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幂语】---【若相离】辛十四娘与聂小倩的一场爱恋

第二章    
      离这座山最近的城是洛阳。聂小倩瓢行地颇快,一柱香未过就来到了洛阳城外。此时门禁时间已过,城门紧闭,聂小倩便穿门而过,洛阳城内是很寂静的一片。
        聂小倩听别的人讲过,这世上最多男子之地便是勾栏之地。洛阳城内有一块有名的"安乐窝"。这"安乐窝"是一处极好的冶游,这绿衣年少,达官显贵,高儒名士皆会列坐其里,聂小倩便朝着那安乐之地走去。鬼魂之身是无法去见日头的,聂小倩往日总是借居其他女子体内而可行于天光之下。聂小倩很快便在一青楼里找到了可居之身,青楼女子样貌多艳致,虽不及自身样貌,但也晓如芙蓉。
      这家青楼是极为卖座的,楼上楼下皆是欢笑谑语,青楼多时是朱阁高楼,红金彩绘,这时的楼间廊底现出一种金粉凸浮式的虚华的喜庆。平日里，聂小倩是爱极了这种人世的虚闹，因为这样她才能觉得自己的存在。今日这青楼里很是喧闹的，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孤寂的，她有些入不进这一场喧闹里......
      聂小倩想起在山中的静谧的时间来，想起辛姑娘那冷寂的脸来---这大约和她这时的心情是相符的，是一种你有你的喧嚣，而我自有我的一点寂静---若是让辛姑娘来这，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可想的。
      单说这青楼女子素喜爱修饰容貌，聂小倩伸手抚了抚脸---这女子本来面容端丽，自有她的一点好看，但现在一经修饰，却无端的艳彩起来。而那辛姑娘，虽为女子，却不见得有多重看容貌。自己看她之时，她面上是极寡淡素白的，但却藏不住她那清淡之后的极致的丽色。聂小倩微微一嘲：怎会想起她。
      本来这些人情世态是聂小倩游荡人间所执的眷眷之所在，但今天她却无端的排遣起来了，只觉得有一点点的乏味厌倦。她心中有些郁郁之气，且欢乐不起来，这一夜竟夜不能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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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世的日子一晃而过，就到了冬日，天气渐渐凉下来。洛阳出于北方，冬日一到就如扯絮般纷纷然然地落了一场雪，空气也变成一种透心彻骨的冰凉，但这对于聂小倩来说却是无所谓的。
      青楼是最能看透人情世故的地方，聂小倩不记得是谁说的这句话，但她想这话是没有错的。她在青楼中待之愈久，愈将这人世间男子的混浊之处看得清楚，心里也愈觉得黯淡，只留一片所望近无的惨白。在青楼里，有时她会无端地想起辛姑娘，若说她们二人相处之时不过短短一日，她本以为时间一久就会淡望的，哪知辛姑娘的身影竟愈发清晰起来了。若说无因，倒也不是，仔细说来，那辛姑娘却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有点别扭，十四好像是狐狸吧，虽小样挺漂亮的。）
在这青楼之中，聂小倩逗留颇久，她生性到底明朗，在这里有几个相交极好的姐妹，日子一久，竟有些不舍起来。原本这附身之术，不可长久，但因了此番的流连，聂小倩竟全不顾禁忌。
      这日,时辰已到后半夜,楼中客走,只余下一片杯盘狼藉,一点厮闹之后,聂小倩觉得神思疲惫,有些昏昏然矣.本来这附身之术乃是伤人亦伤身之举,魂魄的阴气会损人身,但人身之阳气亦会令魂魄之修行折损.
     聂小倩忽然神思一紧,觉察似乎有危险逼近,她虽在人世颇久,但警觉之心却从未放下过.她走至窗边向下望去,却不见有何物,只听得耳边似有索链拽地之声.这声颇为耳熟,心底一惊,知是自己附人身太久,被地府所觉,竟出勾魂使者来拘役她.这魂魄附于人身本是逆天之行,若被阴府所捕,定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若以鬼形可飘行无忌,这所附之身是不可再用了,她从附身之中逸魂而出.勾魂使者自西方而来,聂小倩便向东方逃逸而去.其实她以鬼体修行颇久,本无惧于勾魂使者,但因此次附身太久,修为有损,便不得不避开.


     那黑白无常二使本是拘她而来,怎会轻易放过,他们身形一快,追赶而去.聂小倩于与黑白无常,一前一后地向东边山下掠去,及至山底,黑白无常已然追来.
     聂小倩无计可施,隧停下身来道:“二位神君如此追赶,又是何必”
     黑白无常怒道:“你既为鬼身,却强附于人身,乃是逆天之为,我二人奉命拘你回地府去”
     聂小倩道:“我所附之人无大碍,附身之时更多有小心,并不曾损她阳寿。”
     黑白无常叱道:“休得无礼,你既有违天意,还不束手就擒”
    “我虽有错再先,但并无大过,你们二位何苦咄咄相逼,我自不会束手就缚,二位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出手吧！”聂小倩见软语无用,面色一凛道。
    黑白无常在阴府地位颇高,素来跋扈惯了,一听聂小倩此言,便怒而出手.他们二位,一持勾魂索,一掌招魂幡.这二物乃鬼魂皆惧之物.黑无常勾魂索脱手而飞,向聂小倩肩上索去,白无常招魂幡一展,向聂小倩兜头罩下
聂小倩深知此二物的厉害,不敢硬接,侧身一闪,连挥几袖,险险躲过一击.二使见一击不中,便加紧攻势,向聂小倩逼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聂小倩自知不可见于日光之下，心下着急，想要逃开去，她心中一动，想起辛姑娘便是居于此山，自己或可寻避于她。聂小倩本已不支，这一怔神间，肩上竟为勾魂索所制，她心下一惊，知若是不极快的挣脱，便会为他们所擒了，她肩上一用力，挣开勾魂索，转身向山上逃去
      聂小倩愈走心中愈奇：自己竟将这去辛姑娘洞中之路记得如此牢固。但身后黑白无常追之愈急，她无瑕多想，只将身形提到极致。她既是一搏，不时便到了辛姑娘的洞口，洞中寂静，也不知辛姑娘是否在，但她心下无法多想，便直奔而入。
     辛十四娘已习惯早起修行,刚要出洞上山,却见洞中闯入一物,她一看,竟是数月之前曾搭救过的聂姑娘.那日,聂姑娘辞谢而去,她心中微恙,但她不惯思索,便不再去想。
     聂小倩一见到辛十四娘冷淡依旧的脸,心下竟松懈起来.她本是拼着一口气之利,次番松懈下来,就觉得肩上勾魂索所创之伤无可抑止的发作起来--勾魂索以勾魂为名,那便对魂魄所胁极大,一旦击中,便是重创。
     辛十四娘不知聂小倩又为何事所迫,眉头微微一皱:两番见她,怎她都是这般光景.聂小倩心中原本甚乱,这时却好像忘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神志已不清楚,但这么望着辛姑娘的白衣冷颊,心中便觉得无限欢喜了。

     未有多言,辛十四娘弯腰将聂小倩扶到石床之上躺下.聂小倩觉得两人相交不深,自己这般鲁莽,岂不是为辛姑娘惹来祸端,便要挣扎坐起,道:“对不起,我...”
