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雨，弱了，又紧了，凉凉的风，伴着门的吱哑声挤进来，撩弄地面上的纸屑。候车室里，光线极暗。十步开外椅子上坐的人，面目便觉朦胧了。
“卖——扇子啦！”
声音极轻清，洋琴般的撩人。
是一个女孩儿，八九岁，赤足。细细的眉，小灵灵的眼，有种梦一般的韵味。黑亮的齐耳短发，薄薄的耳垂上，坠了金黄的小环儿，伴她的走动颤晃。穿了件黑点大红底的条绒上衣，外面又披了一方薄膜塑料，上面的水痕反映着薄暗的光。她的肩微耸着，似显得冷。荧荧的目光，依次地瞄着椅上的人，分明传送着一句话了：“买把扇子吧！”
我将她叫住。
小篮里有十一把折扇，做工粗拙，糊的防风纸。上面工工整整描了几片荷叶，两枝粉红艳艳的荷花儿；叶儿的筋，花儿的纹儿，描得极细致，因而，虽无丹青大家出神入化的笔触，却也另有一种朴实动人的韵味。
“多少钱一把？”
“一角。”怯怯的。
“嘿，一角？”我翻动扇子，欺她是个孩子，便信口褒贬，“这样的扇子还值一角？……五分吧，我买四把。怎么样？”
女孩摇摇头，怯怯地盯着我：“不。”
这当儿，一个彪悍的年轻人凑过来：“这还不？五分卖了算了啦？”
他胡乱地扒拉的先是右手，后是左手，顷刻，扇子便横七竖八了，突然，我发现他将两把扇子缩进袖筒。因看得分明，我便愕然，凝视他。他却满不在乎，反朝我不经意地笑笑，仿佛我是他的同伙一般。我于是胆怯，于是脸热，于是闭气，心脏宛似紧缩成一个铁块，而且，腿也瑟瑟地抖了。
“什么玩意儿值一角，不要！”年轻人抽出手，小篮里便剩下九把折扇了。
我木然地凝视竹篮。蓦然，小姑娘的眼光投向我身边，断而指定年轻人，大声喊道：“你是小偷儿！”
“你说什么？”年轻人冷笑地移近小姑娘。伸手捏住小姑娘的脸，“你说谁是小偷儿？！”
我全身抖了一下，怜悯激我站起。
“算啦，算啦！”我扒掉年轻人的手，赔笑地说，“小孩子，没看清也是有的。多一把，少一把……”
“他就是小偷儿！”小姑娘仍然指定年轻人，“我看见了。”
“妈的……”年轻人冲上一步，一脚踢滚了竹篮，折扇撒了满地。
小姑娘眼眶里登时闪动起泪光，环顾了一眼撒在地上的折扇，再回头时，亮亮的泪痕已划在润润的脸颊上了。
候车的人们围上来了。
“你是小偷儿！”小姑娘的眼里，爆出一道仇恨的光，如暗夜中的一束电火，“你偷了…”
“啪”的一声，小姑娘脸上挨了年轻人的巴掌，金晃晃的耳环簌簌的抖动。“我揍死你！”年轻人的裤兜里，探出两把折扇的头儿。
“算啦算啦！”我挡住年轻人面前，“小孩子，算啦！……”
“他就是小偷儿！”小姑娘哽咽地说，然而十分坚决，“他偷你的钱包儿。在他的包包儿里！”
我又一惊，急摸自己的衣兜，果然没有钱包。我手足失措，望着年轻人，我又木然了。怎么办？抓住他？他身上带了凶器怎么办？……可钱包儿里有一百多块钱呀！……我正犹豫，年轻人骂了句什么，掉头便走。这当儿，小姑娘象机灵的猫儿似地扑上去，猝不及防，已从年轻人的衣兜里将我的钱包掏出来，高高地扬着：
“就是这个钱包儿！”
年轻人勃然大怒！饿虎般向小姑娘扑去。然而，小姑娘却不哭了，反而傲岸地昂着红润润的小脸儿，金晃晃的耳环也不颤了，静静地定住。周围，是由无数的目光组成的愤怒的海。这情景，雷鸣般的，将我一震。心中倏地注进一百吨的力量，血液也沸了般地奔腾。我情不自禁地冲上去，说：“这就是我的钱包，你想干什么？”
