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 

寒气平静，微伏不动。张恩冬生活如常。 

其实不过和往日一样，恩冬因为教室没有位子便去了邻近的文科楼。斯年她刚刚学会迷恋物质：深冬的时候，麂皮长袍贴着身，再裹一件黑地飞金葩子花图案的羊毛大披肩，刺绣小靴裸着的双腿青白青白，腕上悬一串细碎珍珠。 

恩冬夹子里几张A4纸，口袋里一支铅笔，那时她正在为她渐渐惊人的消费量受着生之苦役。她想花掉更多的钱，就得赚回更多的钱。一双手，画惯了情爱上调也便熟极而流，A4纸上打底稿，回去放入扫描仪，变成jpg格式,再填充颜色，即成为少男少女喜欢的浪漫插画，她用这些画供养自己，她那时过得很快乐。 

缓慢转身走进那玻璃教室的时候，恩冬的姿态与样貌，却不像一个为谋生辛苦劳作的女子。仿佛就是闲闲的，因为好玩，才来坐坐。而她的长发，如此牵缠，如此青黑，如此夸张的披沥，在午后微微暗下去的光线里，乍一眼，让人疑心是做了一团梦。 

也便在那天，一个小时以后，再次抬起头此间教室就被坐满。来不及收拾东西侧面已经做下一名男子，而且似乎决计要封锁出路。恩冬看一眼这个人，这个人不理也不睬，定定思索某件事的样子有点好笑，而他身上的洗发水与呼吸味道，很像某种洗干净的曾类。 

铃声响起，大家端正坐好，恩冬有点心乱。 

外面忽然就下起雪了，教室里热水汀嘟嘟是要冒泡，恩冬的脸感受到那热炎汀的温度，很烫，手心发出微微的汗。 

她复又低头画画，一支笔却干涩如槛。这是一个声音自耳边凑过来，“你画的是什么？” 

恩冬抬头，对面的人眼光一晃。好一双诱人的眼睛，小生吴彦祖的眼睛，肉身淋漓的眼睛，精怪而完全不成人样的眼睛。“下课以后一起走，好不好？”恩冬没回答，此时铃声再响一次，教室已经静了，那双眼睛还在迫她。恩冬没奈何，做个OK手势。 

男子这才放心，忽然就走到讲台上去了。粉笔折成两段，取其后者，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硕大的标题。

雨水 

降雨开始，雨生百谷。恩冬想，世人都说我张狂，原来我不及他。 

恩冬着实吃了一惊。这人看出她的吃惊，微微躬身向她致意。现代社会懂得向女性行躬身之礼的男人少之又少，他却是做得最妥贴的一个。似乎他来是专门为了遇到今日的她，不管不顾一室数百双眼，他要向她行个躬身礼，恩冬想，世人都说我张狂。看来我不及他。 

这人边讲边坐在前排的课桌上。引得一众女生咭咭笑。课讲到一半，恩冬也不得不停下画笔，竖起耳朵。只见那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眼睛看着极远处，神态转成了唐宋时代穿衫的人物，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那种。不过，他拿粉笔的手势是一个拿烟的手势和。唐朝男子是绝对不会抽烟的，因为烟草是从明代才进中国的。 

他不时弹落粉笔灰也如同弹烟灰。 

恩冬一直记得那个昏朦的下午，有雪，有声音，有人弹落粉笔灰，有人不知不觉画了一张画，一个男子坐在桌子上，一双佻达的眼睛，手里的粉笔变成一支香烟。

惊蛰 

掌声响动，惊起蛰伏之心，何以我要被他扳着肩膀？ 

下课以后，男子走过来又坐到恩冬身边。恩冬给出一个尖刻的下巴。她也不是好相处的。“当老师原来有这种特权，可以在教室里公然约会女孩子？”说这串话的时候腔调里包藏了十二分的刚烈火气，似报复，也带三分不耐烦。 

对方忽然被逼笑了，“那么你允许我使用我的特权吗？” 

说话间已经走到校外，有人堆雪人，一个雪球飞过来，正打中恩冬得后背。恩冬把手里的画夹往男子手上一推，就团了个大雪球，跑过去和人闹在一起，全然不顾那人在一边傻等。 

等到恩冬披头散发回来的时候，那男子的脸色就沉下去。恩冬心里好笑：素昧平生。你凭什么对我沉下脸。恩冬心里觉得好笑的时候，就当真笑了出来。男子便走过去，扳过恩冬的肩膀，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地，恩冬在他手中了。 

