫！恶心死了。”男生表情别扭地站起来，去拿斜挎的书包，“你呢，叫什么？”
      “加井，你就这么叫好了。”加井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你还在上中学？”
      “二年级。”
      “果然……”
      “什么？”对方抬眼等她后面的话。
      “身高啊……”不小心笑出来，“好矮。”
      “……”男生一下子站直了，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又多大，年龄？”
      “十七岁……”加井微微一笑，跟了一句，“算是吧。”
      “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确定么？”男孩子皱着眉毛不认同的样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嘛。”
      加井趁着身高搭上男孩子的肩膀，“是啊，我送你回家，小介。”
      “说了别这么叫我！”男生脸色不太好看，“而且谁说让你送了？”
      “好啦好啦，走吧，我还记得你家在哪里。离这里似乎还蛮近的……”
      不情不愿被加井拉出门，到了外面就甩开被拉着的手腕，嘴里面嘀咕，“我自己会走啦。”
      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背着背包的男孩自己走在前几步的位置，影子被黄昏拉得很长。一直向后延伸到加井的脚边，赶紧往前踏一步，就踩到了头部的位置，加井小声笑起来。走在前面的男生听到动静投过眼神，看加井又低下头继续走，便没有出口询问。
      到达那栋独体的别墅区后，加井转身往回走时忽然被叫住，“喂。”
      转过身去，看到男孩从门后伸出半个身体，脸色不是很情愿的，“那个……谢谢你。”
      随即，门又被“啪”的一声快速的关上。


在程介的记忆里面一直非常清晰的是，在自己小时候。只要父母在家的话就永远有接不完的电话，有时候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电话就是忽然滴滴地响起来，爸爸妈妈就会很抱歉地对他笑一下转身去接。还有一次生日，本来说好一起去游乐场。他和姐姐都已经准备好的时候，父母突然接到临时电话，甚至蛋糕的盒子都还没有打开就匆匆地走了。再到后来父母干脆很少回家，所以家里面连电话忙碌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他和姐姐，幸好姐姐年龄大他不少，会照顾他一些。但后来姐姐高中上了寄宿学校，家里面请来了照顾他的阿姨。那时候他才五六岁的样子。
      程介记得一本书上写过，一个人的记忆大概是在胎儿时期就有了的，但是却很难保存下来。而要到了三到五岁人的记忆才真的发育完全。之前的几年，无论甜蜜或者痛楚，都会消失在脑海里。就在最近一次，他忘记了是要去找什么东西，他踩着椅子去柜子上够那样东西的时候，拿下那样东西的时候还有什么被带下来正好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才发现是从前的相册，上面蒙了一层土。
      照片从他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挤在镜头前。他还是被爸爸抱在怀里。随后，照片里面的人减少为三个人，两个人。到近几年，已经是一片空白。
      对于最早的那些照片，程介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即使现在翻开这本相册看到小时的自己，也像是从遥远的海岸那头张望，没有一点真实的体会。
      随后他就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话，在那本书上，跟在那句话之后的——“岁月总是让我们记住痛楚，挫折，离别。于是，到了我们青年的时候，就再也真的想不起那些最初的珍贵记忆”。
      那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却再也想不起来的幸福时光。
      如同蜷紧手心也握不住的砂质。


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年级重新划分了一次班级。
      程介从学校门前的公告上看到分班的表格，自己还是在原先的班级。走进门前的时候有人正出来，程介抬眼看了一下，觉得很面熟。
      倒是对方一把拍住了他的肩膀“啊，是你！”
      程介被对方拍得一个前倾，皱起眉毛，“你是谁？”
      “……你忘记啦？”
      意外的热情让程介觉得有些熟悉，摸了摸额头终于想起来。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看，“难道……你也在这个班？”
      对方笑容可掬地点了一下头，“是啊，程介同学。”
      “……”脸色更加不好看地进门。
      “喂喂听我说话啊！”后面富有生气的声音喊起来。
      同班的女生笑着问那个男生，“时久你认识程介呀？”
      对方含笑点了下头，“我们是朋友。”程介面无表情的插嘴，“没有，只是说过话。”
      女生捂住嘴也没能阻止笑声透露，叫做时久的男孩终于垮下脸来。
