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沾，中国背影渐去
      李皖     二O O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内地人知道黄沾是在一九八四年，张明敏在那一年的“春晚”身穿浅色中山装。一脸肃然地唱起那首《我的中国心》。那是内地第一次目睹海外的中国歌手，口音不同、唱法不同、形象不同、味道不同，吃惊仿佛天外来客。《我的中国心》给人流落在外的海外华人的整体形象暗示，通过歌声几乎人人都信了：虽然生在异国他乡，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中国人的爱国心，什么也改变不了中国人万里归乡的向往。连阅人无数、历尽沧桑、一贯“老谋深算’的作家王蒙，也差一点在那歌声中落了泪。那时候香港离内地无比遥远，那时候中国人想像远方的中国人，全都是一副身在异国翘首盼望，只等着国门一开，就一头扑进祖锅木亲怀抱的形象。歌的词作者是黄沾，曲作者是王福龄，因不断重复反复烙印，内地人开始对黄沾这俩字儿有了印象。


    确实，黄沾有一颗中国心。黄沾的全部词曲作品，都表现了中国的情事、中国的格调、中国的人生态度。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他的词曲作品，虽然映入了世俗的光影，虽然染进了粤语的方言，但依然纯然是中国传统文艺的一支余脉。他的歌词里有大量中国古典诗词的遣辞和句法，他的曲纯然是国乐民乐曲风的延续，他甚至保留着中国古人的胸襟。对于九岁就移居香港。几乎在粤语英语和香港的商业文化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发生这种现象，真的很耐人寻味。
     在黄沾最突出的几个代表作中：《上海滩》主题曲“浪奔浪流”，“淘尽了世间事，亦未平复人间争斗”的态度，正是苏东坡在《赤壁怀古》、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的态度，《倩女幽魂》“人生梦如路长，梦里依稀有泪光”的凄美和哀婉，宛然古代词境的复现，里面有人生如梦的中国生死观，还有戏梦红尘的文人处世态度。而《黄飞鸿》直接套用了中国的古曲《将军令》，《沧海一声笑》直接取材于广东音乐；而黄沾最深的底蕴，一是痴，一是笑，痴是悲，是凄凉，是中国人对尘世的眷恋，笑是喜，是洒脱，是中国人对人世的放达。


    黄君最独特之处，是将中国传统文人心境，充塞进满满的江湖之气、侠义之气、酒肆之气，从而突出地鼓荡出一份俗、一份野、一份狂、一份真，这种风气在中国书中有，画中有，偏偏在音乐中不常有，尤其在主流的民乐古乐中没有。这是黄沾的特色。《将军令》那么求风雅讲韵味的一支曲，到黄沾这里全是气，全是吼，全是重拍，全是怒吼，强得不能再强。这是黄沾的创造，是中国人音乐世界里没有过的狂暴之声。《沧海一声笑》和《道，道，道》（《倩女幽魂》插曲），黄沾老先生开起口来也是一路狂吼如山野村夫，词是“谁胜谁负浪涛淘尽”之类的老词，声音境界上却是一顿乱拳什么都不讲的粗，是文人少有的野孤气，那种狂不是苏东坡辛弃疾等的豪迈能包得住的，自有黄沾的真性情，有他混迹于人间的闹市而不是人生的书桌边所特有的一份大粗大俗大鸣大放。从生活哲学看，那股横蛮的劲儿其实不是文士的旷达，而是野民的拼劲儿，于放浪鼓噪中自有人生的不讲理的一分热。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黄沾在香港的商业文化中就这样一路展开中国的拳脚、中国的风景。他自己本身就是商业文化的体现，这中国风景也就是这三十年中香港文化的一个总体景观。我们完全可以说，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香港的主流文化就是一种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俗文化。
      音乐上，这是顾嘉辉傲视群雄的时代。多少名倾一时的歌曲，黄沾是这一半，顾嘉辉是那一半。而顾嘉辉的曲，全不脱通俗交响背景上的中国音乐风格。
      星坛上，这是罗文唱粤曲流行乐，汪明荃，邓丽君、关正杰、叶丽仪、甄妮、叶倩文、郑少秋、许冠杰、陈百强唱出大量东方小调的时代。是谭张梅以东方审美趣味的优美流行曲风化解日风西曲并一统歌坛的时代。
     电影上，这是古装戏、鬼狐片、武侠剧、英雄电影风光一时的时代，楚原、李翰祥、许冠文、吴宇森、关锦鹏、徐克等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展现着中国的痴男怨女、鸳鸯蝴蝶、宫墙床帏、江湖侠义、历史烟云和世俗精神。
     文学上，这是董桥的时代。一个香港的才子，一个会说伦敦腔英语的才子，比在中国内地的才子更像中国才子，比内地的才子更中国。更有一份守住书桌、守住宁静、守住文人雅趣、守住文化传统的操守。
       大众文学上，这是金庸、梁羽生的时代。历史、佛经、武侠、旧体诗、传统章回体……看看同一时期的内地，真是香港比内地的中国传统风气更盛。
       通观这一个时期香港的中国人，通观这一个时期香港的中国景观，真的很耐人寻味。

