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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止步」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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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1-04-02 12:48回复
       一
         电话铃突然响了,他们两人都愣了一下。铃响了两下就停了。杨世荣脸色发白,右手拿着一个“车”停在空中,不知怎么办才好,眼睛却在看贺家麟。贺家麟的领带小碎花,闪着细碎碎的亮绿,丝绸质量上等。
         铃还是在响,杨世荣手中还是拿着棋,手明显在抖动,不过眼光从贺家麟身上移开了。
         “真亽他妈的下棋也不给一个清静!”杨世荣说得狠,不过声音不重,“这棋正下到好处。”他的右手自然地点点,把车放在一个位置上,站起身,颔首致歉。贺家麟含蓄地一笑,表示理解。
         杨世荣朝隔壁房间走去,穿一件黑麻纱褂子。他走得不快,不过腰板一挺,个子显出全部的高大壮实来,虽然不是顶天立地的那种伟岸。他是军官出身,镇江一带口音。不会下围棋,只会下象棋,棋道也直,攻势颇猛,急于换子,好像很想早点下残局。今晚他已经让贺家麟领略了他下残局时的韧劲。
         红木家具,加上南美藤沙发,靠垫若叠起一大堆,再大的房间也不够用,陈设真是太富丽了。杨世荣顺手带上房间门,去接电话。
         从跨入这房子他就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对不起老板,受此重任,是老板看得起自己。这些天来,他都只是在白天睡了一会,绝不出大门,一点也不敢大意。不过这人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做太不好对付的事。他预先的担心不必要,紧张了好多天,但愿今晚可以轻松地睡一觉。
         电话不太清楚,不知为什么杂音很大,而且电话线那边的人说得太快,情绪很激动。他来不及回答,只得“嗯嗯”回答,声音尽量压得很低。这时他转了一下身,从虚了一条线的门缝望过去,看到贺家麟搓搓手,看棋盘,端起青瓷茶盅,揭开盖碗,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对方说个没完,杨世荣听着。“银行?”两字从他嘴里冒出时,他一惊,赶快收住。怎么,今夜开始动手了?
         杨世荣不便提出任何问题,隔壁肯定听到。他也不能做任何争论,在对方一再问他时,他只好有点勉强地说:“就这样吧。”便放下电话。他站在那里,的确感到疲惫,从门缝里看见贺家麟又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叶是上好的,有股清香飘来。贺家麟刚才下棋时问过他:这地可能是沪西之外沿,霞飞路顶头接徐家汇的一段?
         当然他没有回答。贺家麟的判断令人佩服,言下之意,此地就不在法租界之内了。这幢爬满长春藤的房子,一楼是客厅、饭厅和延建的一大间,楼上每扇窗有感觉,帘子紧拉,装了铁格栅。
         那人说,窗外是风吹梧桐?不像是问他,问他,他还是不会回答:都知道法租界马路上种满梧桐,有些嫩绿的爬虫生出梧桐树,一转夏,它们身上的刺儿就要往人身上扎。那人自顾自往下说,还打了个比喻:残春初夏时分的上亽海之夜,跟绵缎绕在身上一样舒适,去年在贵阳住的旧祠堂改的兵营,巨蚊如雷,湿热蒸人,月前自香港转道时,九龙破烂不堪,这十里洋场依旧繁华,几乎是两个世界。
         的确是两个世界。杨世荣摸了摸脑袋,怎么啦?他知道他如此做,是为了停止想刚才的电话,有意分开思路。这么说,银行出事,将要出事?
         不管什么事,那个安静地喝着茶的贺家麟,当然明白自己被软禁在这里。明天租界的报纸是否能给他看,就得请示。早晚此人会知道,但那是上峰决定的事,不用他操心。
         楼下有一个班的警卫士兵,不直接与贺家麟接触,一日三餐都按时送到楼上来,有酒有菜,有茶有棋,有闲书,报纸却是挑了送来,文学杂志不少,风花雪月之外,还有一批男男女女新作家,文字相当出色,虽是汪伪点缀升平之计,却比后方千篇一律的抗战文学好看得多。这个贺家麟看得津津有味,还推荐杨世荣看。杨世荣闲着无事时,也翻一下。有个女子,小说刁钻刻薄,文字厉害,名字却俗气得可爱,叫张爱玲。贺家麟老是说这女人刻薄得好。   


    2楼2011-04-02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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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3)   
           杨世荣手一伸,就接着了。鱼嘴红艳,鱼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细腻,色泽清爽凝重。真货假货不论,鱼在掌心里十分含蓄。他把鱼递给谭因:“这么讨人喜欢的东西,还是你玩吧。”
           谭因不接,杨世荣将鱼放在梳妆台上,镜子映着鱼,鱼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谭因眼珠闪亮:“杨哥,这地方好。”
           “不好,”杨世荣摇摇头,“我在此执行任务。”
           “日那个娘任务。”谭因说,他做了个扫射姿势,“谁叫你让我来!天王老子管得远!杨哥,有什么喝的?渴死了。”他一边走一边乱翻抽屉。“什么也没有。这种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个澡。”话一说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剥。
           杨世荣这才注意到他的裤角和膝盖处有些微的血渍:“不行。浴室是这两个房间合用的,那人会听见,那头的门锁拆了,两边都一推就开。到楼下去冲个澡!”