      对于这个叫做时久的男生，程介也只是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上学期的末尾。那天应该是程介做值日，班里面有几个跟他过不去的男孩子故意把教室弄得非常脏乱，所以做完卫生拖到了很晚。
      等到做完卫生开始收拾书包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楼道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教室的后门被人用力地打开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家伙没有任何歉意，只对程介说了一句“如果有人过来，就说没看到我”。就躲在了讲台的后面。
      程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教室后面的门就又被打开了，是非常严肃的教导主任。目光威严地巡视教室，看到正在讲台边的程介时开口问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么晚还在学校逗留。”
      “今天我要做值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教导主任脸色严肃地盘问。
      “没有。”
      将信将疑地又往里面看了一眼，终于相信程介似乎没有说谎。
      “那做完卫生快点回家。”留下一句嘱咐就带上了教室的门。
      听到脚步声远了就藏在讲台后面的人就站了起来，一边摸着头说，“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抓到了。”然后双手举到头顶对程介说实在是感谢你啦。
      “他找你做什么？”还是有一点好奇的。
      “呃，要怎么说呢。”对方皱着眉头似乎在想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然后忽然抬头拍了一下手，“或许是三次都在学校后面的长廊上遇到我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生气了吧。”然后又冲着愣在那里的程介摊摊手，“大概就是这样。”当场让程介第一次有了“即使帮助别人也可能是个错误”的想法。
      接下来，让程介没有想到的是时久被老师安排成为了自己的前桌。相处几天的事实证明，这个叫做时久的男孩子有着自己不能想象的好人缘。无论是在同班的同学还是在外班的，以及是在女生中间，第一次听他对班长说出“啊呀，你今天比昨天还要好看唉”。在旁边听到的程介几乎是立刻因为他轻佻的语气而皱起眉头。


傍晚下学就在便利店的门前等加井。
      程介抱着至少比从前大了二倍的小喵，皱着眉头问加井：“你是不是把它喂的太好了？它才刚5个月怎么就这么重？”
      “是它很能吃。”加井比划了一下，“每天要吃那么多。”
      “那不是和你一样？”
      “什么啊！”加井反驳，“对了……你和父母的关系，有好一些么？”
      “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他们。”
      转换了话题，“对了，小介你这周末打算去哪里？”
      “在家吧。”
      “啊……也就是没有什么事情做？”
      “嗯。”
      “那，”表情变成柔软的请求，“能陪我去个地方么？”
      虽然总是面无表情加上嘴巴恶毒，但其实程介的情绪比加井想象中还要好掌握。听到一点别人的请求，嘴上说的并不会好听但一定会去帮忙。
      周末程介出现在加井的公寓底下的时候，看到加井背在背上的大包和手里面的小包，脸色有点抽搐。
      “只是爬山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么？”
      “这样才有爬山的样子嘛，这是万全的准备！”对方拍拍自己背着的大包。
      ……只是普通的山需要什么万全的准备。
      坐车到了城市边缘的郊区，因为之前一天下雨的原因天色还是有些阴阴的。程介抬头看了看想最近天气还真是越来越凉了。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什么人来登山。所以十分的清冷。因为下雨的关系山路泥泞不太好走。在行走了三十多分钟之后，手上和肩上的背包都变成累赘，加井换了几次手。程介侧头看到了，没什么表情地把那些东西接过来。加井说了声谢谢，揉揉酸痛的手腕。
      和人爬山是第一次，又累又麻烦也没什么意思的活动程介一直没什么兴趣。学校类似这样的春游秋游也都被他用潦草的理由推托掉了。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气阴霾的似乎又像要下雨。程介转头对着身后还在慢吞吞左顾右盼的加井说，“还是快些走吧，赶上雨就不好了……”
      说着就先加快了脚步，在后面一点的加井注意到那块有些虚软的土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刚刚喊出一声“小心！”就感觉被脚底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往前倒。
      事实上加井喊那一声的时候程介已经感觉到踏出去的右脚底的土太过松软，甚至有些不实。刚想要收回脚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了过来。
      于是——
      程介坐在潮湿的坑里面沉默地看着加井。
