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淮衣。”身旁女子唤。
他微微侧过脸。见到飘帘外开得极艳丽的花，视界范围之内尽数被赤红染指。锦绣红，胭脂红，桃花红，鎏金红，荼蘼红。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他喃喃。
“怎么了。”身边人捉他的手。
他摇摇头，扯起嘴角，笑笑。
“贺铸。鹧鸪天。”俊余从蒙尘的书架上寻到一本词集，摊开便是这首贺铸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他忙噤声。余光中却看到少年俯下身泪水敷面。
将军，已经死了三个月。这段时间，俊余很少看到武艺露出笑颜。大多数时候，武艺都一人在房内踱步，抚琴，研墨写字，长时间的不去学堂，先生的催促也在武艺洋洋洒洒口授出一篇《驳<过秦论>》之后停止，丢在屋角的弓也敷灰而失去原本颜色。
其实俊余知道，武艺倒不是对父亲的离去而心死如此，他本就对自小抱有疏离存在的父亲无剧烈感情，只是在这冷淡世间中温煦便又少一分，于是在漠漠世间中只得默默。
那自己呢？俊余不禁冷笑。自小就被用两张银票卖到别人家，何谓父亲——不过一个上山砍柴时出意外死掉的樵夫。母亲？贪财的女人而已。
不过多得他陪伴，自前世便羁绊至今日仍未解散。照理来说，俊余应该是憎恨武艺的，也是因为他，自己才从家里被买走。心中却只乍现一个个昭显如飞时日中同这个清秀少年同欢共乐的片段。他在前，手执小刀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明明是应该自己替他磨墨，每次去学堂都正好反过来；许多长夜因住处寒气阴湿，月光支离，枭鸟怪鸣，便跑去武艺房间瑟缩躲进他暖热的被窝。
瓷花瓶破碎声音打断俊余思绪。武艺拂袖转头推开门就走，郁郁的阳光溢入室内。吴俊余丢了书忙去追。对于去武艺那幢小楼的路俊余自是十分清楚。一眨眼光阴就十年，武艺十七，俊余十五。
“果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俊余暗想。
武艺抬起手，自桌面上抚过，灰黄同木色瞬间泾渭分明。
有人叩门。
“将军。”
俊余的声音。
“不要叫我将军。我不是什么将军，也不想当什么将军！”他停下动作。回过头去。“走！离我远点！”
门外的少年低下头，咬咬唇，转身离去。木门却猛地被推开。武艺一把拉住俊余的袖子。
“别走。”
俊余不语。
“求你了，别走。”悲戚得几近哀求的声音。
俊余刚一回身，武艺便一把揽过俊余，紧紧环抱。
“少爷，你——”
“叫我艺。”
武艺低下头，细细地吻吴俊余的唇。
“我爱你。”俊余撑开武艺的脸，说。尽管如此，心中却怯然，以前只在书册里间或邂逅的词语，自口中说出，自是风味不一般。
武艺顿了顿。复闭上眼，将俊余一把抱起放到榻上。
弥散着墨香气息的书房内，长风斜过，将词集翻至适当位置。纸页泛黄上墨迹鲜明，赫然印着命运谶语。
两人抵死缠绵。帐内花影憧憧。


俊余猛地惊醒。屋外的阳光是已经没有了，偶有两三红绿的烟火，在天空上炸裂，旋即融化入夜。门外传来人浪喧闹声浪阵阵。灯市应是已经开始了。
他点上灯，昏黄马上铺开。他摊开宣纸，缓缓地研墨。
抬手，提笔，沾墨。黑色墨迹迅速自纸上洇开。
采桑子 元夕记梦
骊山语罢清宵半，依旧铃霖，依旧铃霖，别后尤难息雨音。
夜阑忽见卿容淡，梦醒还眠，梦醒还眠，只道人间睹字冰。
写罢，便搁笔灭灯，往灯市去了。


上元节街上熙攘无比。两侧红纸扎的灯笼烧一天一地，两旁有挑红漆木桶卖元宵的小贩，一碗碗舀了与行人们去食，有油桶手拿烟花点缀夜色，木桥上有人凝望河面，少妇怀抱婴孩自二楼伸出头来望来往人流，火树银花。
俊余匆匆逐个以目光扫过人群，再匆匆往前。
人群匆匆流过，衬着香车宝马，灯楼银台。谁也看不透，他人心里是否有一个人。
俊余见到一阵莫可名状的哀愁，躲在柳树后头，将人人映得一脸明黄。夜马上就过尽了。
武艺。武艺。武艺。
俊余心中隐痛。
“俊余。”有人唤。
他别过脸来，看一身战甲的武艺站在人群中，红色战袍在风中翻飞。
俊余顷刻泫然，然后走向武艺。扑入他一双肩，任战甲映得他一脸腼腆万千。
二人归家。
俊余见一豆灯光在书房中闪动。他推开门，见宣纸底部多出一行熟稔字迹。
冰冷战甲瞬时环上俊余的腰，轻声念出自己所写的话。然后扳过俊余的脸，仔细的吻下去。
俊余自箱箧的故纸堆中翻出泛黄的宣纸时，正是夫人即将生产，全家人忙得一团乱。他虽不用心，也得装装燕子收拾一阵。看着这纸，他开始惶惶然，痛恨这墨汁的持久。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眼泪仿佛带着千钧重力，把脆弱的纸页打穿。
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话来“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忽而屋内有婴孩哭声响起。下人上来说，将军！恭喜你！是个男孩！
他丢下纸张，扭过头，笑笑。疾步向妻子走去。
纸张轻轻地附在地上——抑或眼泪太重？旋即被下人拾起，扔入火中。