她原来可以这样柔软可塑，她不由得在心里想：何以我要被他扳着肩膀？ 
 
但是她没有挣脱。

小满 

籽粒即将饱满成珠。恩冬心静静，目光莹莹。 

面对面，银白雪片在四周流离，落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游，黄昏的天幕深蓝，树与房屋静止，承接白雪，月亮是青色的。 

世界忽然变成海底，相逢就如鱼群遇到灯塔。恩冬才发现原来他们站在一起，正是标准的情人比例—她的鼻尖，正巧到他领扣下的第一颗纽扣。而那时，他握着她的肩膀，说：“你看，原来你这么闹，我倒有些后悔了！” 

恩冬人没有动，眼珠子却转了几圈，“我闹不闹，和你后不后悔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要小心，你这样年纪已经这样老气横秋，没有女人会接近你。” 

虽然是这样兵来将挡，可是恩冬与那人仍旧走在一起，路上有雪，天空半明不昧，黄昏的天光很快隐去，月亮转成暗绿。 

他问她吃饭了没有，要带她去吃饭，恩冬答应了。牛肉饭并不好吃，恩冬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你这么爱吃牛肉吗？”她问他，饮着汤盅里的海鲜汁，心情很愉快。 

“是的，我也喜欢牛肉干，牛肉味道的火腿。六成熟的牛排，牛尾炖银耳。”他吃得很认真，认真而大口吃饭的男人真性感，所以那时恩冬对此人说话的语气，就变得更为缓和。 

“你不是那班上的学生。”他低头吐掉一块筋头，抬头看了看恩冬。 

“你好像也不是他们的老师。”恩冬抬头看着他。 

两人笑了一下，眼睛里有小火苗就此燃烧了。 

“我跟他们老师读博，代一节课而已。对了，我叫沈戚然，你是哪里的，张恩冬？”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 

“在你打雪仗的时候。”他眼色指一指她的画夹。画夹上小小的字，是她的名。

芒种 

芒刺透熟，请饮一口我的苍凉。 

一客饭吃到尾声，散场时间到了，可是沈戚然似乎不想离去，转念说，去喝一杯，好不好？难为是学院派，到底透着书卷气，说话喜欢问一句，“好不好。” 

恩冬想，这人没安好心，这么一想，自己的瞳仁先就闪出邪念，“你怕不怕冷？” 

“当然不怕，如果你怕，我可以借你胸膛暖一暖。” 

“少啰嗦，跟我来。” 

斯时温度降至摄氏零下二十五度，北风呼呼把眼睛都刮得生疼。恩冬带男子回到自己的美院地盘，里面有一处小小泉眼，虽然如此冰天冻地但是泉水仍然冒着热气，一股小水流从里面涌出。恩冬随身带一只饮水杯，拧开，杯盖又成另一个杯子，接了泉水放在雪里，又拉着沈戚然买一瓶红葡萄酒。 

回来时两个杯子结了冰块，恩冬把冰块在泉眼处浇一浇，暖热水流渐渐把两块圆柱形坚冰冲刷成杯子形状。男子不明就里，模仿恩冬玩这游戏。拿住这冰晶之杯，葡萄酒注入其中，恩冬用力撞他的杯口，饮一大口，噫，这是什么，这么凉，真正是风刀霜剑，铁马冰河。 

“这是我的发明，叫做苍凉。”

大暑 

炎热到达顶峰，不过是白雪迷途中一声再见。 

男子被这女孩弄笑了。冰雪杯子里的红酒，路灯下看去非常婉转通透，喝一口，沾下一点唇血来，手指也要给冻在杯上。 

“干杯！”恩冬再撞一下对方的杯子，一瓶葡萄酒已经干掉，然后站在他面前她咬那杯子，闭着嘴巴嚼一嚼，，冰块发出咯咯的响声。沈戚然也跟着这样做。恩冬哈哈大笑。“这比酒吧那种地方又如何？”说时已经走远，隐入白雪迷途之中。“再见！”甩出最后一口清脆声调。