      加井摸着头干笑，“其实……刚才我是想告诉你前面不能走，那些土是虚的。”
      “……”
      “没想到一着急绊到了树枝……所以……没来及说就一起掉下来了。”
      “……”
      “那个……天、天色好像要下雨了……”加井看着程介不说话开始左顾而言他。
      “现在的问题是……”程介平静地开口，“我们要怎么上去？”
      “呃……”女生的表情僵了一下。
      “你带移动电话了么？”男生抬眼问。
      “我根本就没有……”


      “我也没有，这种天气根本不会有游人来，怎么求救？”
      “……”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地“呃”了半天。
      程介想了一下，站起来，“我试试爬上去。”
      “下过雨很滑，似乎不太容易……”加井跟着站起。
      “总要试试看吧。”伸长手臂能够到上面土地，用力撑了一下手臂，还差一节，程介低头对加井说，“可能需要你托我一下。”
      借助加井手臂的力气，又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坑里面爬到了地面，白色的T恤全是黄色的泥浆。程介对着加井说：“等一下，我马上拉你上来。”
      阴着的天气开始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坑壁变得更加湿滑。加井试了两次都没有爬上来，最后摇晃着手坐在坑底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歇一下……程介左右看去，才发现不远处的一个牌子，隔着雨水需要眯起眼睛才看到上面的那一行字。
      “程介，程介！”加井在底下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你在看什么？”
      程介转过头来缓慢地说“一个告示牌……刚刚我们都没注意到。”
      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上面写了什么？”
      “‘这里曾经发生过塌方，很危险，请绕行’……这样子。”雨水让眼前蒙眬不清。
      加井似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仰起脸看着上方男孩的影子，声音变得果断，“这样不是办法，这里太危险。你先到山下去，然后找人过来。”
      “我不会有事情的。”又加上了一句，加井看着程介站着不动，语气严厉地喊了声，“快去啊！”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巨大的雨声，遮盖人所有的听觉，像是宇宙撒下的从天空撞向大地的回响。程介站在上面定定地看着加井，因为雨水让她整个人有些狼狈。然而这并不能够阻挡这个女孩子现在因为坚决所发出熠熠光彩。
      “别开玩笑了！”听到自己的声音破开雨声，程介想也没想就朝底下再次伸出了手，声音坚定不容抗拒的，“——快点！把手伸给我。”
      他想也没想就俯下身对加井伸出手，直到碰到了女生因为淋了雨水变得僵硬的指尖。
      终于抓到了。

午休铃刚刚打响，坐在程介前面的时久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跟我过来。”
      “去哪里？”程介有些莫名。
      “你过来就是了。”没有过多的解释。
      ——档案室。
      “你怎么能来这里？”有些疑惑。
      时久从墙壁上摸到了灯，“啪”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别看我平时这个样子，老师还是很喜欢我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啊，所以有时候我会过来帮忙整理学校的档案。我们学校就这么一个档案室，中学和高中的都是放在一起的。”
      “所以？”
      时久踩着凳子在架子上面翻翻找找，然后拿出来一叠什么，转头招呼程介，“你来看这个。”
      “……哦。”
      时久从档案袋里面抽出照片，“这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第二十届学生刚入学时候的照片，也就是大概10年前吧。”
      “嗯，那……怎么？”
      “你仔细看。”程介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和昨天那个你叫做加井的女孩是不是很像？”
      程介眯起眼睛，盯着照片里面小小的一个人头，又抬头看了看时久，“那家伙骗我！……她告诉我她17岁。”没有多想的面无表情就脱口而出说。
      “先别管这个，问题不在这里。”时久难得脸色正经。
      “那在哪里？”
      “这个人——”时久指着照片上的女孩，抬起头看着程介的眼睛，慎重地轻声说，“这个女生，在那届学生高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顿了一顿，接着补上一句，“……在学校宿舍的地下室。”
      几乎是迅速地抬起头，瞳孔用力地收缩，无法控制地带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又低下头仔细地看过那张照片，在只有十几寸的照片里，那么多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唯独那张少女的那么熟悉。