           “什么鬼囚犯,与我何相干?论功行赏,也该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谭因叫起来,根本不理他的茬,神情非常兴奋。这小家伙第一次痛痛快快杀人,杨世荣每次看到这种兵,都有点害怕:他们是敢死队的料子,杀人无顾忌,被杀也就“够本”。这种愣头兵活不长,一般一年半载,少数三五年,实际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谭因的兴头上,他不好说这话。
           他自己已见够了战场上的血。比如南京战役,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在栖霞山一线掘壕阻击,守了三夜,阵地几乎全部被炸平。待日军冲过战线直捣南京时,他才从阵亡者的断臂碎肢中钻出来,一路要饭跑回家乡。家乡五服内亲人都死光了,又是当兵饭吃粮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干本行,哪怕现在给饷的是当日的对手,但他情愿干见血较少的警卫,阴差阳错进了这个机关。
           谭因脱去长裤鞋子,身上的肉圆润润的,灯光下泛出光泽。他连短裤也不剩下,一边扯,一边跳着步子走向浴室。年轻的皮肤没有一个疤痕,而且结结实实,不像他已经有好几处刺刀划过的长疤,两个子弹洞,一身难看的肌腱,腿上还有因长年背枪抬担架跑出的筋脉。
           谭因已经抓起浴室的门把,杨世荣奔过去想拦住他。但是谭因动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门推开。果然浴室通向那间房的门大开着,这本是杨世荣规定的。
           他们俩都看见了贺家麟一身西服整齐地站在沙发后,脸上尽量沉稳地看着他们——一个赤身裸休,一个全副军装在浴室门口。气氛顿时凝住了。
           还是谭因首先恢复镇静,他说了一声:“伙计,打扰。”算是招呼,但是却没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动作,他看着这软禁犯,看得有点傻了。
           这囚犯的确不像囚犯,那身西装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宽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梁直正,本来有点柔顺的脸形显得飒然英气,头发是精心修剪过的,额前有几绺发丝略显乱,反而自然洒脱。
           “请便。”那囚犯脸无表情地说,声音有磁性,很动听。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过头。
           谭因还是站着没动弹,杨世荣走上前去,关上那边门。通他房间这边的门却开着,也算保持一点防范。“洗澡声音小点,”他叮嘱道。
           三
           谭因自嘲地笑着说:“不就春光乍泄了吗?躲什么?”他站进白瓷缸里,动作有点笨拙,但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热水如何调节,就开始放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哗地响。
           “不知分寸!”杨世荣生气地说。
           水声太响,谭因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一个人在澡盆里享受。
           杨世荣心里恼火,刚才贺家麟什么都看见了。他清雅,我污浊;他文明,我野蛮;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贵胄;他雄姿英发,顶天立地为国家,我下亽贱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他是国统正朔,我是伪逆附敌——这比下去还有个完吗?