白露 

水气凝冻为霜，转凉。猫样女子挽上谁的手臂。 

此后恩冬以为可以遗忘，不想反倒害起一种病。一种行动缓慢，神态游离之病，她总是慢半拍，发呆，沉默，没想什么却很伤悲。她总是有意无意到邻校文科楼的玻璃教室，教室空着，教室满着，，恩冬不管不顾总坐牢一个位置。阳光常常在下午走到门口，那玻璃门便可以当镜子照了。低头抬头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似乎很闲着又似乎有所期待。然而，那人没有再来，雪已经开始溶化。 

天边起了鸭色的云，冬天就过去。恩冬的病又添了坏习惯，她无法再画出彩色的爱情，她仅仅只能画出，那个吃冰的男人的身影。

历来痴情多怨尤，可是没办法，走上这一条路，她没想到。 

时间大概又过去了五个月，恩冬跟人到外面吃吃喝喝，回来时有些醉了，忽然就在大门口，在那泉水旁边，她看到了沈。 

她后悔那一天，她只穿着这么可恶的棉T恤，趿一双半新半旧球鞋，满手油腻，还醉了。她定定神走上前去，问声你好。沈看着她，沉下脸，说，你怎么醉醺醺的？ 

（素昧平生，你凭什么对我沉下脸。） 

恩冬恍恍惚惚地说：“沈，我不小心喝醉了，沈，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怎么？你想念我？”他笑了。 

恩冬想说，是的，我很想念你。可是话未出口，背后有人轻轻走过，恩冬看过去，一个猫样的女子挽上了沈的手臂。沈戚然回头看着恩冬，微笑着说声再见。不见有半点不自然.

秋分 

昼夜相等，日东升西垂。不如把你的心拿出来，借我临摹。 

凭什么要愤怒？凭什么又要伤悲？那一夜恩冬很平静，甚至吃了宵夜点心。可是她知道到，有伤口已经绽裂，却没有人可以缝合——她发誓如果有机会再见到沈，便杀了他。 

她果然又见到沈，但是她没有杀了他，她只是闲闲装作很陌生的样子，以为这便是最具杀伤力的姿态。沈戚然也不说话，她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一种跟随的态度，瓦解刀子的决绝。那天在没有树阴的路上，恩冬一额汗，一生的烦恼，，一世的牵绊，一腔的焦苦。从心到肺就像那正午太阳下的街，整个花白而去，曝了光的黑白照片。 

“恩冬，你怎么了？”沈终于停下，“恩冬，我得罪你了么?” 

恩冬微微笑了，怕最怕就是这句——非关他薄情，只因他心淡。他这样无辜，还有什么话好说？心里没有一个人，就是永远都没有，就可以有这样的关心，探词，体贴，却半点尘丝不沾。 

恩冬便也停了脚步，隔了很久，她好眉好目扬起脸，“沈，我没怎么，我很好。” 

“那就好，那现在和我去吃晚饭，好不好？” 

恩冬点头同意。三五碟小菜，两盅汤，恩冬不发一言，吃得有滋有味。吃完把她那一份的钱放在桌上，说声谢谢，往外走。 

沈没有抬头，只是一把捉住恩冬的手腕，抓她手腕的手重重的，咬牙切齿的，你到底要我怎样？要怎样才可以知道你的心，不如今天把你的心拿出来，借我临摹。

寒露 

岁露先白而后寒，恩冬失了魂魄。 

恩冬住的院落，外面开满了芙蓉花，栏杆上有女生的衣裙，鞋子，有各种彩色的洗脸盆。九月常有凉凉的青色，像薄荷，恩冬知道那整个九月的都有人在等——沈戚然常常就在楼下，坐在石桌旁看一张报。恩冬闭上眼睛，静静从窗旁走过，啊汉又游女。不可求思，这一刻她是多么矜贵，。就让我享受这被等待，被渴望，以及折磨人的滋味吧，恩冬心里想。 

恩冬倚在窗旁望着楼下的人，这样的下午，本可以去做一番大事业的，可是，他就这样白白地消耗给了她。他有多少个这样的下午?每一个下午都应该是钻石和珍珠，可是他这么慷慨浪费了。他如果一生一事无成，不是活该是什么？ 

恩冬开始沐浴，穿衣，梳头发，涂面霜，扑粉，描眉，擦口红，挑一点香水与胭脂，换上鞋子。恩冬在那个下午走出来，面对沈戚然，微笑如见老友，她说，沈，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终于也会有惊讶的表情，他说，你不是不肯下来吗？ 