“吴将军。”
吴俊余回头，却发现是御信使。他跪下，双手接信。叩头。
信上是皇帝的字迹。以及一方朱砂印鉴。
武艺抬起手，在蒙了尘的桌面上抚过，灰黄同木色瞬间泾渭分明。逐渐消隐的日光自木门镂空缝隙中洒落一地。
俊余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现在他应该在哪里歼敌吧。武艺笑笑。在桌上写下俊余的名字。
门外有人唤他，他回过头去。
“将军。”
门外有人轻声唤他，他蹙眉。
“怎么了？”
“吴将军他，他被围困在雀谷，怕——”
话尚未说完，武艺旋即捉起佩剑，挥挥手。
侍从便给他披上战袍，带上头盔。
头盔还没戴正，武艺便冲出门去，翻身上马，紫色滚金的战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走到一半，武艺才发现自己戴错了头盔，系错了战袍。自己好像并没有一件紫色滚金的战袍，更没有这顶青绿头盔。可是——现在来不及了吧，俊余待会看到一定会生气的——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心一意地要俊余安全，于是又加快了速度。
等到武艺杀到雀谷的时候，看见满天的军旗招摇。两方人马厮杀惨烈。雀谷地形奇特，三面都是高耸绝壁，只有一个入口——和出口合一。两方厮杀中必定只有一方能逃脱。
“俊余恐怕是听到有大队人马误入雀谷才一心赶来绞杀吧，却被人堵截。”武艺心想。
武艺寻找月白袍子以及玄色头盔。他是知道的，在俊余的军中，只有他一人穿这样服饰。俊余当上将军的第一天，便赶制了和武艺相同花色相反底色的袍子，以及和武艺颜色相反的头盔。
“艺，以后我每次出征都会穿这个。你也要穿。这样我们才会时时刻刻在一起，你就知道我安不安全。”俊余系上袍子，对武艺说。
武艺点点头，笑笑。
俊余站在雀谷的山崖上，望着底下厮杀成一团的人群，心想：
“还好艺不在这里。”
早上接到皇帝密旨，要他来雀谷杀掉陈翔，辨识标志便是陈翔的紫色滚金战袍和青绿头盔。俊余对杀掉陈翔并没有信心，但是望见三面山崖上满布的弓箭手也只得平下心来。
俊余对陈翔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武艺夙敌。也因此，俊余恨透了陈翔。
他见到紫袍男子进入雀谷，便挥挥手。
拉弓上弦。


武艺在刀光剑影飞舞中杀出一条血路，缓缓地，缓缓地，像月白袍子接近。
俊余抬手。
武艺将俊余身旁敌人砍做两截。
手落。
武艺举刀。
四面八方的箭，统统向陈翔涌去，俊余看到陈翔倒下，笑笑。转身离开了。
他看看自己的红衣。想：
“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说我不守信用的。”
“最后还是没能救到你么。俊余。”武艺看着倒在沙地里被箭穿满的俊余。他想挪挪身子，向俊余靠拢，头一偏，死去了。
后来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陈翔在宫中亦被皇帝斩做两段，对外说是与武艺一同叛乱，被吴俊余平定。随后吴俊余官至宰相。
岁月就这样走，水波也漾，微风也吹，燕子也过。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
艺，城北的学馆又在念思旧赋。
我同你既然不能执手偕老，也不能像凡夫俗妇一样去庙里烧香叩头，也不能拥有世情认可，便只得用尽毕生心血在三生石上刻这样一篇思旧赋。
只是到最结末，我方才发现世情是有几多可笑，妻子，儿子，官职……时间是怎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思旧赋到如今，念与不念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也许有一天，你会重新遇到一个人，你会给他只有自己能叫的名字，你会为他而死。
艺，就是这样了。
总该有地方，能够容得下我们两个人。
岁月就这样走，水波也漾，微风也吹，燕子也过。


----------------------------End--------------------------
ps 我喜欢这篇文

懂了。。

回复：12楼
懂了就好XD

占位下 晚上看0.0

没看懂0.0再看一遍…

看懂了 很喜欢

回复：16楼
喜欢就好。。。下一篇想写现代。。

回复：17楼
写现代的小路儿你是要跟我抢菜？？？
话说我怕你。。写太好了。我自卑。。。
好吧你写现代的我写古代！！


瑾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