           贺家麟掉头那刻,眼角扫着他时,那份轻蔑,他并不陌生。他早就读懂这位绅士表面客客气气的眼光:“偷鸡摸狗。”   


      4楼2011-04-02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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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5)   
             杨世荣看得惊异极了,更惊异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阵阵燥热,回荡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冲。这个小瘪三是个妖怪!他不由得想转眼避开。
             “杨哥。”他听到谭因在说,声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是他没有起身往床那边去,今天电话中让谭因来,明摆着不应该:他应当说是公务在身。可是他没有。
             谭因叫了第二声:“杨哥。”
             他只得婉转地说:“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谭因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娘个稀罕他就没鸟?”这小子兴奋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嘴唇也红,看见杨世荣依旧一身戎装,还没有解开扣子,便生气地倒在床上,扯过枕头盖上半张脸。扔出一句话:“白得一个好床。”
             过了一会,他翻过身,右手撑着脑袋,左手在床上弹着:“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皱皱鼻子,好看的红嘴唇也变形,上面长着一层浓浓的汗毛。“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我是说,一路。”
             “你怎么知道?”杨世荣对谭因极为恼火,绝对不该让这个小东西到这地方来。给任何老板做事,他也把公私分开。当时电话中竟答应谭因来的要求,是因为谭因太激动,所以他轻易忘记了环境。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多年来的兵戎生涯,他明白这种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断过快,而酿成灾难。
             “我当然知道,”谭因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想日我!”谭因手捶了一下床档头,眼神似乎有点飘。
             “你,你!”杨世荣跳了起来。这谭六说话一向不顾忌字眼,什么话都可以直截了当地出口,哪怕粗话在他嘴里听来就不一样,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战壕里的话头。当初是这小痞子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这小痞子。是谭因做了他的老师,让他明白许多次为什么死里逃生后,他也没想到在乡下安个窝。他一向对此种信号非常迟钝,不甚了了,至今还是比这家伙迟钝得多。他知道这个道儿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谈不上贞洁和义务,虽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对方莫属,一生生死相随。不过这位小无赖,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看见他皱眉,谭因依然原样朝着他诱惑地微笑,活脱脱一个老手。不过他的反应也不对劲。就这么一眨眼工夫,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谭因被贺家麟压在身下的情形,他感到血在往头脑里冲,一阵眩晕,他扶住椅子背,弄不明白自己眩晕的原因是什么。
             “你怎么啦?”谭因注意到他的表情,收起微笑。
             “没事。”杨世荣说完就想,我要把这小子杀了,贱种,见色忘义,竟敢当面背叛我。大丈夫一腔热血,可杀不可辱,可舍命不可失尊严。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去取柜子里锁着的手提机亽枪,用那枪比身上的手亽枪爽快。之所以放一把手提机亽枪在那儿,是他以防万一。不管是外面过廊,还是里面通往贺家麟的房门和浴室的门,他都小心地锁上,但他还是格外谨慎。其实贺家麟有了枪也不会做什么,没有必要。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出去,只不过他带来的条件,双方必须有个交代而已。说是安全囚禁,实际只是做个受主人管束的客人。贺家麟是明白人,绝不会冒生死危险逃跑的。他对贺家麟的聪明劲儿摸得很透。
             谭因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点没意识到他脸色难看,对他眼里冒出的腾腾杀气,照样满不在乎。这人做什么都完全图自个儿高兴,根本不会想想别人的心情,跟这种小娃儿说不清楚。心里一软,他就改变了主意。
        


        6楼2011-04-0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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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解下腰上的佩枪,打开枪匣,里面六颗子弹齐全。他啪的一下扔到谭因斜卧的床上。枪慢慢落到谭因的身边,谭因看着枪掉在腿边,纹丝不动,也不去拣枪,双手一抱膝,眼睛还是朝着杨世荣看。
               杨世荣头稍微一歪,谭因才拿起枪,看了一眼蓝盈盈的枪管,伸手把它塞到枕头底下。镇定地说:“别怕,杨哥,没有危险,那个家伙只有一把肉枪。”   
               鹤止步(6)   
               杨世荣窘住了,这个小阿飞是真痴还是假呆?
               “没事。”谭因又说。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一身白皮嫩肉,跟这房间的脂粉气很相配。“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杨哥,小弟永远是你的人。我们拿他开开心。怎么样,现在就真的拿他开开心?”