      还会是谁呢。


这所重点的学校在很多年之前曾在宿舍地下室死过一个女学生，后来经过查明，被以“舍监管理不慎”而压了下来，学校从那时开始也取缔了宿舍制。
      是的。
      它不是你把握不住的砂质，它是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虚空。
加井抬头看了看表，正好小维从换衣间里换好制服出来替加井的班，顺便有些神秘地靠在加井耳边笑着说，“你那个漂亮的弟弟又来等你啦。”
      加井往外面看了看，正好对上程介的眼神，对他笑了笑，做了一个“等我一会儿”的手势。把便利店的制服外衣脱下来递给小维，“那我就先走啦。”
      加井走出去问站在门前的男孩子，“来很久了？我在里面一直没看到……”
      “也没很久。”截断了加井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脸色并不很明朗。
      走了一段路，加井意识到今天的男孩比平时沉默很多。笑着以玩笑的兴致问起，“小介今天有些不对劲唉……”
      “唔……”男生插着口袋轻松地开口，“今天啊在学校，看到很早以前的照片，有个和你很像的女生。虽然你这个人神神秘秘的，但想想那根本不可能是你吧。和现在距离那么久的东西……何况听说那个女生已经不在世了。”程介侧头看着旁边的女生，微微笑着，“你说对么。”
      旁边并没有人答声。
      程介干脆停住了脚步，沉住声息，“加井。”似乎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对住她的眼睛，“你还活着么？”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女生的眼瞳晕出光圈又迅速销匿，慢慢侧过了头，看天边远处的云朵，呼吸一波一折，“……我不知道。”
      一直不懂得迂回思考的男孩，第一次脑子里面冒出了那样多的回路。想了很多询问方式，像是“你是谁”。又或者“你真的17岁么”。干脆再婉转一点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而在最后冲口而出了这样单刀直入的一句:“——你还活着么。”
      所有的提问归结在一起，都围绕着这一句。
      在这充满生命跳动的世界中，你是否还活着呢


    “其实，如果认真地说起来，应该是死了。”加井坐在椅子上，手里面握着热茶。
      程介抬起眼看她证明自己在听，加井继续说，“但后来问过你才知道原来我和小介在同一所学校。”
      “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那时候被朋友关在地下室里面。”
      “嗯……”过一会儿领会到加井话中的另一个意思，“等一下……你是说，朋友？”
      “啊，或许也不是朋友吧？”用的是反问的语气，“我也搞不清楚，应该是我和她之间，有一个人弄错了吧。”
      “害怕么？”追加了一句解释，“我是说在地下室的那个时候。”
      “应该是忘记得差不多了。”加井想了想，“可能是害怕的吧。”
      怎么会不害怕呢。“……倒是小介你知道这些事情不害怕吗？”
      男生握紧茶杯没有答声。
      “其实……”
      “嗯？”
      “小介和我真的很像。”加井的眼神放远，“和那时候的很像。”
      男生渐渐僵硬起肩膀，“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呢？”
      “嗯？”
      “现在你这个样子……”说不下去了。
      “我想我是走错了路。”
      “什么意思？”
      “所以才一直在洞穴里面行走。”
      似乎是无法去往该去的地方，而是走入了错位的夹缝里面，于是只能一直徘徊。
      “洞穴？”程介微微疑惑。
      “嗯，曾经通过它到达过很多地方。然后又回去。”
      “怎么回去呢？”
      “例如在一条胡同走着走着，周围就渐渐变暗了，我就知道自己又重新穿越在那些洞穴里面。”
      程介抬头，“在山上的时候你告诉我‘没关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嗯，我知道最多只是我再回去那里而已。”
      “……为什么会一直回去那里呢。”
      “可能是……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吧。即使他们看的到我，有体温，也有心跳，但有些地方，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吧。”
      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到过的每一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曾经存在的地方。
      到过许多地方。沙漠，或者是海洋。还有更多的时间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不知道哪一天又会再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忽然不见。完全是没有预感的，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最后程介面对着旋转着手中茶杯的女孩，终于问出，“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介离开之后在住着加井的那座破旧的只有三层的公寓下站了很久。看着加井浅色的窗帘，里面散发着淡黄柔和的光。但他的心里却被蜂拥的黑暗填至没有喘息的空间，他手握着单肩背书包的袋子，手指几乎用力到发白了。