    二00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黄沾走了。之前，罗文走了，张国荣走了，梅艳芳走了。那一个在内地人心目中香港最辉煌的时代，绝代人物渐渐离去，只余下一座空空的舞台。
      一个时代过去了。
      分野其实早已出现，不必等到人亡物去。与黄沾同时代的各领城闪亮人物，开始落寞已经多年。作为黄沾创作生涯中的一个明显标志，我们不妨把这个尾端定于一九九五年。这一年，黄沾在写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有影响的音乐作品后（为电影《梁祝》的主题歌填词），很少再接到音乐写作方面的邀请，他回到了文人的老本行——写文章。而顾嘉辉、谭张梅、郑少秋、许冠文等俗文化的巨星，也基本在这个时间前后，失去了其呼风唤雨的魔力。
     一九九五年以后的时代是林夕的时代，他和黄伟文取代了黄沾和郑国江，成为新一代香港的两大词霸；是雷颂德、王菲、周杰伦的时代，欧美的新潮曲风、跳舞音乐、HIP－HOP，取代了顾嘉辉、伦永亮、陈永良这些前朝巨匠，同时取代的是顾、伦、陈那种中国风浓郁的曲风。电影上兴起了王家卫和周星驰，一个是MV式的声光色影，一个是无厘头的拆解笑闹。一九九五年之前和一九九五年之后，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新一代的词人，新一代的曲风，新一代的电影，新一代的文化内容。不光是香港，而是整个华人世界，出现了一个全面的时代交替。如果说前一个是中国时代，后一个完全是万花筒时代，是潮流变幻时代，或可简称为：世界时代。


   写的真好！我把自己不成器的那篇拿过来附在骥尾。

    就象那首著名的《沧海一声笑》，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基本上把中国侠客的精神给"写意”得淋漓尽致。我是昨天晚上又偶尔听到这首歌，听着听着，禁不住眼睛湿润了，这首歌敲醒了我浸润我多年的侠客梦。想象中和一群如令狐冲一样的男子，在明月三五之夜，或在高岗上，或在某艘客船中，举杯换盏，呼三喝六拼得一生休，尽取一日欢。《沧海一声笑》是一首男人的歌，它唱尽了男人的襟怀抱负与失意淡泊。


    这首歌的歌词写得很好，有种“糙劲”。“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寥寥几句，境界尽显。我始终认为，沾叔写词的本领虽是一流，但始终不肯把词写得再工雅一些。这一点很像古龙，他们太才华横溢，太热爱生命本身，太爱享受生活，总不肯把过多的精力都放在寻章摘句上，惟其如此，他们的文字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种勃勃的生气与活力，没了迂腐、修饰与酸涩，反而显得特别自在、自然。


   最初听到这首歌的歌词，是在看电影《笑傲江湖》第一部时，这是几个导演的共同作品，胡金铨、徐克、许鞍华，都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不过因此也难免风格不一，看起来远没有第二部过瘾。那时徐老怪初出茅庐，据说有一些地方与胡老理念不同，在此之前，胡老已革新了武侠片的意境，把中国文化的许多元素比如戏曲、禅宗思想融入到武侠片的创作中，使之具有文人的趣味。
     但徐老怪走得更远，他的江湖更洒脱更奔放更自由，他把武侠真正解放出来，变成了一种类似音乐、绘画一样的存在，这一点从《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则关于徐克邀请黄沾为《笑傲江湖》谱曲的旧闻，据说在徐老怪催逼之下，沾叔几易其稿，最后给逼急了，才逼出这首气势恢宏，但旋律极为简单的曲子。