               杨世荣当然懂这是谭因在安抚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面将出现的场面:那个道貌岸然命运的宠儿,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脱光,汗流浃背。对这种难现于光天之下的脏事,本来只属于像他这样沉沦下僚的人物,蝇营狗苟的打手,过一天算一天的杀人者被杀者,现在这种体面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这样的人做,能做出什么事——假若谭因的直觉不错,这个贺家麟是那么回事的话。
               他脑子瞬间开窍,一个精神报复的机会。以后,他将面对一个别样的人物,他不会再感到压抑,现在他名为看守,实际上是个不够格的清客,将就陪着傲慢公子。今后他的看管任务将轻松得多,对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么一块无瑕的白壁。
               这个人不要脸的喘息,每个恶心的动作,都将一一留下记录,在他的头脑里:玩弄命运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样顶不住一个小流氓的诱惑。
               他左思右想,这是他管的地方,只有他手握武器。他控制着局面,他应该羞辱那些该羞辱的人。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谭因,把枕头底下的手亽枪放进皮套,然后默默地从佩袋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弹开刀刃,唰的一下切掉谭因的一绺齐肩的长发,径自走到浴室,扔进抽水马桶。
               他转过身,对谭因说:“去吧。”
               五
               谭因跳下床,一点衣服也没有披,走到在杨世荣面前,很知已地贴了贴他的身体。他走路的时候,臀部的肌肉在腿的牵引下滚动,不是女人那种臀部累赘的摇动,也不像一般男子肌**缩的单调。杨世荣递给他一件睡衣,他往身上一套,也没有好好系带子,走到隔壁房间门。谭因站在门前,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反应,就轻轻打开门,像一只敏捷的猫走了进去。
               门哐当一下关上了。
               杨世荣在房间里走动,隔壁房间最好这时不存在。他很想熄掉灯,让黑夜遮住一切。他发现他的手里全是汗,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这个小瘪三,无耻之极的小色鬼,是去为他杨世荣复仇?不像。用这样的方式挑动他的性欲?也不像。他完全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猎奇之心理,也不像。他很想知道谭因怎么个想法,等他出来,得把他叫到花园没人之处好好问问。
               隔壁好像说起话来,仔细一听,的确是说话声。浴室门上有个监视孔可以看到那边房间,但他暂时不想去看任何情况,如同在大战前,静静地坐在战壕里,听远处炮声开始隆隆响起来,他知道那还没有他的事,只要没轮到他手下的那几个丘八投入战斗,他就不必操心。
               隐约听见街上汽车弛过的声音。这个城亽市日日夜夜落在了一种嗡嗡的背景上,很像他家乡的田野,静寂之中,还是听得见野蜂在盛开的菜花地里忙碌的声音。这时应当半夜一点半了吧,他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街道上划过的灯光,黄黄的,在夜空中切出一块块移动的影子。如果谭因他们动手是在这个下半夜,恐怕就会让半个城亽市都听到。放鞭炮似的,多少年没有放过鞭炮了。隔壁床或椅子弄得奇响,真如炮声震动,泥灰落到面前,他一下回过神来。
               他走近房门,听到谭因在哈哈大笑,然后贺家麟也笑起来。看来两人谈上了手。这种事,尤其谭因摆得太明的打扮,只要能谈上手,下面的名堂就是顺水推舟。他从自己被诱惑的经验,明白这一点,只要不推得太急就行。他几乎为谭因的本事骄傲起来。
               然后他听见贺家麟问了什么,谭因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向谭因介绍这个姓贺的是重庆军统派来的,意图联络或谈判的人。他的任务只是监视,什么都不能讲,要讲,只有让76号的头脑丁默邦、李士群亲自跟他讲。老板吴世宝队长给他布置任务的时候,已经再三告诫,关于76号的事,什么都不能说,千万不能让此人摸到什么底细。   


          7楼2011-04-0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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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7)   
                 谭因他们今夜袭击杀人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杀的是什么人。先前听吴世宝队长说过一点:在重庆方面鼓动下,上亽海工商界拒绝接受南京政权发行的货币,一个没有发行货币能力的政权,就是一文不值。犹豫良久后,上面对76号下了命令,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出,也要打通上亽海的财路,可能不得不对租界内重庆政府的银行动手。当然这样一来,开了杀戒,与重庆的决裂,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如果今晚已经动手,这种事,当然万万不能让贺家麟知道。他当时就没有马上问个究竟,也就是怕隔墙有耳。而谭因这个小乌龟第一次过杀人瘾,肯定添油加醋在那里吹上劲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监控孔前,两个人已经在床上滚成一团。谭因身上已经没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对方抱紧。房间里灯光太暗,看不仔细。
                 他缩回推门的手,很犹豫,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浴室的镜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线线往下滴。他看着里面自己有些模糊的脸,想折回房间,但身体没有动,又站到那门前。里面有嘶哑的叫声,他不由自主地喊:“谭六!”声调发抖。
                 没有回答,还是那些嘶哑的叫声,还有叫唤。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拧动门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马上退出。
                 门一打开,他看到虽然两个人衣衫不整,但绝不是上手的那种狂热。两人的确是在搏斗,贺家麟正卡住谭因的喉咙。
                 杨世荣一个箭步冲上前,把贺家麟的头发狠狠一拽,贺家麟整个人被拽了起来,可他的手没有松,连带把谭因也拽了起来。
                 “想干什么?”杨世荣低声吼起来。他不想惊动楼下的警卫班,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场面。
                 贺家麟还是未松手,反而因为杨世荣的加入,更加抓牢谭因的脖子,谭因无法挣脱身子。
                 杨世荣一拳打开贺家麟的手,再猛一推,贺家麟倒退到床边才扶住自己。谭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无耻之徒!”贺家麟喘过气来,骂道。
                 杨世荣脸一下子红了,他的确是无耻之徒,比谭因更无耻。他想把谭因拉起来,退出这个房间,他无法为刚才的事作解释,挨骂是自己活该。他匆匆扶起谭因,谭因还在摸自己的喉咙,还在咳嗽。但是谭因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杨世荣的佩枪。
                 “不许,不许胡来!”杨世荣正用劲扶谭因的肩膀,腾出一手去抓谭因的手。谭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地,如泥鳅抓不住,而且已经把枪抓在手里,半秒钟也不耽误,朝贺家麟的方向开了一枪。
                 刚站起身的贺家麟脸色大变,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弹吓着了,而是枪声太响,把他震呆了。这个静静的近郊区,就是白天有枪声也是很不寻常的,更何况是夜半,房间震得像一面鼓,肯定很远都可以听到。杨世荣吓出一头大汗,急得用腿去勾倒谭因,但谭因汗津津的身体太滑,反而溜脱了,在地上翻了一个转,枪还捏在他手里。
                 杨世荣喊:“住手,不许开枪!”