      可是在黑夜中没有人看的见，连他自己都看不见。


加井拉开房间的窗帘，推开窗户就有柔和的风吹进来，给沉闷的室内注入新的空气。
      在对于现在的加井已经算是很遥远的时光中。
      那时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从很小的时候加井就开始一个人睡。家里没有一个人，很黑，树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显出婆娑的影子更让人觉得恐惧。到后来变做完全不能够入睡，把房间里面的灯全部打开。等父母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时候已经不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面，更不要说是黑暗的地方。
      而上了高中之后，被送到另一个城市的重点高中，可以寄宿。因为性格太过于内向，所以人际关系并不好。宿舍的床上经常会出现黑色的脚印，水杯饭盒毛巾这之类的用品也经常会不见。
      而大概就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出现了第一个朋友。坐在她旁边对她伸出了手，她几乎是谦卑地诚惶诚恐地回握了过去结结巴巴说了句你好。像是在黑暗的夜里面抓住摇曳的火苗一样，和那个女生迅速地成为了朋友。
      然而，这些再后来想起的时候都只能用“原来是这样的”作为结尾。
      后来有一次晚上舍监家里忽然出了什么事情所以不在，加井宿舍的女生说要玩一个试胆的游戏。大概是要在黑暗的楼道里面捉迷藏。加井当然不能参加，而那个女生留下来陪她。后来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好久都没有回来。朋友说怕她们出事情要去找她们，让加井跟着她一起去。
      找到了一楼的时候，依然没见到那些女生的影子，朋友说要不然到地下室去找找吧。到了地下室的时候，她刚打开门，就感觉被一股力推了进去，然后门就被反锁上了……再然后就听到同宿舍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她说，你就好好在里面呆着吧，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来看你的。旁边夹杂着另几个女生的笑声。
      答案已经明确，不需要做任何别的设想。
      然而在黑暗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她什么都想不到了，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打颤着互相摩擦的“喀喀”声响。
      在刚刚程介问起“害怕么”的时候。
      是真的呼救过的，在那个时候。因为太过恐惧而发不出声来。但心底声音几乎可以震破耳膜了。
      早已想不起别的来，而是单纯的，真实的，想要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不想就这么死掉。
      不想死。
      有谁来啊——任何人都行，救救我。
      这样的声音能够破开自己的胸腔，却无法传达到任何人的耳朵里面。
      这些当然都是对程介无法形容的。不是因为不了解，而是正因为自己太切肤的感受到，所以更是不能用言语把它概括出来。

当加井看着家门前全身湿淋淋，并且散发着不好味道的程介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程介扯了扯自己粘在身上的衣服，耸耸肩膀，“不小心绊倒在池塘。”
      “怎么不小心一点呢。”加井拉着他进家门。
      小心也没有用。程介没有说什么，从鼻子里面“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进门以后加井说：“你等一下我去拿毛巾来。”程介站在几平米的客厅里面，没多久感觉到了腿边有东西若有若无的碰触，低头一看发现是小喵。弯腰想伸手把它抱起来，却猛然间感觉到自己身上脏水的味道。冲它无奈地笑了笑，“那就明天再跟你玩吧，今天我身上太脏了。”
      太脏了。
      “小介——你还是洗个澡比较好。”加井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有人了，水渍一直延伸到门边，门被稳稳当当地关好。加井看看桌子上面的小喵，摸摸它的脑袋问，“你知道小介去哪里了？”
      “喵……”
      下午大扫除的时候，程介负责二层楼的一大段楼道的地板。
      班里面的男生没有人和他搭档，偏偏女生倒是很踊跃，很多人绞着手指来问程介，需要不要帮忙。程介一一都回绝了。
      楼道里面十分喧嚣，刚刚拖好就又被才上脚印。程介拿着拖把倚在教室门前，想干脆晚些再拖好了。