   到了《笑傲江湖》第二部时，影片完全是徐克的风格了，徐克的电影理念配上程小东的动作，黄沾的音乐，天马行空，神奇诡异。不是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吗？然而只要有人，就有争竞，就有是非，就有执念，就有摆脱不了的爱恨情仇，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所以令狐冲到最后选择去隐居，在隐居中才会有相对的自由。所以《沧海一声笑》这首曲子所表达的那种美好境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江湖儿女对自由自在的向往，其实在现实中或者在复制现实的江湖中，这种自在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所以珍贵。


   我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襟怀写出这样的曲子，这样的人一定是热爱自由热爱艺术热爱醇酒热爱美女的。沾叔身上有和古龙一样的气质，而两个人都给我同样的感觉，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太象中国古代魏晋人了。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政治很黑暗思想却很自由的一个时代，秋风鲈鱼，雪夜访戴，土木形骸，特别率性，凡事遵从内心的冲动。表面上嘲讽世俗礼法，骨子里面却对真正的礼法固执的要命。所以率性落拓之余对人生别有一番痴情，这种痴情体现在这样的诗歌之中。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潇洒，但并不虚无，我觉得这样的诗歌简直就是为后世的古龙、黄沾量身制作。


   记得小时候，我们的媒体常常对香港做这样的宣传，说香港是一片文化沙漠。而长大后我才发现，这片土地，有黄沾的歌曲，徐克的武侠，金庸的政论，董桥的散文，怎么会是沙漠呐？大陆上有数不清的林林总总的所谓文艺工作者，但硬生生没有出现一位类似黄沾古龙的人物，说到底，还是因为内心不自由的缘故。政治随时随地都要与文艺挂钩，怎么自由得了。更不用说七十年代那样的年代了。
     或许不理智的年代之后，我们反思既往，才发现传统中国的文化气息，生活方式在大陆已经味道稀薄了。反而，在香港，在台湾，某些传统的东西才得以保存。
     说黄沾、古龙的作品有太多传统文化是很勉强的，我宁愿欣赏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那本身就是传统文化在现实中活生生的存在。


    就像沾叔，既有《男儿当自强》、《我的中国心》这样的励志之作，自己也演过不文的电影，说荤段子，每一样做起来都真真切切，坦坦荡荡，视世俗礼法为无物。估计《我的中国心》是会令许多人落泪的歌曲，而《上海滩》知道今天还是许多流行歌曲歌迷的最爱，每当听到《上海滩》这首歌，在惊叹于词曲天衣无缝的结合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大气磅礴的凄楚味道。（用凄楚这个词来形容沾叔的歌曲似乎不太恰当，完全是听者的主观心境吧）那是殖民地的香港，努力打拼之余有一种找不到方向的凄迷，然而凄迷之外奋进仍然是最主要的旋律。所以这首歌有激动人心的力量，同样也有波涛暗涌的些许感伤。叶丽仪在不同的年龄做了不同的演绎。曲子依旧，写词的人变了，虽然后来那词也是很好的，只不过和沾叔原来的词相比，还是单薄了一些。私下认为叶丽仪年轻时的演唱偏豪放一些，或许是年龄的原因，有了生活的精力，后来唱的那版多了许多妩媚的东西，令人感到百炼钢要化绕指柔了。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这首歌带给我们的那个感性的情绪，这种情绪和时下许多为生活而努力挣扎奋进着的人们的生活感受是契合的，所以仍旧广为喜爱。据说沾叔在写这首词时并没有看到过黄浦江，那么这首歌的创作纯粹是一片弥漫开去的天才了。


     我一直认为（相信很多侠迷有同感）写出了最好的武侠歌曲。拿另外一首武侠歌曲和《沧海一声笑》比较一下，就能看出区别。比如那个《笑红尘》，两首武侠歌曲都是极好的。
        红尘多可笑
         痴情最无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心却一无所扰
         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
         梦中全忘掉
         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
         爱恨一笔勾销
         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词写得好，很潇洒，不过潇洒得有点虚无，少了那么一种深沉。曲子固然是极好的，可是和《沧海一声笑》相比，少了那么一点点沉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