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时日，素还真会来看望他。
每当那深深浅浅的脚步一路拾阶而上来到银盌盛雪的前时，擎海潮会勉强起身，将那个辛苦奔波的人迎进去。
北冽鲸涛退隐已久，而江湖风波，他早已无心理会，只是在起起伏伏的世浪中，还有他放不下的东西。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约定。
每一次到来，素还真都会查看他伤势发展的状况，在下一次到来之时，带来能够抑制毒患的丹药，让他不至于再无边无际的病痛中沉溺下去。
但即使如此，时间，早已在长久的彼此对峙中流逝了，到了这个时候，与眼前人再一次煮茶论交也成了一种奢侈。
幸好，素还真从不失约。
而每一次，他也都带来远方故人的消息。
＊＊＊   ＊＊＊
夜里阴寒，毒性似乎是受到了蛊惑，幽幽的升了起来，纵使一身元功与此地的天然灵气也无法压制住。
擎海潮辗转难眠，最终侧过头咳嗽了几声，地上便染上了点滴的血痕，再几声窸窣，被沾染上血迹的积雪便快速的化去了。
好烈的毒。
擎海潮目光一滞，苦笑起来。窗外的风雪不减。
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甲泛着白，从底部裂开至指尖，不见一点血色。
他对素还真说，他的时间不多了。
素还真看着擎海潮毫无波澜的面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最终没有说出来。
没有比眼看着自己生命一点一滴的流失更绝望和无奈的事了，但他一直以来都拒绝素还真的方式，用咒术使人沉眠来逃避痛苦。
宁愿去承担这份绝望，也不愿意输掉自己的清醒。
素还真也曾问过他，何苦？
擎海潮仰头，云上晴空暖暖的有阳光洒下来，他回答：“我只是选择自己想要的活法。”
世间万事最难得的便是顺遂心意，活得任真，越是在性命的末途，便越是不屑无谓的苟延馋喘。
素还真无言良久，低低的说了一句。
“是劣者无能。”
擎海潮沉吟，“你不必自责，这件事与他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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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沉默着看着对方，犹豫了许久，终于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
他会带一个人前来。
擎海潮闻言，心中先是惊讶，而后又平静下来。
在他的授意下，多年来，素还真在一页书面前对此事绝口不提。
梵天有他该行的路。
百世经纶洋洋洒洒的渡世修者，他的脚步不该被一个人，一件事束缚住。
但是这份坚持到了最后，也会有松动。
素还真说，一页书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不甚妥当。
“毕竟，当初是前辈救他一命。”
他知道素还真的想法为何，只是人非故人，知与不知，见与不见，有何区别？
素还真的眼神带着温度和毫不动摇的坚持。
“前辈难道就没有遗憾么？”
他的话很轻带着温柔，只有短短的一句，却拿捏住人的心思。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从来并没有完全放弃过，纵然已经情义成空，他本以为那等待的心情已然死绝。
若无希望，何谈绝望？
看到对方常年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素还真点点头，拜别。
他回到了云渡山。
佛光莲华，修得空明菩提。
素还真对一页书说，过几日，如果可以，能否与他一同去见一个人？
那位前辈曾经对武林贡献良多，于正道大有恩情，却在最终的那一场大战中被人暗算，伤重不愈。
一页书听完素还真用平静的语调讲完，微微挑眉道：
为何此人，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素还真的目光在对方的神色间停驻了许久，最终微微欠身赔礼，不轻不重的说道：
这都是素某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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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当一页书尚不是一页书，擎海潮还是擎海潮的时候，素还真将最后的一半解药亲手交给他后，也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
他问，前辈肯对一页书前辈维护甚多，到底是因为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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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书看着素还真帮助那个人披好了外衫，再扶着他步出了房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些动作十分熟悉，似乎是自己曾经做过很多次的事。
但那个感觉又飞快的逃走了，而他并没有真正留意。
再回神，那两个人的背影已在雪中慢慢的行得远了。一页书握了握手中拂尘，加快脚步敢了上去。
他对素还真说，你尚有伤势，让吾来吧。
素还真抬头，看了一页书一眼，再低头去追寻擎海潮的神情。
擎海潮沉默着，并不置可否。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臂便环了上来，比素还真的手更加有力，只是轻轻一拖，便让他稳稳的站住了。
已有多少年，他没有像这样支持过他，甚至这熟悉的触感也变得斑驳。
那温度也是丝毫未变，只是，他们都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擎海潮的双目合上，再重新睁开。
我们走吧。
墓碑，整整齐齐的一排。
这是他重新孤身回到银盌盛雪之后，拜托他人替他完成的事。
即使那些人都不在了，但是雪崖孤寂，仍旧能够用这种方式聊寄思绪。
擎海潮的视线慢慢扫过去：鬼谷藏龙，惜夫，鬼谷晏，老酒虫，千钟少，白尘子……最后，他的目光黯下去。
再转过头，看到一页书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鬼谷藏龙的墓碑微微皱着眉。
擎海潮不知道素还真是如何向一页书解释他入魔时的过往，只是相信清香白莲的才智与机巧，能够将一切说得圆满无惑。
身上的痛楚虽然仍是刻骨，但却是重未有过的平静。
擎海潮弯下身去，将一柱冷香置于墓前，青烟直上。
都是他曾经，或者现在仍然重视的人，他为他们担心了一辈子，到了今天，才总算觉得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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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书与素还真将擎海潮送回了银盌盛雪内休息，他们则坐到屋外凉亭内交谈，忽而一页书凤目中闪过一点不知名的光。
他问素还真：多年前他从魔化中恢复过来时，为何会身带余伤。
素还真沉吟，答道：前辈曾遭人暗算。
“当时吾所中之毒与擎海潮相同。”
一页书不带任何情绪的说出他所能记忆起的细节，“这仅仅是巧合么？”
素还真转头，“如果只是巧合呢？”
“事实上，擎海潮前辈是为了救一个人才身中此毒。”
一页书看着素还真，对方面上勉强的笑意让他有些心悸。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一页书沉默了许久。
“跟我讲讲他的事吧。”
素还真放下茶杯，“前辈？”
“就当是吾也好奇。”
一页书记忆已丢失，这让他如何解释，那曾经两人之间的恩怨相缠，情恨难解？
但是什么都不说，他又觉得这对一个人太过不公，对一个人又太过残忍。
素还真只能苦笑一番，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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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素还真对擎海潮告了别，身后站着一页书，黑着一张脸。
他走到擎海潮的床前，瞪着这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他都告知吾了。”
擎海潮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了一滞，忙用眼神询问着素还真，素还真只是摇了摇头。
“你等的人，他会回来。”
突然有想哑然失笑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住了，说道：
“他不会。”
“他会。”
再抬眼，“梵天如何知道的？”
这下轮到百世经纶哑口了。
是直觉？还是冲动？或者，只是心中悸动的结果。
一页书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擎海潮终于笑出来，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下去，开怀的笑过了。
“但愿承梵天吉言，多谢。”
多谢，让我最后这一段路，不至走得太寂寞，太绝望。
然后擎海潮向素还真的方向看去，扯了下嘴角，轻轻动了唇。
素还真看得清楚，是唇语。
话。