      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然而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让一下！让一下！”催促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刚抬起头看，一盆水就泼了过来。
      几个男孩子站在他对面停住了脚，手里面拿着已经没有水的塑料盆，里面残留了一底黑色的渣滓。几乎是立刻的，程介闻到自己身上传来的异味。站在最前面的男生——就是那天加井看到的领头的男生。歪着嘴角拉出不带任何诚恳意味的笑容，“啊呀，对不起呀。”
      整个教室都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边吸引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生又笑起来，“不过，不是说过‘让一下’了么？”
      程介甩掉手上的扫把，踏了一步过去抓住对方的衣领，对方还是轻佻地笑着的样子，“你要干吗？”
      老师正好是这个时候踏进来，“你们在做什么？地上的水是怎么回事？”
      对方挣开程介的手没有说话，脸色还是笑着的样子。
      程介转身回到座位，把书包收拾好，没有理老师音调加强的询问，拿着书包就走出了教室。
      几乎都能听到骨骼因为怒气和羞耻而作响的声音，下巴绷紧，手插在口袋里面所以看不出已经紧握成拳。迎面走来的一个同班女生刚想要和他打招呼就被他的脸色吓了回去。
      你们这样的人……
      真应该……
      死掉就好了。
      不，应该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在时间长久的反复中，这种心情不但没有得到中止，反而有了无限蔓延的机会。
      像是站在黑暗的山谷边缘，下面的风猎猎的吹着自己的脸，踏过去一脚就有着陷落的危险。

像是时久那样的人。长相讨好，性格开朗，在男生和女生中都很吃得开。让老师有点小头疼，但根本不至于去记恨。
      但是，他是他。
      时久是时久。
      所以他也并没有多么想要成为时久那样的人。
    秋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学校忽然要组织起什么运动会。天气已经很凉，班里面一片抱怨声，程介用手撑着下巴一样提不起兴致。唯有班里面的老师一手插着腰一手瞧着讲台吆喝着，“每个人都要报一项啊！我们这样的班级是应该取得第一的！”
      底下立刻响起了小声地回应，“谁管你啊！”
      “大冷天运动个屁！”
      “还取得第一……你要不要去自己跑一个看看啊！”
      后面的时久拍了拍程介的肩膀，“你要不要试试？”
      程介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要……太冷。”
      “是么，我还想试试看。”
      “啊？为什么？”想不到这样懒的人也有兴趣参加运动会。
      “冬天没有精神呢……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参加一下激励一下，没准就会发生有趣的事情了。”
      程介摆摆手表示弄不清楚你的逻辑。
      “运动会？”加井侧头问。
      “嗯。”程介用手摸摸小喵的脖子，小喵表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去参加嘛。”加井表示有些羡慕地说，“多开心。”
      “……傻死了。”
      “谁说的。”加井说，“我小时候也参加过一次运动会，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吧。”
      “嗯，然后？”程介看着加井表示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人际关系还没那么差，但性格也是不很外向的那种。就有一次运动会，学校里面办的有些简陋，场地就是学校内的小操场。那天的时候报了百米短跑的那个女同学忽然生病了，不能来。位置就空了下来需要人顶替上去。老师就随意指了我。当时也没感觉多紧张，觉得老师也没有抱着能够得到名次的希望吧。没想到一低头跑起来就直接冲到了第一。后来老师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加井也很厉害嘛，以后每年的短跑都交给你啦。’我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说什么好。”
      被人相信，把什么事情安心交给自己的感觉。是在自己非常短暂以及后来大断空白的人生中，微小可数的美好体会。
      加井继续劝导，“所以，小介你应该多多尝试些新的事物，也许会得到想象外的成果。”
      程介轻轻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程介又问，“一低头就冲到了第一？”
      “好像是，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那一直低着头你没有撞到树上吗？”
      “……”
      转天程介过去的老师的办公室，填上运动会的表格。
      姓名：程介
      班级：三年级（2）班
      所报项目：百米短跑。