     那黑白无常已然到了洞外,他们鬼气甚重,辛十四娘已有所觉,伸手按了按聂小倩的肩,示意她噤声.聂小倩心头已乏,就禁不住倒了下去,但心里仍是不住的担心,仰头瞧着辛十四娘。
     辛十四娘步出洞外,见那黑白无常已然持刃而立.那黑白无常不见聂小倩,却是一位修炼成人的狐妖,他们方才攻击聂小倩得手,哪肯将辛十四娘放在眼里,只嚣张道:“兀那妖精,将方才进洞的鬼魂交出来,且饶过你。”他们口气张狂,辛十四娘略不在意,聂小倩虽真在洞中,但她不善言谎,只道:“那女子是我旧识,她既寻荫于我,我怎可轻易将她交于你们,你们且离开吧！”言下之意,是不想与他们动手
      那黑白无常听她词锋冷清而淡漠,一时拿她不住,但见她身若飘柳,形似柔弱,又拾起勇气道:“我们乃是奉命捉拿于她,你若执意相阻,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自修行以来,她极少出手,听他们一言,今日一战势不可免了,她性格本闲淡,万事皆不放在心上,也不善与人相争,但不知何故,却一意相护于聂小倩.她想了一想,便道:“既是如此,二位且来一试吧！”
     既有此言,黑白无常知她不肯相予,他们互看一眼,便疾而出手.他们所持勾魂索,招魂幡二物,虽对鬼魂有极大伤害,但一旦对着实体,则只能作一般武器用.黑无常之勾魂所乃是软武器中的硬扎之刃,而白无常的招魂幡则是极柔之物,借风而动。他们出手颇硬,手中之刃直向辛十四娘身上递去.辛十四娘一声轻叹,忽然双手一分,宽大的袖筒便对上他们的兵刃.
     辛十四娘的出手是极美极柔,她眼中似乎发出幽微的光,又似乎变成一个黝深的黑洞,黑白无常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向她那一双眼投去,时间在他们眼里已失去了一向迢递难期的跃动,整个世界有了一种安稳不动的感觉.辛十四娘袖影忽敛,向他们击去,他们俱是一惊,想疾退而走,但已中了袖风之击。
     辛十四娘与他们胜负已分,她缓缓落下袖子.黑白无常忽伸手一指,惊呼道:“你用了‘定光’之术！”其实这妖族修行多有各自的异术,辛十四娘方才所施的“定光”之术,就是将时光停住,但时光迢递而逝乃是自然之规,而可施“定光”之术的,修为必不浅。
黑白无常见自己连手居然难抵这女子一招之利,便知难以将方才的魂魄带走,而天光又起,他们势不可久留于人间,便带着恨恨之意抚胸而去。
      聂小倩躺在石床之上，神思已然混乱了，但她心之所系全在辛姑娘身上，唯恐她力有不敌，只是苦苦撑着不昏迷过去。一时外面相斗声起，她心内苦苦一痛，只觉这一时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最后，她见辛姑娘从洞外走了进来，面上神色有些倦倦的。
     其实辛十四娘本不愿出手，但情势所逼，只得为之，而她无意相伤，只求一击退敌。她的“定光”之术乃反自然而为之，虽施为不长，但也颇费心力，一时有些疲倦。她方进洞中，只听得那聂姑娘哑着声音叫了一声：“你。”便失去神志。她一时有些怔怔地，却见聂姑娘身体之形陡见散乱，却是那魂魄不受那勾魂索一击之力，要四散开去，她心中一叹，便上前施法为聂小倩重揽魂魄。
     等到聂小倩再醒之时，已不知是何时了。她一清醒过来，瞟眼看见辛姑娘伏到床边上睡着了，心中一动，忙起身来。但见辛姑娘被她一动惊醒，也直腰抬起头来看她，一时天色浓重，辛姑娘背后是幽黑一片。她脸上静静的，有一种让聂小倩觉得她要溶进天色的感觉，聂小倩莫名有这种感觉，只想将辛姑娘的手握起来，生怕再也不会见到她。这竟是她平生未有的情长忧心。
     聂小倩见她面色寡淡，竟不似平日的样子，眉眼间倦意浓浓，颇有些弱不胜力的样子，而自己身上所受之伤见轻，便知是她为自己施法疗伤，心里竟又有些微微心疼。聂小倩虽对别人颇为开朗，也极好相交于人，但她毕竟为鬼魂，多数只是在面上淡淡而过，少有进到心里。纵然探到心底，也没刺到她的疼来，但辛姑娘却激她这般心绪来。
     辛十四娘见聂姑娘只盯着她，也不着脑她无礼，只是淡淡问她：“你感觉如何，好些了吗？”辛十四娘自小便在山中长成，情感无从所系，便有些淡漠，但聂小倩久在人间，阅历自然丰富，而此带给她的感觉却是她未曾碰触过的。
     这样温柔的语气却是聂小倩未曾想到过，她一时竟有些神思惶措，怔怔应了一声：“嗯，好多了。”聂小倩生性洒脱，所言所行皆是放任自行，哪像今次这般拘束谨言了。
     “好好歇息着吧！”辛十四娘不善多言，虽有关心，却也说不出口来，只是将聂小倩扶着躺下，又施了安魂之术，让她易于将魂魄聚好。
     聂小倩不见辛姑娘身影，一时心里郁郁，躺在那里呆呆地想着---她所在青楼之时，来往之客繁多，皆不乏名士墨客，他们多有读书人的秉性，喜爱作些诗文。而她也颇有耳闻，那时听之，只会在心里微微一哂，觉得可笑。而现在想来，偏偏是对的吧！她在人世之中记着辛姑娘，却略不在意。这时记起来，那，大约就是---‘广月疏襟人寂寞，明眸皓齿我相思。却似沉吟各不知’了吧！（非唐诗宋词，现代人的诗，仅作借用。）
       若说有一个人在你心里扎了根，那么她所有的一切言语，一切动作都会在你的眼中无限倍地放大。现在的聂小倩是极注意辛姑娘的，大约是因为辛姑娘久在山中，而少触人事，她想来是不曾多说话的，因此她的语调有些怪异，但在聂小倩的耳中有一种生涩却清润之感。而辛姑娘面上一贯都是清冷如斯，淡漠如斯，全不像一般女儿的温柔，可她却是这么细心地对着自己，那自己总归是有些不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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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是和想要在一起的人一块,聂小倩并没有觉得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这时已是初春,山中的景色也变的鲜活起来,到处都可以见到树枝之上的嫩芽,是刚刚长起的缘故,并不能铺满一树,只在树梢枝头露出来,整座山在冬日的崤瘦之后显出一份明丽丰秀来。
    初春时,是极少有雨的,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飘飘扬扬,随风斜坠,叫人好不欢喜.聂小倩突然发现自己是极爱春天的--以前她是不肯在意这些的,大约是因为她太忙碌了,她已倥偬而过数百载,但她以前不过是碌碌无为,而现在是因为找到了依附,那么连着辛姑娘和她周围的一切都喜欢了.聂小倩并不是为世俗之礼所控之人,她想要喜欢辛姑娘,便不走了,留下来了.辛姑娘也不是多话之人,自不会让她离开
    这天,天气正好.春日虽料峭,但今天却是颇为暖和的,阳光轻轻浅浅地斜铺下来,衬得一切刚刚好.辛十四娘已上山去了,只留下聂小倩在洞中,因为是白天的缘故,聂小倩有些不甘心不能陪辛十四娘同去,却也只能罢了。
     一个人的活,时间是极难熬的.聂小倩抱着膝盖,坐在石床上,她喜欢这么坐着,像是将自己贴着自己,无论平时损伤如何,悲切如何,也可以在这种身姿中,抱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圆满。
     她这时是有一些微微地难过,她性格坚韧,从未有过这般感受.这,大约是因为喜欢了一个人,那么自己所有对于她的触觉都敏感起来了吧！她以为她与辛姑娘相处一久,感情就会加深了,哪知辛姑娘修习成仙一志甚笃,平日里全没有放她在心上,何来的什么感情日深呐
    其实这一场爱是让她欢喜万分的,但她也生起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她虽性格有些率性,但多日以来对着辛十四娘,却生起了无数的惶恐.最令她无法可想的便是--辛姑娘是妖,可以成仙的妖；而自己不过是一缕婚魄,殊无力去爱,又怎么给辛姑娘一场爱呢?‘
    聂小倩将头埋进了双膝,且越埋越深,她不想再去想这些令她难以承受的事了.外面的白日是她无法碰触的事情,---可她不想当一只鬼魂,可她不得不是一只鬼魂.聂小倩猛地一仰头,这一仰极猛烈,像是要挣脱这宿命的桎梏一般,可她--不想当一只鬼魂呐！！ 聂小倩眼中忽地就蓄满了泪.