恩冬把整个人吊在他手臂上，晃来晃去，哈哈大笑，雪白的衬衫微微透明，恩冬失了魂魄，不想再运用任何智慧，年轻女郎的身体，说着幼小孩童的话，恩冬说，你知道，我的心每天都下来陪你坐在这里。 

那晚恩冬到沈戚然那里，枕他的枕头，该他的被子，躺下。隔一会，睡着了，醒来见房间里空空荡荡，沈戚然在外间沙发上。 

他这么一个游侠儿，今晚都督清明理智，不肯近她的身。她忽然泪流满面，沈，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沈戚然醒了，伸手拉住恩冬，人们说，当一个人刚刚醒时，那便是他最纯洁最真诚的时刻，可是，沈戚然面对张恩冬，在他这么纯洁这么真诚的时刻，也只是说一句：“恩冬，不要哭。”

霜降 

霜白如银，世界澄明。她寻到那把开门的钥匙。 

恩冬没有遇到猫样的女子从沈的身边经过。但是她遇见另外的一些女子。另外一些女子，也把整个人吊在沈的手臂上，晃来晃去，哈哈大笑。甚至，另外一些女子，也有人穿白衫，微微透明。恩冬仿佛听到什么叮的一响，是她那把丢失的魂魄，这次恩冬将它上面细细的尘埃擦掉，睁开自己明亮的眼睛。 

这明亮的眼睛看着沈戚然与白衣女子渐渐走远。 

下午恩冬慢慢走到沈的住处，恩冬记得上次来这里，沈戚然从门前棕叶地垫下取锁匙——这便是沈戚然，他从来不拒绝任何的可能性，纵然是危险性。恩冬也从地垫下找到锁匙，开门，她进了房间屋。 

那屋子在下午很闷，没有空气。恩冬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一会，又躺在床上，在床上发现女人的东西，恩冬走到厨房，拧开一瓶矿泉水；恩冬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是冬天——一年将要结束了，有些东西就要永久地消失了。

冬至 

日影最短，夜影最长。恩冬微弱得说：我和别人不有分别。 

沈戚然打来电话，“恩冬，你好吗？” 

恩冬说：“沈，我很好，我想见到你。” 

出门时，恩冬又穿起去年的衣，麂皮长袍贴着身，靴子里青白青白的小腿。恩冬路过去年的地方，泉水汩汩冒着热气，恩冬便买了红葡萄酒。揣在怀里。 

两人沉默坐在屋子里，恩冬独自喝酒，不要酒杯。沈戚然就看着恩冬，像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纵容她喝光瓶里的酒，然后拍拍她的背：“恩冬，你为什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 

“沈，我和别人没有分别，我可以和她们一样……”酒瓶叮的一声，放到地板上，恩冬上前攀住沈的脖颈。 

沈戚然好好扶着恩冬的肩膀：“恩冬，你到底要我怎样？要怎样才可以知道你的心？” 

“我的心里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心里有许多个人。”恩冬微弱得说。 

“恩冬，难道你非要我告诉你，我最爱的是你？” 

“如果你最爱的是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 

沈戚然不语，低头默默让恩冬继续。“沈，我明白。你从来不缺少女人，你只是缺少爱。” 

“恩冬，你太小，你不懂……”

大寒 

寒冷到达顶点，一年结束，恩冬成全自己的决心，故事终了。 

恩冬笑了。“沈，我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好不好？”恩冬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沈的大腿，沈吸着烟，默默吐着烟圈。恩冬说，递我酒，他便递她酒。恩冬从口袋里摸出感冒药，淡淡黄色药片，托在掌心。恩冬吞落药片再吞落最后一口酒，其实那一天她并没有感冒。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感冒药与酒精的作用力，足以致命，那一夜，很安静。感冒药令人困倦，酒也令人困倦，一点也不难受。恩冬睡在沈的身边，渐渐觉得头沉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能醒来，还会不会醒来。她只记得他的声音在耳际，那听得清的最后一句：“恩冬，你太让我捉摸不透，我不敢碰你。哪怕我真的爱你，只爱你一个……” 

如果恩冬可以回答，她想必会说，沈，看来你还是不懂爱情，让我教你好吗：其实爱很简单，只是一种决心——如果不能爱你，我情愿这样死去——就是一种决心而已。 

你学会了吗？

谢谢你吧主，我也希望榛生多一点好文章可以大家一起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