                 这时候,谭因已经稳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个膝盖曲起,身子笔挺,双手直伸握枪:正是杨世荣教这个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训练中射击最稳也最准的一种标准姿势。
                 到这时贺家麟才反应过来,刚要往椅子后面躲,谭因就开了枪,子弹直接打进贺家麟的正胸,像击中靶一样。贺家麟胸前喷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正在往下躲的身体就势滑落到地上。
                 杨世荣一抬臂,用一个极快的动作,把没有警觉的谭因手中的枪打掉在地上。“你太胡来!”他怒吼道。他来不及拾手枪,冲到椅子前去看贺家麟。贺家麟正捂着自己的前胸,血汨汨地从他的指缝往外冒,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血却从嘴里喷出来。
                 杨世荣原希望谭因打空,他就能反身稳住这一头,不料谭因第二枪打得那么准,正中贺家麟心脏,而且打了个对穿。长期的沙场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已经完了,半分钟内的事。   


            8楼2011-04-0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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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8)   
                   警卫早就跑上楼,敲门声响起,用枪柄猛敲,花园里全是持枪的士兵。杨世荣放下贺家麟,回身去拾落在地上的枪,四顾一下,谭因已经不见了。
                   “没事”,杨世荣喊道。他走去打开了房间直通楼梯过道的门,警卫们端着步枪站在门口。
                   “客人想逃跑,被我打死了。”他简单地说。
                   他来不及想其他的话头,糟糕透顶的局面,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也是对他自己的良心唯一可行的说法。
                   他跪下一条腿,再看一次贺家麟,那张傲慢的脸已经被血弄污了。
                   贺家麟嘴里冒出血柱,却好像还想说话,好像想说的还是那两个字:“无耻。”
                   六
                   杨世荣在狱中一直想着这两个字,贺家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无耻:给汪精卫和日本人干事无耻?用集体枪杀手段抢夺上亽海金融市场无耻?那天晚上谭因“调戏”他无耻?还是认为他暗中“指使”此事无耻?贺家麟是否如谭因所猜想的那样是“同道”?或许本为同道,但认为这种安排是陷阱,进而认为76号无耻?
                   每个可能都是无耻。没有确定的罪名,使杨世荣很难受,他不知道贺家麟最后的几秒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想已经死了的人,干这一行,每个人都难逃一死,子弹早晚会顺道弯过来。贺家麟没有机会说任何话,应当说给谭因和他都减少了麻烦,但是却让他心里一直不安。
                   至于谭因,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他躲开不认账没有什么错。这是他的责任,虽然他绝不会开这一枪,没有命令让他开枪,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也知道,哪怕谭因认这个账,他依然无法脱离干系,既然负责看守,此后的局面无从解释,一切都得由他担当。
                   不过谭因的枪法,也太狠了一点,他的裸体使姿势更为简洁漂亮,简直像这个英国人屋子里的一个雕像。
                   谭因在他房内这事,费了他不少唇舌解释。吴世宝审讯他,不断逼问他与谭因是什么关系?他当然不会说。谭因在手枪上的指纹早就被他擦净。
                   但是上峰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释,首先李士群一再怀疑击毙贺家麟一案大有蹊跷:即使有一千种理由,贺家麟也不会想逃跑。李士群认为杨世荣受了什么方面的指使,枪杀了贺家麟,为此怒责吴世宝用人不当。重庆与南京一直在信使来往讲价钱谈条件,76号也在琢磨杀人立威后一步棋如何走。不斩来使是首先必须做到的事,况且局面复杂,利害冲突不会是永远的。说到底,贺家麟并不是囚徒,即使知道双方关系刚出现的转折,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
                   杨世荣被上了刑。76号有名的一些酷刑,虽然不好全部用到杨世荣身上,但李士群怀疑是南京政权里的对手有意给他栽赃。吴世宝不得不做出一个交代,让杨世荣说出个头头道道。
                   鞭打杨世荣之时,吴世宝亲自到场。在76号的地下室里,手铐和脚铐钉死在墙上,鞭打时四肢被镣铐牢牢地反扣着,没有任何动弹挣扎的余地,杨世荣明白挣扎只会增加痛苦。
                   动刑刚开始,吴世宝突然传令把谭因叫来,站在他身边。吴世宝想看看这两个人中间有什么名堂,他不想把这两个人往死里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诚:他的警卫总队在上亽海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需要谭因这样敢冲敢打,下手特别凶狠的杀手,也需要杨世荣这样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里泡,鞭子打一上就蘸一下水,湿牛皮抽在身上会拉起皮肤,马上就把皮肤拽破,鲜血淋漓。