第四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冯生是极渴望看到这样的景致的。冯生平生所好，皆在音律，而造诣也颇高，几可达琴瑟合鸣之境。他样貌清俊，而才华又高雅，对他仰慕的女子不可谓不多，但他并不觉得快乐。
    今日冯生负琴来到这座山，才将往日的思绪统统抛诸脑后。这座山没有名字，他也不曾来过，今日突然发现了，就觉得这就是他苦苦所寻之处。冯生一时情之所至，竟不自禁地向山上高处走去。
    这座山不是很高，即使到了山顶，也不能"一览众山小’，但冯生觉得这却是极有韵致的。
    这山两边的山势颇高，就像将这山相抱一般，而现在这山顶之上，高看旁山且缭绕，低看深涧水急。冯生觉得了一点慰籍，他将肩上之琴取下，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膝头，十指一扬，琴声清越而起。他所奏乃是“高山流水”之音。往日他奏来之时，总觉有不足之处，今日所在之地不同，却和了高山之势，流水之音，大有进益了。
     一曲奏罢，冯生觉得自己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酣然恣肆，他置琴于地，掀袍起身，在山顶踏起步来，他全然浸在自己的念头之中，心中竟是难以自抑的欢乐之情了。
     山顶之地不甚大，放眼望来，几可全览。冯生在一眼飘忽间，心下一震，这一眼看到了什么？他不由得转回目光，只觉得眼中光景忽变，东边的崖边上竟坐了一人。冯生是立在山顶的西边，因为清晨逆着光的缘故，他有些辨不清那人的身姿。他眯眼望去，却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引腰直颈地坐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致风骨。
    冯生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泛起一点说不清的感觉，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去，想把那女子看得清楚些，他慢慢地向那女子的面上望去。
    这一望之下，冯生不由得心头忽忽一失：原来一个女子可以美到这般极致，这样清冷却又风致极好。他以前对“女色”不甚在意，但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才又明白什么是“水如环佩月为襟。”冯生一时心中激荡极大，瞠口不能言了。
    那女子本是闭着眼的，这一下似有所觉，将眼睁开向他看来。冯生忍不住心中一跳，有种心下一惭的感觉，神色变得颇为黯然，有些为自己的行事鲁莽而懊悔。
    冯生被一瞧之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姑娘，这崖边甚高，你，莫要呆了？”他言语肯切，实是为这女子担心---但他心里却暗惭：他心中是有对这女子的一点绮念。
    那女子---正是辛十四娘，她不耐繁言，便从崖边起身离开，也不去答冯生的话。她这一起身，便显出她的细肩弱背来，但她身姿秀挺，偏偏有一种人不可近的冷。
    冯生心中本来自惭不已，但一见辛十四娘的样子，就又不由得心内一空，眼中只见得这一袭身姿了。他性子本洒脱，但这时却万分温吞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向辛十四娘的背影拱了拱手道：“姑娘，这山中行人甚少，姑娘一人恐有危险，不如在下送姑娘回府罢？”
    辛十四娘一眼斜睨过来，眉头微有些皱起，她想：这人怎么如此多言。但这男子终归颇有礼数，她也不会拂袖而走，便冷冷道：“不用。”
     冯生一时怔住，竟不知该有何言了。他低下头，不敢去看辛十四娘的脸。这一低头，冯生就只能看见辛十四娘的裙角，却也只能看着那一角裙裾一漾一荡地愈去愈远了。冯生一惊，有些不相信竟会是这番情形了。他猛地抬头望去，这下山之路竟没有人影了。冯生心中忽有些茫茫然：他与这女子虽是初识，但却全心已挂在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意相理。这感觉说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冯生觉得心中似乎被塞了团棉花，把心里的水分全都吸干了，他有些惘然地流下了泪，四顾皆是茫茫，脚步踉跄地走下山去了。

   辛十四娘有些烦于冯生的多言，没走几步，回头见他在低着头，没有注意自己，便将身形一隐，极快地向山腰的洞中飞去。
    方到洞口，辛十四娘就觉得有些过于安静，全不似聂小倩一贯的作为，她不由得加快一步进了洞。刚由外面进到洞中，一时有些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辛十四娘定眼一看，却看到聂小倩双手极紧地搂着膝头，埋首坐在石床之上，身形蜷得好小好小，有一种---辛十四娘在心里努力地想了想，她情感不多，但她想，那---这种感觉大约是难过罢？
    辛十四娘不由得心头一惶，她向前走了几步，到了石床之前，将头低向聂小倩的位置，轻轻地问：“聂姑娘？”
    聂小倩本心中难过之极，全浸在自己的苦痛之中，辛十四娘这一叫猛得将她唤醒。她一抬头，向辛十四娘望去，却不由得面上神色一滞---辛姑娘脸上的微惶之色，是为她么？聂小倩心中一欢，起了身，走到辛十四娘身前，她一时心中轻快，面上轻轻一笑，向辛十四娘的面上望去。
    辛十四娘见聂小倩本像是很难过，却忽又这么一笑，心中不免困惑，就向聂小倩的眼中望去，却见她眼里全是微弱却极清晰的笑意，辛十四娘心中一愣，向她问道：“辛姑娘，你……”
    她脸上的神色乍现，却见聂小倩笑得更深了。聂小倩本来眼眸颜色极淡，但这一笑，眼中的颜色就变了，成了一种极深的幽丽。她伸手将辛十四娘的鬓角掠了掠，才道：“我很好！”她向辛十四娘俯了俯身子，伸手将辛十四娘抱住了，心中无限的欢喜---还好，还好你还肯在意着我，不然，我该如何，将你---爱下去呀！
     这一生当中，还从未有人这般对待她。辛十四娘面上忽得起了一点淡红，将脸拧向了一边去，她的面容一向寡淡，这一点红之下，她的脸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但她定性极深，很快地挣了开来，脸上的一点淡红就褪了下去。她从聂小倩的身旁绕了过去，两人背身对着，才极冷淡道：“聂姑娘，你无礼了！”
    聂小倩低声笑了笑---还好，我“无礼”了。不然，怎么能掀开你的心，看到你心底的那一点点的爱呢。她略带笑意地自责着：“是，我无礼了。”她的声音有一种滞涩的温柔。这种温柔好轻好轻，就像，蝴蝶飞舞之中，停到了花朵之上，不是永久的停留，二而是一沾即走。
     她转过身开，走到辛十四娘面前看她---她脸上静静的，冷冷的，把刚才的一点惊惶全都抛开了。辛十四娘一抬眉角，斜斜地把聂小倩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便走到石床前倚着了。
     聂小倩觉得自己好静好静，那一些一人独处时的苦涩和哽咽难言全都不见了，而自己的心也好定好定。她默默地看着辛十四娘的背影：哪，辛姑娘，纵然这个世界于我无益呐。但我还记得这一时你难掩难遮，虽千万人也难及的光彩。于我来说，你就是超越世俗的一切异卓。辛姑娘，假如你还没有喜欢着我，那么，且看我---将如何地，把你来爱罢！
     辛十四娘虽感觉到背后聂小倩的目光，但却没有回头。她一时心里也颇为惶乱，竟全不似修炼之人该有的心境。她无心说话，而如聂小倩般性子竟也不去多言，这一下，洞中全是寂静了。