小偷一怔，凶色立时煞去，萎然地立住，目光散乱地移向四周，想要逃遁了。
他没有逃脱。由于众人的帮助，他被***的**带走了。
小姑娘的扇子只收回了五把。我提了篮子，心情异常激动。突然觉得这些扇子都是那样的美，那一朵朵荷花，那样的真切，似在扬着一派幽香，逸着一缕乐声。我问这扇是谁做的，他说：
“婆跟我一块儿做的。”
“谁画的荷花儿？”
“婆。”
“画得真切。——你为什么这样勇敢，不怕他？”
“我是好人。”
“我是好人！”声音在我耳边荡漾了一下，立即注进心田。
“婆说，好人是不应该怕坏人的！”
我又一震，愧赧和感动将我攫住。热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滚。我于是取了五元钱，塞在她手心儿里。
“你的扇子我都要了！”
小姑娘望着钱，惶然地喃喃道：“我……我找不起。”
“不找了，都是给你的。五把扇子，五块钱。——行了，就这样了。”
“不。”她将钱复又塞给我，“我不要。”
我竭力地表白我的心意，她全都不听，却昂起红润润的脸儿问：“你还要扇子吗？一角钱一把。”
反复地推让，她决然不收。我于是取了一元一角钱，表示我将十一把扇子全买了。她接了钱，挑了一把最好的扇子给我，然后将一元塞我手中，提起竹篮儿翩然地去了。
“我都要！”我大声说，追上去。
她径去了。我留不住。我追上问她的住处，问她的姓名。她不说住处，只是说她的名字叫荷花。
我伫立在雨丝风片中，望着那娇小的身躯渐渐远去。披在身上的塑料薄膜，飘然地掀动。泥地上，留下一串光赤的足印。我胸中滚滚的热潮再也止不住，泪水便迷蒙了双目。那小小的身影便也迷离了，消失了。眼前，仿佛出现一片无际的荷塘，艳艳的荷花，霞般地映红了天，映红了地，在万朵花丛中，我看见一朵最美的荷花，我看见一个真正的人。
“卖——扇子啦！”
声音极轻清，洋琴般的撩人。
是一个女孩儿，八九岁，赤足。细细的眉，小灵灵的眼，有种梦一般的韵味。黑亮的齐耳短发，薄薄的耳垂上，坠了金黄的小环儿，伴她的走动颤晃。穿了件黑点大红底的条绒上衣，外面又披了一方薄膜塑料，上面的水痕反映着薄暗的光。她的肩微耸着，似显得冷。荧荧的目光，依次地瞄着椅上的人，分明传送着一句话了：“买把扇子吧！”
我将她叫住。
小篮里有十一把折扇，做工粗拙，糊的防风纸。上面工工整整描了几片荷叶，两枝粉红艳艳的荷花儿；叶儿的筋，花儿的纹儿，描得极细致，因而，虽无丹青大家出神入化的笔触，却也另有一种朴实动人的韵味。
“多少钱一把？”
“一角。”怯怯的。
“嘿，一角？”我翻动扇子，欺她是个孩子，便信口褒贬，“这样的扇子还值一角？……五分吧，我买四把。怎么样？”
女孩摇摇头，怯怯地盯着我：“不。”
这当儿，一个彪悍的年轻人凑过来：“这还不？五分卖了算了啦？”
他胡乱地扒拉的先是右手，后是左手，顷刻，扇子便横七竖八了，突然，我发现他将两把扇子缩进袖筒。因看得分明，我便愕然，凝视他。他却满不在乎，反朝我不经意地笑笑，仿佛我是他的同伙一般。我于是胆怯，于是脸热，于是闭气，心脏宛似紧缩成一个铁块，而且，腿也瑟瑟地抖了。
“什么玩意儿值一角，不要！”年轻人抽出手，小篮里便剩下九把折扇了。
我木然地凝视竹篮。蓦然，小姑娘的眼光投向我身边，断而指定年轻人，大声喊道：“你是小偷儿！”
“你说什么？”年轻人冷笑地移近小姑娘。伸手捏住小姑娘的脸，“你说谁是小偷儿？！”
我全身抖了一下，怜悯激我站起。