                   谭因一直发誓与杨世荣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那天只是因为顺车,在执行任务后到杨世荣那里休息。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彻底否认见过贺家麟这个人,他没有必要见这个人——这都是杨世荣在吴世宝赶到现场之前匆匆告诉他应当这样说的。谭因在惊慌之中,已经失去思考能力,没有提出异议。即使后来,杨世荣再三思考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让谭因顶下罪名。   


              9楼2011-04-02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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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9)   
                     鞭子一下下落在杨世荣身上,杨世荣的脸抽搐着,尽可能不去看谭因。谭因却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杨世荣了,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不能躲开,吴世宝正注视着他。杨世荣胸脯上红肿的条痕已经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吴世宝下令停一下,问杨世荣有什么话说。
                     杨世荣摇摇头,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挥起时,嘘叫声带来的警悚,比继之而来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听到嘘叫声时,朝谭因看一眼。他惊奇地发现谭因的眼睛不再闪避杨世荣受刑的场面,谭因虽然看着,但脑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杨世荣这次看见谭因眼睛发亮了,是泪光,还是乐意见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吴世宝面前表现他自己?
                     每次鞭子飞舞起来时,响声让杨世荣脸上抽搐一下,血从伤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愿卖力气地向同伙行刑,但是吴世宝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鞭子总像是在空中嘘叫相当长时间才落下来。杨世荣最感恐惧时,总觉得谭因脸上几乎放出兴奋的光了,不像是为他痛苦,而是那种看见痛苦的痛快。
                     吴世宝也看到了谭因没有为杨世荣不平的表情,他相信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密谋,也没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关系。吴世宝为了团结内部,维护下属,只能顶住李士群的压力,几个军师商量了一下,编了一个“杨世荣交代”,说是手亽枪走火误伤贺家麟致死。
                     这场鞭打只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经让杨世荣长久地卧养在床,亏得杨世荣是吃惯苦的人,而且一直没有累及谭因。事情本来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李士群则强调得执行纪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杨世荣的脑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证明他并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谈判的对象。而吴世宝坚持认为,枪毙杨世荣会影响76号精粹打手队伍的士气。就在两人的僵持中,杨世荣一条命暂时保住。
                     不久,军统与76号在上亽海的互相暗杀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军统人员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疗的张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储行业务科长,而76号抓了一批中国银行的高级职员,挑出三个姓张的抵命;军统在中央银行跑期放置定时炸亽弹,炸死了中行业务主任。
                     两边杀人不眨眼地火拼,一边以日占区为基地,另一边以英法租界为依托。双方彻底打翻后,贺家麟事件反而变成一个不重要的未决案。
                     谭因在这一系列暗杀袭击中成了大英雄,他化妆灵便,尤其善于女装,妩媚动人。而且见机行事,反应敏捷。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冲锋在前,敢拼敢打,使吴世宝对这个娃娃脸的打手分外赏识,经过拷打杨世荣的考验,他早就对谭因用而不疑,现在下决心提拔他作为特工总部二分队的队长。
                     一时上亽海滩盛传76号有个“血手哪吒”,枪法奇准,杀人如麻。杨世荣听到此,感慨不已:这个原本是中国广大内陆托出空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占尽风头的,现在是几个连他这样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时,他心里为谭因而感到骄傲:能在上亽海滩闯出大名声,不管什么名声,都是了不起的事。
                     谭因做了分队长后,看管杨世荣的警卫更是多行照顾。谭因的月薪不过30万储备券,行动有功另有奖金。而且上亽海市面上,生财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帮留下的人,只能靠拢76号。得到吴世宝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为首先必须打点的门神。
                     谭因的权势和在特工总队中的名声,使看管人对杨世荣另眼相看。谭因不断供应的金钱,也使一批批换来换去的监狱看管不愿对杨世荣过于苛刻。但是,他来看杨世荣的次数少了。