     其实这一刻，聂小倩并非无话可说，但她的眼里就只有一个辛十四娘了。这种感觉格外特异，就像她曾经竟夜不休，站在洛阳城内，等到夜色愈深，人皆隐去，而她只看到一轮皎洁的月。这时节，她心里感觉只像时光匆匆在身边流，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见，印在她眼里的只有辛十四娘的身影了。她一眼望去，只觉得辛姑娘的肩形甚薄，背颈细弱，但却风致俏挺。
     聂小倩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她嘴角不由慢慢地翘起，她想：真好，这样的女子呐，是我爱的人呀！
     这一时，辛十四娘和聂小倩全都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闷闷不语。这里且按下不细表了。

     且说冯生自那一日见过辛十四娘一面之后，回到家中就变得奇怪起来，这种感觉是冯生平生头一遭。冯生自幼便家境极好，而自己又是极高雅清俊的男子，可说对这世间所有奢华而人人渴求的事物大都经看过，可是这么全心全意地想着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呢！他与那为姑娘虽说是初遇，可是默默中，他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时在山上，他全在惊愕之中，这一段情来得太快，快得他他都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但这几日来翻涌的心思却让他有一种翻然而悟的感觉：是了，他是爱她了。这世上情感有万万千千，可这一种感情却是我从未想过的，是啊，我们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啊！
     好一段时间了，冯生都觉得自己不能停下来。虽然他生性虽不爱僻静。但有时，若无人相伴，他可以弹着琴，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只看着高天上的流云好一段时间。可现在，一旦停下来，冯生便会觉得好静默，这种空空荡荡的静默是他从未想象过的。这静默让他觉得：这时间哪怕好慢好慢，哪怕这世上再多一点荒凉，哪怕身边尽是灰蒙蒙的草木，黑沉沉的夜，而这一场他的静默无言与苦苦相思，却是他这一生里乏有的真实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相思之病害起来，却是谁也挡不住的。冯生自那时明白自己的心思后，便会自己常常到那座山上去，只望可以再见到那女子一面。但却从未有所得，这来去之间，冯生自己所望甚渺：这万千人之中，却是再难遇到那女子了。他觉得自己好难过，好难受，竟难以自持地昏昏沉沉地病了起来。
     在这场病里，冯生全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在梦着他这一场生命中的一切，那一切的爱与美，一切的虚荣与失落……，他觉得自己心里好胀，而这一病，确实他的一次爱痛沉湎，一次放肆的坠落。他这一病如狂，带着他对辛十四娘的执执之念，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一瞥之下的风致一展，怜惜并痛哭着，……一场病来。
    这场生命，冯生从来都是轻贱视之。是啊，生命从来都像是最最低微的东西，如此的，轻贱。但是如果已经低到尘埃里的生命突然来了一场云影突至，光景焕然，你会看到它竟意想不到的辉煌的。而那位女子，她，大约就是他的一点光彩，那么所思所望，求之不得，盼之不见，永在念之别端的感受。
     冯生这一病，最伤心的就是他的家人了。冯生是家中独子，自幼便颇得宠爱，而他又是极乖巧孝顺的孩子。这一病，病得他脸色郁郁沉沉，一味的苍白起来。他欢快起来，是那么的恣意酣畅，可一旦病了，原来只能那样蜷缩着，软弱又不好看的卧在床榻上，那样的感觉，让他的家人非常难过，却偏偏又无计可施地束手在一侧。
     针石对冯生的病完全没有效果，他的家人愈来愈惶急。他们所能依赖的也只能依赖就是到庙里去求求神仙，求他们能恩赐一点保佑，保佑自己的亲人可以好起来。
      是啊，这亲情真的好重，他们是想把所有能给你的全都塞在你的怀里，且可以护你一世平安。这亲情之事，是无法去说清的，且按下不提。

第五章
    聂小倩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她晦暗阴郁的时刻，总是突然地抿了唇，什么也不说。从里到外，都密封闭合，让天与地都一起沉郁起来。——可总有这样的时候，她一旦欢乐起来，便会一扫心中的悒悒之情，似乎整个人都变得说不出的风采焕然。
    “辛姑娘，你知道吗？”一语之后，并无应答。聂小倩这时坐在一根树枝上，听她说话的辛十四娘是站在她洞府外的一片密林之中，暗幽幽的林影中，只看得到她如折射了月光般的背影。
    聂小倩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已经死了好久。有多久，我也不大记得了，因为当着鬼魂的日子已经好久好久了。我似乎都忘记我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她的声音细不可闻，有些萧飒之感，但她荡着双脚，似全不知自己语中的孤独萧瑟之意。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又低头将树下的辛十四娘看了一眼，双手撑在身侧，把身下的树枝抓了抓，缓缓道：“我刚刚成为鬼魂那时，便有地府的鬼差来抓我，但我是十分不愿意去那里的。”他望向辛十四娘低着头时微微露出的脖颈，无声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有那种想法，但是，一旦进了地府，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我还会是这么一个我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但辛十四娘听得到。那已经不是只在用耳朵去听了。而是用眼耳鼻舌，去听，去嗅聂小倩的话了。
    “我记得，那时是一个当了好久孤魂的姐姐救了我，她说，她救我，是因为我们俩有着一样对着前世执执不忘的念想。”说到这里，聂小倩顿了顿，微微侧了侧头，似乎是在想着当时的情形：“那个姐姐已经不年轻了，有三十好几的样子，但她喜欢穿着杏黄色的对襟衫子，揉蓝色的曳地长裙，那颜色看起来好艳丽的样子，全不似她这样年纪的人该穿的。但那姐姐说，她生前爱的人有眼疾，只能看清颜色重的东西，所以她才会经常穿成那样的。辛姑娘，你说，这样看来，那个姐姐是不是很喜欢她的爱人呢？”
    这时，辛十四娘已经仰起头来看聂小倩，猛听得她低下头来这么一问，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嗯。”
    聂小倩见自己的问话得到了回答，不由得轻轻笑了笑，才继续她的话：“那个姐姐带了我有好一段时日，后来她说要和分开。分别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小倩，以后我们就要各自走各自的路，呐，没有两只鬼可以永远呆在一起的，要不然我们怎么称得上‘孤魂野鬼’。小倩，我要你记住的是，不论你是为何而死，但做了魂魄，就只有一点执念可依了。所以，以后，不管你会怎样，千万别放弃支撑你在的念头啊。’”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我想我不孤单的，因为我还想寻着一场真爱呢！”聂小倩的声音忽然停住，这一停，过了有好长时间，她才又说道：“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去爱，又能以鬼魂的身份去爱着谁。我只知道我当鬼魂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时间不会因为我没有找到爱的人而停下来，我越来越无措了，所以，我只能一场场地试着去爱了。”