“算啦，算啦！”我扒掉年轻人的手，赔笑地说，“小孩子，没看清也是有的。多一把，少一把……”
“他就是小偷儿！”小姑娘仍然指定年轻人，“我看见了。”
“妈的……”年轻人冲上一步，一脚踢滚了竹篮，折扇撒了满地。
小姑娘眼眶里登时闪动起泪光，环顾了一眼撒在地上的折扇，再回头时，亮亮的泪痕已划在润润的脸颊上了。
候车的人们围上来了。
“你是小偷儿！”小姑娘的眼里，爆出一道仇恨的光，如暗夜中的一束电火，“你偷了…”
“啪”的一声，小姑娘脸上挨了年轻人的巴掌，金晃晃的耳环簌簌的抖动。“我揍死你！”年轻人的裤兜里，探出两把折扇的头儿。
“算啦算啦！”我挡住年轻人面前，“小孩子，算啦！……”
“他就是小偷儿！”小姑娘哽咽地说，然而十分坚决，“他偷你的钱包儿。在他的包包儿里！”
我又一惊，急摸自己的衣兜，果然没有钱包。我手足失措，望着年轻人，我又木然了。怎么办？抓住他？他身上带了凶器怎么办？……可钱包儿里有一百多块钱呀！……我正犹豫，年轻人骂了句什么，掉头便走。这当儿，小姑娘象机灵的猫儿似地扑上去，猝不及防，已从年轻人的衣兜里将我的钱包掏出来，高高地扬着：
“就是这个钱包儿！”
年轻人勃然大怒！饿虎般向小姑娘扑去。然而，小姑娘却不哭了，反而傲岸地昂着红润润的小脸儿，金晃晃的耳环也不颤了，静静地定住。周围，是由无数的目光组成的愤怒的海。这情景，雷鸣般的，将我一震。心中倏地注进一百吨的力量，血液也沸了般地奔腾。我情不自禁地冲上去，说：“这就是我的钱包，你想干什么？”
小偷一怔，凶色立时煞去，萎然地立住，目光散乱地移向四周，想要逃遁了。
他没有逃脱。由于众人的帮助，他被***的**带走了。
小姑娘的扇子只收回了五把。我提了篮子，心情异常激动。突然觉得这些扇子都是那样的美，那一朵朵荷花，那样的真切，似在扬着一派幽香，逸着一缕乐声。我问这扇是谁做的，他说：
“婆跟我一块儿做的。”
“谁画的荷花儿？”
“婆。”
“画得真切。——你为什么这样勇敢，不怕他？”
“我是好人。”
“我是好人！”声音在我耳边荡漾了一下，立即注进心田。
“婆说，好人是不应该怕坏人的！”
我又一震，愧赧和感动将我攫住。热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滚。我于是取了五元钱，塞在她手心儿里。
“你的扇子我都要了！”
小姑娘望着钱，惶然地喃喃道：“我……我找不起。”
“不找了，都是给你的。五把扇子，五块钱。——行了，就这样了。”
“不。”她将钱复又塞给我，“我不要。”
我竭力地表白我的心意，她全都不听，却昂起红润润的脸儿问：“你还要扇子吗？一角钱一把。”
反复地推让，她决然不收。我于是取了一元一角钱，表示我将十一把扇子全买了。她接了钱，挑了一把最好的扇子给我，然后将一元塞我手中，提起竹篮儿翩然地去了。
“我都要！”我大声说，追上去。
她径去了。我留不住。我追上问她的住处，问她的姓名。她不说住处，只是说她的名字叫荷花。
我伫立在雨丝风片中，望着那娇小的身躯渐渐远去。披在身上的塑料薄膜，飘然地掀动。泥地上，留下一串光赤的足印。我胸中滚滚的热潮再也止不住，泪水便迷蒙了双目。那小小的身影便也迷离了，消失了。眼前，仿佛出现一片无际的荷塘，艳艳的荷花，霞般地映红了天，映红了地，在万朵花丛中，我看见一朵最美的荷花，我看见一个真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