                     七
                     杨世荣正躺在床上抽烟解闷,恍惚中看到一个全套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的人物走进来,那鞋尖头尖脑,时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贺家麟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那个贺家麟快步地朝里走,把礼帽拿在手上,警卫看到他,立即敬了个礼,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10楼2011-04-02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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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12)   
                       贺家麟说得对,这一切很无耻。
                       八
                       这是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杨世荣出狱,押送的看守人祝贺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结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脸的胡须和长发该剪,浑身真是脏得很。他很想洗个澡,在大池子热水中泡一下。其他什么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获释,他就到镇江报恩寺出家,化缘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会人世过多的纠缠和苦恼。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他被塞进车子,左右前后都有人,无法看到具体往什么方向开,尤其许久没有看到喧闹繁华的街面。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关在上亽海,看来在上亽海坐牢,没有什么特殊,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谭因那小子,才有“在什么地方成功”的考虑。大白天之下,人来人往,广告花花绿绿,铺天盖地,他眼睛还不适应,干脆闭上眼睛。
                       车子终于在一所宅院里停下。树木葱绿,繁花簇拥。当他穿过一道道门,进了几层警卫森严的厅,到了一间奇大的房间,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笔挺坐在那里,难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鹤园”?他不能肯定,因为他只是听说,从未去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发怵。以前他作为下级人员,很少有见到李士群的机会,只有在行动前听训话时才能见到这个大人物。听看守说现在在上亽海滩,这个人的名字,已经人人闻之胆寒。当年的吴世宝只是个街头流氓,李士群可是个玩政治手腕的魔头。
                       李士群见到他,反而客气地从椅子上欠个身,拱了拱手。虽然是个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训话里看上去儒雅,换了个讲究的眼镜更书生气,说得上目清眉秀。不像他关押了近两年,苍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壮的体魄只能仔细从眼睛和动作里辨认出。
                       “杨营长,”李士群说,还记得他的最高军阶,也许是刚读过案卷,“杨营长辛苦了,坐了两年牢。”李士群坐下来,边取过桌上的案卷,边说,慢慢地翻看。他并不看杨世荣的脸,似乎在对着纸片说话,“这件案子,说清楚也够清楚的,说不清楚,也真够不清楚的。”
                       杨世荣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势头不太好。
                       “按照你的说法,贺家麟是企图逃走,不得不就地解决。但是你有一个警卫班,为什么无法拦住一个没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为什么枪弹是正面前胸射入?”
                       杨世荣只说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转过身来,我开了枪。”这是他一直咬定的话。
                       李士群搁下纸片,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少胡扯了!两年没有动你,现在贺家麟的鬼魂又变得重要了。杜老板要我们给个答复,要你的脑袋给杜老板歇歇气。”
                       杨世荣早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这批人个个脚踩几头船,他的命在哪只船看起来有用些。小日本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就得讨杜老板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远幸运,不可能每次从死神手中逃脱。
                       见杨世荣没有反应,李士群说:“立即枪毙!”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废纸,马上可以扔开似的。
                       杨世荣看着李士群,心里想,像在做戏。如果他们真要他的脑袋的话,犯不着李士群来宣判。
                       果然,他听到李士群放低声音:“除非你说清楚谭因当时在干什么?”