     “这么多年，我遇着的人好多好多。……我记得最早的一个人是个相貌很俊美的男子，我真的觉得他很好看，所以想去爱一爱他。但是，你知道吗？他好风流的，爱上一个就抛弃一个，所以他是不值得我爱的。我就悄悄地离开他---大约是他唯一一次被女子先扔下吧，我心里还有一点点高兴呢。”聂小倩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像是这件事很让她自豪的样子。
    “还有一回，我遇见了一个书生。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笨的人，读书时脑子很够用，但又傻得可以了，他对我很好。那时，我甚至都有一点喜欢他了，但是，他死了，他有很严重的病。他那人，鬼差来抓他时，也不反抗，就跟他们走了，看得我在一边好着急，后来他投胎另做人。我去看他，他只有那么小，只会吮着自己的指头，我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其实，已经这么多年，我遇过好多好多人，但我想，我还是没有找着真正想要的爱呢。”聂小倩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左边的胸口：“因为，我的心，还从未为他们所痛过呢。”
    “但是。”聂小倩忽得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辛十四娘身后，轻轻搂过她，将自己的心脏贴近她的耳朵，“但是，辛姑娘，你听，它现在是不是在轻轻地跳动呢？”
    “你看，这是不是很神奇，我已是鬼，心又怎么会动呢？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聂小倩对着辛十四娘耳边，近乎耳语般：“因为你在这啊，辛姑娘，因为，你---在这儿啊！”
     聂小倩忽又直起身子来，伸手向四周指了指，道：“辛姑娘，你看这山，它是不是好寂静啊，我从来都是喜欢热闹的，但是现在我好喜欢这里的寂静，因为有你在这里呐。那你再看，这夜色是不是好沉，以前我是很不喜欢夜里的，因为它就像粘在我身上，甩都甩不开，但现在我有点喜欢它了。因为，只有夜里，我才可以和你一起这么，站着."
    “所以，辛姑娘，”聂小倩转过身，看着辛十四娘的脸，“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了。为什么我连讨厌的东西都可以喜欢起来么？那是，因为……我，悄悄地，喜欢了你。”

   辛十四娘听了聂小倩这一番话，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垂着头。聂小倩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何想法，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这时，幽暗的林影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像是一盏盏飘动的灯，那是萤火虫了，那一点点的光乍明乍灭的。聂小倩的心里突然觉得高兴了，她知道，那 亮起地不仅仅是一点光，而是---执望。
      辛十四娘在一片夜风里轻轻地掠了掠鬓，才将头抬起看向聂小倩。她脸上地神色依旧静静的，冷冷的，像是聂小倩刚才所说的话她全没有听懂。她轻轻地开了口，道：“聂姑娘，我们相识才不过半载吧。我在这山中太久了，我不能了解你们所谓的爱，所谓的情，大约那人世中，人爱上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但我想我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辛十四娘侧了侧头，去看聂小倩，却不想，聂小倩依然是一双晶亮的眼，心中不由得沉了沉，她口中一紧，又道：“更何况，你只是鬼魂，而我是妖，人鬼且殊途，何况妖鬼呢？”
     这一番话本已是明白至极，是---拒绝，拒绝了聂小倩的爱。但不料，聂小倩听完这番话后，脸上轻轻地笑了笑，向辛十四娘看了一眼，眼中神色就似一叹。她的颜色本清艳，但这一眼之中，偏偏就有一种荒艳之后的清利。聂小倩叹了口气：“辛姑娘，我是告诉你，我在喜欢着你，并没有要你一样来对着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罢了。”
      辛十四娘不由得怔了怔，似是没有想到聂小倩会是这么一番心思。但她一怔之后便很快静了下来，她慢慢地吐了一口气，这一吐气间，她似在把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放下。
     她猛得从聂小倩身旁一抽身，离开了好远，道：“聂姑娘，放下吧！”
     “放下什么。”聂小倩并没有追过去。
     辛十四娘背过身去，道：“放下执著。”她的背颈不由得直了直。
     聂小倩面上苦苦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放不下，我也不放。”她眼中神色一时有些黯然，似是一个人，本就不该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恃的，但宁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拒，一眼一眼看出自己正走进深渊时的荒凉与慨叹。但这黯然只是一会儿，她面上突然显出一种决绝的神情---深渊吗？那又何妨，也不过我为你纵身一跳了，辛姑娘。
     她不进反退，一步一步地退向与辛十四娘相反的方向，越离越远。她身形一起，就要离开，但她朝前方喊去：“辛姑娘，我是放不下了，因为，我对你，是永远无法放弃的爱呀！”
     辛十四娘听到她离开了，但并没有回头去看。她身形一松，向地上坠去---她身骨已瘦极，头发又从未梳起，全是披在身上，已经到了脚踝处---那倒向地面的身影好轻，一身白袍轻软地飘倒在地上。但辛十四娘不管，只是俯在地上，神情翳翳的，嘴里叨念着：“永远无法放弃的爱吗？”

第六章
     这是一座山的山腰处，是迎着光照的一面。这时山上已是夏时，天上的云很高很好，四周的树都是一片泽色，那绿，那乌青的云和吹过山间的带着檀香味的风，全都在辛十四娘的眼中。
      这时，辛十四娘站在山腰的“郡君庙”前，她的身姿间有一些迟疑的味道，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因为是狐妖的缘故，辛十四娘的样貌本是很美的，但她自己却似不知道，原来美到极处就有这样一种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头发像平时一样笼笼统统的从肩头披下，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茫茫的。
     “郡君庙”的香火旺盛，这时的香客也很多，来来往往的从辛十四娘身边走过，但看没人清她的脸。她的身姿依旧清俏，但不知怎地，有一种倦倦的样子，像是她有些疲于这一场生了。辛十四娘疲乏地垂下眼，好像，她真的好累好累了。她抬起步子，走进了“郡君庙”庙殿的正中摆了一座塑像，是一个年老妇人的样子，面上微微含笑，脸上笼了层看不清的氤氲之气。
