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时常会梦到一些故人。有时是宠溺微笑着的父亲,有时是总是挡在自己身前的兄长,而更多时候,是公瑾咳血的背影、子敬骨瘦如柴
的双手,以及子明被病痛折磨得无神却依然温柔的眼眸。
然而他从未梦见过曹丕。
伯言死后已经十年了,兜兜转转一个梦,那些死了的人,或亲人或敌人、或属下或好友,走马观灯般从脑内晃过,每个人的脸都清晰得一
如初见。
他从梦中醒来时,背后已全被冷汗打湿。昏昏噩噩的坐起身,也没有叫在外侍奉的侍从,只在床沿静静地坐着,慢慢的回想梦里的那些人
、那些事,仿佛梦里的那些故人故事、那些生离死别,便完完整整的组成了他那注定孤寡的一生。
也许并不完整。孙权在慢慢回想到第五遍时,才惊觉,他这几乎囊括了自己一生的梦境里,没有曹子桓。
孙权有一瞬间的惊惶和迷茫,然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想想起曹丕的模样,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脑内竟只能浮现出那个人模糊的侧颜。又不甘
心的想了许久,孙权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记不得那个曾经的同窗、笔友以及死敌的模样了。
是真的记性不好了,还是故意想要忘记,孙权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他只是唤来了门外一直静候的侍从:去把书房那个上锁的木箱搬来。
不多时,木箱便放在了孙权面前。他慢慢的弯下身,掏出铜制钥匙想打开。侍从提前扶了过来:至尊,属下帮你罢。
孙权也没说话,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侍从便缩回了手,不敢多言。只得讪讪的看着主公缓慢又艰难地将钥匙插进早已生锈的锁孔里。随
着金属响声,那个尘封多年的神秘的木箱被打开,一阵灰尘扑鼻而来。侍从皱着眉头别开脸,一向有洁癖的孙权却似毫不在意,叫人去掌了灯
,然后慢慢的从木箱里一件一件的取出了满满一箱的竹简,又一一珍宝似的擦去了面上的灰尘,才翻阅起来。
他一卷一卷的展开,一卷一卷的细阅。侍从一旁低头研磨,偶尔大胆的抬眼,便瞧见烛火摇曳下,自家主公脸上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凝
重和痴迷。也许……还有一点不明的感情。
侍从于是低下头,不敢再看。
孙权翻到最后一卷的时候,顿了顿。那一卷的绳结不是孙家结,而是曹家特有的打结法。看来自己还未看过。好像是因为那一卷是伴随着
魏帝的死讯魏帝的死讯传来的,所以他还未展卷,便直接将所有竹简放进了木箱,上了锁。
多年后的今天,孙权再次翻开这卷原以为永远不会看的竹简时,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那上面简简单单五个字,没有曹子恒一贯的浮华辞藻,假得真切:
我梦到了你。
孙权呆呆的愣了很久,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执笔蘸墨,也在那卷竹简上写下了五个字,真得讽刺:
我梦不到你。
东方天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