短短的一句。
走吧，带他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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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最后一次来到银盌盛雪的时候，擎海潮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话。
他只是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风雪越下越大，良久，才对来人启口。
“到现在才明白，佛经中所言前尘已逝，俱是虚妄，色本是空，执着是苦。”
素还真陪坐在旁边，轻声说道：不强求，不执著，便不是凡人。
擎海潮的面孔瘦削而苍白，但脊梁仍然挺得笔直。
“如果一页书的记忆无法恢复，就永远不要提起这件事。”
素还真沉思，再问道：“前辈，你恨他么？”
“……恨过。”
素还真无言。
“那，你爱他么？”
擎海潮的眼睛慢慢眯起，这一世为人，尽是苍茫。
“……爱过。”
“那到现在，前辈对他……”
屋内闪闪烁烁的烛光渐渐黯淡下去，然后，有一丝风从窗户的缝隙溜了进来，将它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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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有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或是生气，或是温暖，各种情绪都有。
但是他终究没有想起那个人是谁。
窗外正有大雪纷飞，将整个云渡山湮灭在一片皓白之中。
一页书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一场雪来得太过诡异又太过猛烈了，有些惹人心寒。
隐隐的痛，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他走上前去，将窗户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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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将那个人安葬在他最喜爱的花树之下，再斟上了薄薄的一杯酒，敬予逝者。
这一路走来，点滴看在眼里，他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人的选择。
只是，他选的那条路，过于至情至性，需要更大的勇气。
有的时候，他很羡慕能这样纯粹的活着的人。
甚至多多少少，能够牵起他自身的际遇，也在思考，如果自己也能足够洒脱的对待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素还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替那个人，将这段记忆永远保留下去。
如果连身为至交的他忘记了，便失去曾经存在过在这世间仅有的证据。
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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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江湖，每一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但能让他停留片刻的人，并不多。
对世人来说，那个曾与百世经纶齐名的名号，那场惊世骇俗的海天决的，传说也罢，故事也罢，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无人发现在这个来人往的江湖之上，曾经悄然消失过这样一个人。
他弯下腰，把这久远之前的荒墓清理了出来，又重新立了一块墓碑。
那株花树早已因时光的流失凋败，又因昨晚一夜的风霜，枯枝散落了一地。
不过还好，树枝上曾经悬挂的短箫没有失落，只是被浅浅的埋住了。
他将它从积雪中重新取了出来，放在了坟头。
“在那个世界，你也会爱箫的吧。”
风从他指尖的缝隙穿过，那短箫似乎也随之呜咽起来。
如风逝去的过往。
他转过身去，忽然看到一个人缓缓步上了故地，目光对接的刹那，来人手中的花束落地。
那个人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站住了。
“怎么会……”
一页书闭上眼，又睁开，神色中一片平静。
“素还真。”
“真正是前辈……”
“是我。”
明明是那么明媚晴朗的日子，明明是那么美的景色，明明是应该庆幸的结果，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便会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素还真捡起地上的花束，站到了那个人的身边，慢慢的放下去。
他看到另一个人的目光流连在那个名字上，久久未曾移动，心中也慢慢压下了从惊喜到悲伤的所有情绪。
良久，无人再言语。
风拂落花，天地俱静，这一世悠长，终究，尽付百年。
残像·完


沙发

已阅第2遍，凄凉

舅舅再度被虐…伤心…好虐啊…我的心脏啊…

舅舅再度被虐…伤心…好虐啊…我的心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