     辛十四娘一走进庙里，就抬头去看那塑像，脸上顿时就像找到了一点依顿。等到有人从蒲团前离开，她就静静地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向那塑像叩头---这年老妇人便是此地的郡君。
     “十四娘，你来了。”耳边突然响起声音，辛十四娘还是一叩到底，才直起身来，脸上全无异色。她知这声音是郡君对她所讲，而殿中的凡人是听不到的。她双膝在蒲团上直直的挺着。
     “郡君，十四娘有愧，这修仙一途上，我心志已乱，唯恐有不逮了。”辛十四娘眉头轻轻一紧。从那日聂姑娘离开后，她便觉得心头惶乱。只要一上山顶，就不由地记起两人初见之时。
    “十四娘，你自来修仙之心颇坚，怎会有此说法呢？”郡君的声音依然温厚。辛十四娘抬头去看她，像是在惦量着。但一看到郡君，就觉得无事不可托。她便将这一时来的烦忧通通讲出。讲起与聂小倩相逢相识，把聂小倩的一番爱慕全都告知。她有些茫然地问：“我自始便以修仙为愿，修炼一途也有赖您所指，可是这次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还望郡君指引呢？”
     “佛言有云：爱欲与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十四娘，成仙一途本就多波折，所遇险阻重重，都要你自己一一渡过，旁人是无法帮你的。所谓成仙或成魔，皆在一念思量。”郡君的声音停了停，才又说道：“你的情之一劫既已出现，你怕是无法躲过了。这情劫是你修仙之路上必须要经过，你要学会爱恨，方能放下，但是放下之前，你所要做得就是拿起来。”
      辛十四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着头思量---这庙殿之中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来杏黄赭红的颜色，变得陈旧起来，显得这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庙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辛十四娘因为面上的悒悒之色，却愈发显得她面目静好起来。
      郡君坐在佛龛上去看她，这殿中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遮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一种瓷器般的光晕。她的身骨虽瘦，但身材修长，装饰亦无，青色的长衫本是有一种沉重所在的。但穿在她身上别有种清韵所在。郡君轻轻地摇了摇头：这狐之一族，若修炼成妖，便是极美的样子。辛十四娘自小便从于修仙一道，虽无一般狐妖的妖娆之样，但总脱不了貌美之姿。自古以来，美貌便是祸端所在，若是貌美成十四娘这样……，难怪她的弥甥孙冯生要倾心于此。
     这一静，静了好长时间，长的让人以为辛十四娘不会在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郡君，十四娘愿意承受这一劫，但不能是聂姑娘，她…，毕竟是等了好久，才会等到这么一次倾心相予的机会，她等得太苦。而我们殊途太远了。”说完这句话，辛十四娘觉得心口一空。这一空是空旷，就连曾经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所面对的荒无人迹也不过如此。这空旷好深好深的，似乎一直渗进她的身体里去，就连呼吸间都会有回声了。
      一句话说完，就听到殿里响起了一声叹息：“哎，使人蒙蔽，爱与欲也。十四娘，你是否记得，有一日你在山中与一男子相遇吗？可能情之一途，误人太甚，一见之下，他已情根深种了。”
      “是吗？我没有印象，可是这和我有何关联呢？”一提别人，辛十四娘又恢复成平日冷清的样子。不像刚才那种犹挺立地跪着，脸上的神色，却惨淡中掩饰不住的仓皇与悲凉……
     郡君摇了摇头：“你既愿受这一劫，不想是那位姑娘。那世间既有这般人，你何不顺路行去呢？”郡君的声音有些异样：“其实那冯生与我有些亲缘，他是我的弥甥孙，说来得叫我舅婆。”
     辛十四娘轻轻一垂首，问道：“郡君既有亲人，那么你修仙是经历了什么劫难呢？”她虽有劫在身，却不想这般轻易地走进这暗流浊世中。这世间太多情感，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郡君一时没有答话，像是沉浸到一场回忆里了。辛十四娘并没有再问，她知道郡君，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不该讲的，问也白问。光线从窗棱间透进来，照在郡君的脸上，她的神色似微现悠苦。只听她说：“那，是一场好大的劫难，大到我无法在提起它了。十四娘，我并非偏护冯生，只是你命中该与他有一段缘。你所要记住的是，懂得拿起，也要放得下。”
       最后一句话刚一出口，辛十四娘就觉得自己心里微微一动，有些痛了。是啊，曾经她劝过某人要放下，但那人说：我放不下，我也不放。呵，她还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辛十四娘有静静的扬起了眉：不能再想了，不然这数百年的修为必会一朝尽毁的，而聂姑娘又将何以为继。她面上容光一悠，“那么就如您所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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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经很深了。江边风中，一个女子背立地站着，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仅只一个背影，就会让人不由得双目一凝：如此韵姿，可称绝色了。而这女子便是聂小倩了。
       聂小倩在风中轻轻一叹息：妖鬼殊途，夜天遥睇，当真是---不及夜台尘隔土，冷清清一片埋愁地，相思引，竟难觅。她一垂头：十四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你我一场相逢，竟已如此轻弃！她忽地一直身，只觉一股气息从肺腑间冲起，也不顾四周寂廖，竟长呼出来：“辛十四娘…，十四娘…”那呼唤响于暗夜，而聂小倩的呼声也越来越清亮。
       她是岑寂了太久了---在这个暗压压，逼仄仄的人世里，她沉黯耽搁地太久太久，而这清野长啸的一叫，似乎可以一声声破去她心底的黯郁。她初叫时声音只是那彻骨一痛，渐渐渐渐，声音里已全无哀愁，而是飞扬着，一层层迢递而上，直上青天。然后背负者青天朝下看，原来不管我心中有种种的挣扎折挫，但只要我心中有你在。
      这么长叫了数十声后，聂小倩静了下来。对岸的村庄里有些地方亮着一些火光---聂小倩静静一笑---是谁知我心思，用这么微弱的火试图照明那无可度越的此岸与彼岸？聂小倩一时低头！看脚下的江水静静地向东边流去，而永不回头。那么：逝者如斯夫？她想起十四娘……不舍昼夜啊
      聂小倩不由得在心底想起了一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十四娘，有时想起来，我真得觉得好恨呀！为什么我在生前未曾遇着你，却又要在死了这么多年后爱上你呢？但为什么每一次想起你，都会觉得是此生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对，是幸福，就是幸福。有时候想到心里好痛，但在心底对自己坚持：无论如何，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难过的幸福。聂小倩不要想及这是什么悲苦，因为，明确了的悲苦是她所不能承担的。她不要别的，不敢再思及，她只要知道，她在心里就好。
