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起来,打长途电话到玉里,夜深了,没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写信,急着找限时信封作读者投书,信封上了,我跑下楼去推脚踏车寄信,一看腕表已经清晨五点了,怎么会弄得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紧?
跨车回来,心中亦平静亦激动,也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会有人骂我好出风头,会有人说我图名图利,会有人铁口直断说:“我看她是要竞选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两个小时吧!我开始隐隐知道刚才的和那只鹰的一照面间我为什么不安,我知道那其间有一种召唤,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那声音柔和而沉实,那声音无言无语,却又清晰如面晤,那声音说:“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说话吧!为那不自伸的受屈者表达吧!”
而后,经过报上的风风雨雨,侦骑四出,却不知那只鹰流落在哪里,我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一只鹰莫名其妙的连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视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人生际遇,真是奇怪。过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莲,主持了两个座谈会,当晚住在旅社里,当门一关,廊外海潮声隐隐而来,心中竟充满异样的感激,生平住过的旅社虽多,这一间却是花莲的父老为我预定并付钱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点的善意和关怀被人接纳,有时也觉得自己像说法化缘的老僧,虽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饭相款,设一榻供眠,真当谢天,比起古代餐风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运的。
第二天一早搭车到宜兰,听说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鹰便是在偷运台北的途中死在那里。我和鸟类专家张万福从罗东问到宜兰,终于在一家“山产店”的冻箱里找到那只曾经搏云而上的高山生灵,而今是那样触手如坚冰的一块尸骨。站在午间陌生的不市镇上,山产店里一罐罐的毒蛇药酒,从架上俯视我。这样的结果其实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却仍忍不住悲怆。四十岁了,一身仆仆,站在小城的小街上一家陈败的山产店前,不肯服输的心底,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呢?
和张万福匆匆包了它就赶北宜公路回家了,黄昏时在台北道别,看他再继续赶往台中的路,心中充满感恩之意。只为我一通长途电话,他就肯舍掉两天的时间,背着一大包幻灯片,从台中台北再转花莲去“说鸟”。此人也是一奇,阿美族人,台大法律系毕业,在美军顾问团做事,拿着高薪,却忽然发现所谓律师常是站在有钱有势却无理的一边,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弃职而去,一跑跑到大度山的东海潜心研究起鸟类生态来。故事听起来像江洋大盗忽然收山不做而削发皈依、反渡起众人一般神奇。而他却是如此平实的一个人,会傻里傻气呆在野外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仔细数清楚棕面莺的母鸟喂了四百八十次小鸟的记录。并且会在座谈会上一一学鸟类不同的鸣声。而现在,“赫氏角鹰”交他去做标本,一周以后那胸前一片粉色羽毛的幼鹰会乖乖的张开翅膀,乖乖的停在标本架上,再也没有铁夹去夹它的脚了,再也没有商人去辗转贩卖它了,那永恒的展翼啊!台北的暮色和尘色中,我看他和鹰绝尘而去,心中的冷热一时也说不清。
我是个爱鸟人吗?不是,我爱的那个东西必然不叫鸟,那又是什么呢?或许是鸟的振翅奋扬,是一掠而过将天空横渡的意气风发,也许我爱的仍不是这个,是一种说不清的生命力的展示,是一种突破无限时空的渴求。
曾在翻译诗里爱过希腊废墟的漫草荒烟,曾在风景明信片上爱过夏威夷的明媚海滩,曾在线装书里迷上“黄河之水天上来”,曾在江南的歌谣里想自己驾一叶迷途于十里荷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灯下惊坐,忽然发现魂牵梦索的仍是中央山脉上一只我未曾及睹其生面的一只鹰鸟。
四十岁了,没有多余的情感和时间可以挥霍,且专致的爱脚跟脚下的这片土地吧!且虔诚的维护头顶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识一张牌,却生就了大赌徒的性格,押下去的那份筹码其数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余生的岁岁年年,赌的是什么?是在我垂睫大去之际能看到较澄澈的河流,较清鲜的空气,较青翠的森林,较能繁息生养的野生生命……输赢何如?谁知道呢?但身经如此一番大搏,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一部叫《女人四十一技花》的电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个不停,好莱坞的爱情向来是如此简单荒唐。
“你呢?”丈夫打趣,“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来,“我是‘女人四十一枚果’,女人四十岁还作花,也不是什么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一切正好,有看云的闲情,也有犹热的肝胆,有尚未怍敛也不想收敛的遭人妒的地方,也有平凡敦实容许别人友爱的余裕,有高龄的父母仍容我娇痴无忌如稚子,也有广大的国家容我去展怀一抱如母亲,有霍然而怒的盛气,也有湛然一笑的淡然。
还有什么可说呢?芽嫩已过,花期已过,如今打算来做一枚果,待果熟蒂落,愿上天复容我是一粒核,纵身大化,在新着土处,期待另一度的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