   所谓举办运动会，比想象中隆重。正赶上一个周六，学校里面刚刚整修好的模样漂亮的操场终于派上了用场，划分场地，打扫跑道。后面有着看台，一些外校的学生或者家长也可以来看。已经是冬天的气温，但学校里面热闹得完全不会有萧索的感觉。操场上密密麻麻都是人，程介一个人站在角落等待比赛开始。从这个角落，远处的人都是和自己平行的，泡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下面。
      说起来运动一直都不是程介的长项，从小的成长环境让他的性格中更多的是习惯远远地看着别人。而加井那天所说的话不可否认真的在他心里面投下了一块石头。
      要试试看吗？
      试试看吧。
      并没有说希望改变现在自己所处的局面，而仅仅是让自己的心境能够发生改变就足够了。
      远处有人叫程介的名字跑过来，程介转头辨认发现是时久。
      时久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和程介站在一起，偏头说：“你果然来拉，报的什么？”
      “百米短跑。”
      “哦，为什么？”
      “……比较简单吧。”程介说，“你呢。”
      “跳高。”时久蹲下又站起来，反复了两三次，“好久没跳了，不要挫伤了。”
      没多久广播里面就响起时久的名字，反复了差不多三遍后时久转头对程介说：“该我上场了，你也热身一下吧，一会儿就该你了。”
      程介点点头，时久边跑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一起跳高的还有班里面另外一个满脸雀斑的男生，时久在一旁活动了一下手脚。那男生凑过来找他聊天。
      那个男生说，“哦，今天风还挺大。”
      “是啊，倒霉。”时久应着。
      “哈，我们还不算倒霉啦，今天有人比我们更加倒霉。”男生的语气转角处格外微妙。
      “怎么说？”
      “刚我上厕所，听到应阳他们几个说要教训谁。”
      “教训谁？”
      男生把脸挨近时久，压低声音地说，“你说？还能有谁。”
      时久往后面挪了一下，“……”
      “程介啊，就是他。”
      “为什么？”
      “你不觉得也是吗？他平时不是对人爱答不理的那副样子，连句话都不说，拽个屁啊。哈哈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要看看实况啊。”压抑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起来有着令人厌恶的恶毒，皮肤像是有爬虫附着缓慢而过。时久皱起了眉头。
      “……唉？你要干什么去？比赛就要开始了啊？”
      那个男生不明所以地看到时久转身就走，喊了两声便停下，小声地骂了句有毛病。
      短跑还没有开始，操场上面也没有找到程介。时久想了想忽然往回跑，爬上了五楼，教室里面零星地坐着几个偷懒的同学，时久问其中一个，“唉，看见程介了吗？”
      那个同学懒懒地抬起头，“没啊……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时久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就离开了。
      在寻找程介的途中学校里面的广播忽然响起来，似乎说着“参加短跑的同学还有十分钟**”。时久忽然停住，站在四楼半楼道的玻璃前向下巡视，看到程介正手里面拿着球鞋在长椅上坐下。时久立刻转身下楼，急促的脚步，六七级台阶便一跃而下，顾不得脚掌传来的麻木感。跑到操场的时候终于看到程介，时久加快几步走过去。一把握住程介的胳膊，程介显然没有预料，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时久喘得有些急，“你、你没怎么样吧？”
      “什么怎么样？”程介疑惑。
      “应阳他们，有找你么？”
      程介拿过旁边的球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比赛要开始了。”
      时久往周围看去，巡视了几个来回后，终于看到人群中正看着他们的应阳还有几个平时总是跟着他一起男同学。时久忽然想起什么迅速地就把程介正要穿上的球鞋拿过来，鞋子朝下稍微抖一下，两颗图钉就掉了出来，在阳光下反出银色的光。
      它的作用再过于明显无误。
      时久盯着那一小众男生。没有说话转回视线来，拍拍程介的肩膀，“比赛就要开始了吧？快点去吧。”
      程介看着落在地上的图钉没有说话，抬起头答了一句：“……嗯。”然后从他的手中接过球鞋，默不作声地穿上往场地那边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又折回来，弯下腰捡起那两枚图钉。
      “拿这个干什么？”时久看着他的动作问。
      “到那边扔掉，放在这里会扎到人。”程介说，没有特别的表情，转身钻进了人群。
      时久忽然想到跳高的比赛早就赶不上了，干脆找个地方去睡觉。
      插着口袋走到一半就被截住，几个人影投在地上。时久抬头看到他们站在自己面前，“找我有事？”
      应阳往前踏了一步，“你不要多管闲事！”
      时久扫了他一眼，“不觉得过分的是你们吗？”
      “你懂什么？”对方像是模仿什么人一样挑起眉毛。
      “那原因呢？”时久抬起眼盯紧对方，“这样做的原因呢。”
      “……”应阳语塞住。
      似乎不想要再多说，伸手推开应阳挡住他的肩膀，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