      聂小倩又一垂头，但这一垂头的风韵是全然的优柔之意。她正在回思---大约一年前的自己，还好轻快好轻快吧？大约一年前自己认识了十四娘吧？而她那一袭身姿一经拂动落入她的眼底。从此就如此生动地几乎让她每次想起，就会在她本已枯窘的拂起一片溺溺拂动的温柔之意。她知道从认识十四娘起，心底总是怀着一点奢望，那是她枯窘百载，险恶之生中无多的一点绮丽了。但是其实这个梦---大约是一场梦吧---她并不敢做得太完美，可撒落在在一场爱恋中，还是成了她终生不忘的可笑又可叹的偏执。
      ---而十四娘，却知不知道有一个人在一直一直地遥望着她呢？分别后的每一个霜晨雨夕，美一次孤夜难度，每一次想起自己最初的心动和心生的暗许，就会向着她的方向遥遥地望着。
      但是她---说不可能和自己相伴在一起。不能想了，---聂小倩猛地一抬头：在这么想我可能，会哭。---就像每次想起你，远远地望着你的所在一眼，我就几乎忍不住要那样哭起来。但是---聂小倩坐下身来，抱起双膝---不可自控啊，即使我这一场倾心相予是一场空，或者是我太痴绝了，哪怕我已经忍不住要渗出眼眶的泪意，只是：我在想你！
     聂小倩本就是多情的，而她又是真的好爱辛十四娘了，理智总是不及相思之意。聂小倩吧头埋在膝头，静静地想着：有一次，她耐不住了，就悄悄地回去看十四娘。她怕十四娘发现，她怕十四娘发现，就离地有些远了，而十四娘就恰好站在她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十四娘只是那么孤伶伶地站着，她背后的高山低云，都是比她清晰的。但是她那么特别地一站，就站得好看极了，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着那背后的近林远峦。


       那时她忍不住迈前了一步，但是似乎有什么感应也在十四娘的心头升起。只见十四娘的身影突然一滞，那一滞有一种她此生少有的迟疑，然后，她静静地回顾了一眼。
      那一刻，几乎有一种狂喜的情绪在聂小倩的心头升起：她在看着我---其实，自己还是希望十四娘……她，可以把自己在心头轻轻地想起的。但是很快，她又静了下来---其实隔了这么远，她是不可能看到十四娘的眼神，可那一眼就是那么眼清明如素雪洁冰地印在她地心头，让她忍不住苦苦一痛：十四娘还是那么执着。
      聂小倩忽然感慨：而自己，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女子，只为一眼。那是这一生，无论拼出什么，她都会为她做的。聂小倩轻轻地说：“其实，我不过是想和你站在一起，哪怕是白日。”
      聂小倩忽得一起身：今夜这一番思绪，可能会是她最后意犹未尽地想起十四娘了。---她自那日离开之后，并不是闲着的。既然十四娘说妖鬼殊途太远，那么她就一步一步地走近十四娘吧！她心中笑了笑：虽然她已经死了数百年，这几百年为着一场从未得到的爱而苦苦寻找，但，她从未在心中想起那么一个念头，因为她还是有着一点骄傲的。只是现在，这个念头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出现---她要…重生。是，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渴望做一个人，那样，就会离十四娘更近一点吧！
      这些日子以来，聂小倩在找着办法，可以再生为人。---人死后魂魄归地府，但她成了孤魂野鬼，便是打破了这中天命。但既要在世间，就免不了无数孤魂一样所期盼的一点希望。魂魄所持不过“执”之一字，人世间种种欲术圆满都会是它们的执念。所以在孤魂间流传着一个极为隐秘的秘密---那就是，重生！
      人世间的寿命长短，众人的生者，逝者，所行，所造全在轮回之中。但孤魂一物是违天时而生，不可能在轮回了。那么就有一种法子让它们可以为人，但却不必去轮回，那便是“逆轮转”。《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中有云：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就是讲一切众生若不放下欲\望，都不过轮回一路。但是“逆轮转”之法却是打破轮回。让孤魂有可去之处。但那需要一位法力修为都极高的人来相助，让孤魂破除阴阳之隔，重生肉骨，可现于日光之下。但这一法是逆天之行，若有不慎，必会魂飞魄散的。
      聂小倩的目光凝重起来：十四娘，若我成功了，那你会不会，能不能离我近一点呢？但若我失败了，那么……，你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子对你说过，她爱你呢……
      聂小倩转身离开了江边，向一座山走去。她静静的笑着。这笑仿佛是一曲词尽后的一点余韵，带着一点苍艳。这笑仿佛是对着一天浓浓的暮色说再见---不管如何，我都可以摆脱你了，对吧。
      走了有一会儿，聂小倩停下脚步，她抬头去看那一座屋檐上的匾额。---只见聂小倩的眼里似蓬起了一抹红意：原来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也盼着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眼中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郡君庙。她来只是赌一次，看慈悲如郡君会不会为她的苦志所感而助她。但其实大概也只有郡君才有能力帮她了。
      聂小倩站在庙门在扬省问道：“郡君可在，聂小倩求见？”问完之后，聂小倩去看天上的夜，漆漆黑黑。她的心中如扯裂般一痛---爱一个不知这爱在她心中重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终究一见的人，也会有伤痛吧！但因为是你，十四娘，即使这伤痛一发如疾，我也会把这份伤恨在心中千回百转，兜兜转转后再吐出口，这时这伤痛只会是美丽的了。     


    等了好久，庙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声音道：“进来吧。”聂小倩吸了口气，定下心来走进那正殿里去。夜里的庙里很静寂，殿里只是烧着几枝蜡烛，忽明忽暗地照着殿里。
      殿里有一处很暗，聂小倩就拣了这处站定。她抬眼看看郡君的塑像，问道：“郡君，我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你是不是可以帮我，我想能够做回一个人，和她在一起？”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悲决--这是她唯一可以依恃的了,假如不可以,那她.......
      庙殿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塑像起了一层氤氲的气,郡君慢慢地从佛龛里走了出来,走到聂小倩身前站定。郡君一抬眼,看着聂小倩--郡君本就身量颇小,但她一抬眼就像变的很高大,一切全在她的眼底.聂小倩脸上神色有些惶急.郡君叹了一口气,问道:"难道非要在一起才是爱吗?"
     聂小倩一愣,似乎没想到郡君会有这么一问,但她面上很快就显出一点笑意来:"可是,我好欢喜啊!若是能够和她在一起,我真是会好欢喜的."
     郡君看着聂小倩脸上漾出的那一点快乐:这姑娘虽是鬼魂,但却无大恶,只是痴情一心太重,她这几百年的漂荡,怕是就像十四娘说的那样,是很不快乐的吧!但是她问道:"是辛十四娘吗?"聂小倩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不由得起了一点红,那是一种心意被探知,却又骄傲又羞涩的心情.