                       他心一惊,已经有好久这名字没有在他脑子里了,他基本上已经忘记这个名字。谭因不是为这个人立下大功了吗?难道他能出什么事?他没有时间想。“谭因第一次执行任务,心情不太稳定,来向我说说。”杨世荣还是这句老话。
                  


                  13楼2011-04-02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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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那是个葱绿的长堤,一边是湖水,看起来像浏河附近。杨世荣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这一带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一条条战壕死守,缠住日本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他是下级军官,没有军事地图,也用不到。他记性好,对地表地貌方向记忆非常明确。
                    


                    15楼2011-04-02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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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地方他肯定来过,在从浏河向苏常退却的路上,部队在这里住过一夜。拂晓就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他把队伍连滚带爬从民房带到一条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应急工事,这是每个低级军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这已经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袭依旧抓走了他那些贪宿的部下。日机走后,整个营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烂的残肢断腿——这不过是对他们坚守上海郊区一个多月的报复。
                      


                      16楼2011-04-02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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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堤很清静,几乎没有行人,远远看去湖里荷花,只开了一朵淡红,那些花苞遮掩在绿叶间。湖水很清,风吹皱波纹,吹拂着脸,觉得不热不凉正好。太阳已经在西沉,景致开始变得单调,一色暗红。杨世荣觉得有点奇怪,仗打得再大,田还是有人种,日子还是有人过,江南农家的景色依旧。
                             他很想和谭因说点什么,他们中有太多的话需要说清,到这时候却已经说不清亽百度。真是开玩笑,他或者谭六都未料到有这么一天,会弄到这么奇怪的局面。他拿着枪,押着谭因在堤岸上走,觉得这湖比他记忆中的大得多。
                             谭因一直是得意的,一个聪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从小就是受宠的,很多人宠,他会讨人好,他一笑就让人心里软了。谭因命里不会缺少扶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把别人扶植他当作生活的常规,大概并不珍贵,觉得理所当然。
                             杨世荣却老记得祖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人对你不好是应该的,不要怨恨牢骚;对你好倒是例外,务必感激报答。
                             恐怕在这个时候,谭因会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杨世荣想。他把视线从谭因的背转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鸟飞过。这堤岸走上五十米后景致美极,来这里真是对的。
                             他帮不了谭因,他不想看到结局。谭因是否能从这个堤岸脱身,看他自己的运气。他选择这地点,只是因为他曾经从这样的绝境跑出来。那是死里拣一条命。或许,谭因行,他可以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或是躲进荷叶里,变成一个温柔贞洁的女子。   


                        18楼2011-04-02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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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止步(15)   
                               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声地说:“就这里吧!”大家都站住了。谭因也站住了。堤岸的顶是平的,但也有几个人宽,草丛渐渐高起来,没及他们的脚踝。
                               谭因没有回过头来,侧着身,面对湖水,他个子奇高,可能他真长了一大截。杨世荣从未看见他那么静的姿态,可能是等着开枪。他把枪保险拉了一下,谭因听到咯嗒声,居然还是一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杨世荣感到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个人,前面的这个将死的人,或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许诺过忠诚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他不想列出账单看看谁欠了谁多少。只要他有过许诺,他就只能珍惜那个许诺,因为他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党派、任何政治许诺过忠诚。他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他忠诚的权利。
                               无论他怎么做,谭因逃不了一死。他为谭因作牺牲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为了谭因,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纪念。
                               他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没有理会,但他看见他的头动了一动。
                               他又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转过身来,声音又硬又冷:“没什么可说的,开枪吧!”
                               杨世荣举起手来,大声地说,说得很缓慢:“谭六,为哥的不能送你了。”
                               谭因说:“杨哥,不关你的事。打准点,干净点,小弟谢你了。”
                               杨世荣看他还不明白,但是没有时间解释。或许他们俩本身就是难以互相理解,难以信任终生,称兄道弟也没用,刎颈之交也没用,互相听不懂的不是话,而是心里的声音。
                               杨世荣举起驳壳枪。这种枪很笨重,但枪的口径很大,子弹杀伤力极强。他举起驳壳枪,渐渐抬到到一个高度,眼瞄过去,正是谭因的心脏,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拨了枪机,突然叫了起来:“谭六,接着。”他迅速把枪举到额头,子弹飞了出来,轰然地炸开一个大口子,再继续往前冲,命定要从另一边冲出来,大口径子弹的冲击力,把杨世荣整个头颅洞穿,他全身的血几乎在一瞬间从头部飞出喷洒在这堤岸上。但是,就是这一切将发生的时候,杨世荣把枪一扔——这是他开枪前脑子给手的指令,当子弹穿越他的脑子时,他的手依然能执行这个指令。
                               谭因在这一巨响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抛过来的驳壳枪,他看到这时杨世荣的头脑被打了个对穿。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空中飞来的枪,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杨世荣把枪扔给他,叫他“接着”,是接着他自杀还是让他接枪,打出一条血路?
                               他来不及想杨世荣的目的,也来不及想他自己的计划,枪在他手中自动地射击起来。他蹲靠堤岸,边打边跑。而李士群的卫队也在开枪,在两个人站定准备行刑,互相扔出几句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早就把背着的枪换到手中,扳上了枪机,以备发生意料得到的情况——杨世荣帮助谭因逃跑。他们没有料到杨世荣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等反映过来时,他们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枪声同时自动地按下扳机。堤岸上枪杀响成一片,杨世荣正在倒下的身体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19楼2011-04-0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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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倒在这片潮湿草地上的头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从湖心里腾起的鹤。鹤欲飞,升起的腿却突然静止不动。


                            20楼2011-04-0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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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王同轨《耳谈》:
                                   一市儿色慕兵子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盖百夫长之也。语斗不已,市儿逐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儿。俞年行刑。兵子复出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独死。”亦触木死尸旁。   


                              21楼2011-04-0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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