    郡君看着她摇了摇头,背过身去,道:"是辛十四娘的话,我就无法帮你,且不说你们同为女子,有违常伦,而且她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聂小倩身形轻轻一颤,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却又很大,连背对着她的郡君都在她身形微微一颤间听到了。
     聂小倩是伤心欲绝的,但她脸上是一种凄艳的神情:十四娘啊,原来爱你所不能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痛--只想又皈依的爱你,原来却如此的不易
      郡君回身来看聂小倩,才发现聂小倩眼中的泪水已经悄悄的流下,郡君找不到安慰的话来--这本是她安排的--但她一见到聂小倩那心中神思一空的样子,心里就不由得暗愧起来.她已经活过几千载,这人世间所有的泪,她都见过,有时是伤心,有时是高兴.但聂小倩一个鬼魂所滴下的泪,才让她知道什么是让人透心一痛的泪
      烛光一时晃过聂小倩的脸,只见她的泪不断的滴下,她似乎忘了此行来的目的,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郡君没想到她是这般情形,就叫了她一声:"聂小倩!"郡君一叫她,她才似乎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的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的让她好难受
      聂小倩向殿外走去,她的身材在烛光里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她叹道:"好冷啊----十四娘!!!"在遭受此生最大打击时,她惟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辛十四娘了.但这世上除了辛十四娘,还有谁能伤她如此之深.只听她喃喃道:"我有些冷了............"
     本来郡君都以为她要离开了,但突然聂小倩转过脸,对她说:"你说的--是假的对吗?"她脸上变的静静的,有种让郡君忍不住收回刚才所说的话的神情,郡君没有再开口。
     聂小倩摇头道:"你说的是假的!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只是不想帮我做回人吧?"她看着郡君,用一种强迫的神情看着郡君,嘴里轻轻笑道:"其实,你说的是假的!"
     郡君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聂小倩,你其实已经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但你却宁愿不相信吧!可聂小倩那双眼睛却似极苦涩极厌倦地对她说:"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当然不会相信;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却更不能信了.因为爱上十四娘,已成了一场梦,我情愿从此长眠不醒.......再也不想醒来.那醒来之后,会是我终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场梦冷三更!"
     那一句话说完之后,聂小倩脸上有一种痛苦的神情.她静静地走出庙门,似乎,是好倦,好倦了......她似乎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月华淡淡,却卷裹去她身上最后的一点温度.

第七章
       这几日,冯生几乎忙得顾不上吃饭,因为他要成亲了--本来他以为此生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现在却要嫁给他,这怎么能叫他不高兴呢?所以,虽然一连好几天都很忙碌,可冯生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
       其实,半月前,他病的很厉害了,自己都觉得熬不过这一劫了.可是后来,有一位老婆婆却说她能医好此病.那时候他是不大相信的,甚至有些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的意思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病,又怎么会医好他呢?
      那老婆婆既不诊脉,也不开药,只是让人请门外的人进来.那老婆婆坐在塌边的椅子上等着,温和的笑着.看着那笑,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点慰抚,那笑是绵绵然,泊泊然的,像要把自己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煎熬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幸福起来.
      最后有一人被带了进来,他一时有些怔怔的,望着那人的脸,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划破了,那些不再有希望的心意,全从心头翻涌而起,像是已经结痂的过往,再被割出了一点新鲜的痛楚来.但很快,他的眼睛忍不住在病的无甚神彩后发出一点光亮来.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撞着他的心--那颗久病已干枯的心.冲的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子,涌上头,涌得他都忍不住要晕了.他觉得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他有些迷茫的问道:"是你吗?"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原来真的是她,是那个他为之所思所望而病的人了.原来---我们今生还有再见的时候啊!
       这无声的一点头,像是对他最大的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不相识的时候,心里留有沧桑,却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情.他一时脸上有一种温柔,轻轻地问:"你知道吗?我为你一场病了!"
      那女子没有说话,而那老婆婆却开了口:"你这孩子,太痴情,可知若再这么下去,会丧命的."但她又笑了笑,"还好,你不到绝处.你看,我为你带来一剂良方."她起身走到那女子身后,"她便是你日思夜想的人了,我把她许配给你,你说好吗?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问:"什么?"这时,那女子望了他一眼,只一眼,该了解的就了解了,该心伤的都抚慰了.他一时觉得病轻了好多,像是风从远方刮来,带走了他的痛.原来,她是愿意嫁给自己的,原来........我已经对她相思入骨,而只要她在我面前,什么都可不在意了.
     这时,一阵笑声响起.他抬眼看去,却见家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转眼看过去,却见那老婆婆变了一幅模样,成了郡君庙里塑像的样子.只听她道:"冯生,本君念你一片苦情,全心于辛十四娘,而你家人又为你虔诚祷告,今日特来解除你的病痛,况你于我又有些亲缘,得叫我一声舅婆.我今天圆了你的心愿.你且要记住,得之莫喜,失之莫悲."说完,郡君便在一家人叩首时,飞向空中,离开了........
      这时,已是大婚的前一日了.有很多人都来看这"琴瑟和谐"的冯公子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家里的园子大厅本就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冯生置身其中,不知怎地,这闹哄哄的局面让他说不出的快乐---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还未这么的快乐.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冯生回到自己房中安安静静地坐着,有些傻乎乎地笑着:明天,就可以娶到......她了吗?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这么傻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压下嘴的笑意.可接着,心里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疑惑:这些日子大概被突如其来的欢喜弄昏了脑子,都没有想到为什么像辛姑娘这么清冷的人,会答应嫁给自己呢?那日舅婆说要将她许配给自己,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一直是静静地站着........冯生突然拍了拍额头,暗暗地讽着自己:其实,能和辛姑娘在一起,已是莫大的恩赐,何必在乎这些.
     这时,冯家在城中的另一处别院里很静.因为辛十四娘是以落魄人家女儿的身份嫁到冯家的,所以,虽在城中却无甚去处.但明天娶亲还是要做做排场,便由冯生从这一处宅院带她到那一处宅院里去,然后成亲.
     宅中有一处的灯火还亮着---那烧着的是一枝很粗的红烛,已经烧过半截了.有灯火的地方当然有人,房间里静悄悄的,这房间很大显的这烛光很弱,房间收拾的很干净,全是一片红艳艳的颜色.房间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她望着窗外,久久没动.
      好一刻就听见烛火里爆出几声哔哔剥剥的轻响,把这房间映的越发寂静,那人的身形很瘦,穿了一袭白色的衣裙,头发延床沿垂下,她面上清冷,容貌却很美,那便是辛十四娘了.
      辛十四娘静静地抬起头---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聂姑娘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知道聂姑娘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很不寻常.只是不知道离开自己后,她找到她想寻觅的了吗?
      那烛光像是厌倦了一直烧着,发出的烛光慢慢弱了.辛十四娘静静地看着它,但那烛火里似乎出现了一张脸,那脸嘴角微微下坠,像是在无声的诉说着她的固执.那是---聂小倩的脸.
     门外忽有脚步声,辛十四娘抬起头,这不是她静夜沉思的时候,也不是该想起.........她,的时候.明天还有事,她就要嫁与冯生了.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无法有一点嫁作人妇的感觉.但郡君所指的路不会有误,她只是把这路走下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