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吧 关注:188贴子:2,803
  • 1回复贴,共1

【顾湘】《空隙》(黑蓝时的短篇)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25日星期二,我和老周、小马在大厨那儿吃饭,遇见张雪良,我随口说明儿上我们DAC吃饭去,张雪良说:“明天不行,明天出去玩。”“上哪儿玩啊?”我问,“哪儿?”没听清楚他说哪儿,过了一会儿他没地儿吃饭,我们让他来跟咱们一块儿吃。他对我说:“明天你去么?”我想了一下:“去。”又问:“新年能回来么?”“能。”我就说:“我去。”他让我第二天上主搂找他去,晚上的火车。我光听他说北边、北边,多穿衣服,免得冻着。
  于是我就穿了很多的衣服,这样可以去西伯利亚转一圈,反正要再穿多我也没有了,穿得顶多顶多的。
  24号晚上把我们都给冻坏了,我们坐三站26路到那个湖畔公园玩雪,从结冰的斜坡上滑下去,荡秋千,大厨推秋千推到180度,我抓了一把铁杠子手心就粘得生生地疼,我穿裙子,大厨说“裙子”,我以为是谁叫我,从前在游戏里一个弓箭手就这么叫我,我在每个游戏里都叫阿群。我们还玩瞎子摸人来着,小马眼睛上蒙着我的黑围巾,抓到女孩子就猜是我,其实他在那儿信口胡说。你知道我不戴眼镜,我没有梳辫子,我也在周围的雪地上站着笑着看你,可你不明白我在哪儿,因为我不出声。你触摸我时眼前漆黑一片,我不出声,你就摸我的头发和脸,你叫我,我就答应了。轮到我我却不觉得眼前是漆黑的,虽然蒙得密不透光,可是积雪的山坡啊小树林啊你们的轮廓啊立着的篮球筐这些那些都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似的。他手冻坏了,太不当心了,冻疼了也不知道搁兜里暖和一小会儿,第二天早上看见他打牌输了在脸上画的口红还在,他自个儿洗不了脸,像个大傻子部落的酋长那样坐床沿上,手指无法弯曲,接近生活不能自理,我们伙着嘲笑他。老周的耳朵冻大了一圈,大耳朵周在教堂对面的电话亭里拾到一张电话卡,她打电话回中国:“喂喂?”她的耳朵冻坏了。我的嗓子有点哑。衣服里尽是雪,那样地在雪地里摔呀扔呀爬呀,打滚。——我想有什么留下了——羽绒服的空隙里都是雪的气息。这衣服什么时候洗呢。件件衣服都蘸满了雪,有的洗了,雪的气味洗不掉,有的没洗,就堆在橱里。——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我有很多心事,生活的空隙里都是雪的气息。
  有时候心事全都不见了。 
  我到主楼,张雪良做烤鸡腿,我在黑屋子里戴着他的头灯玩,我一转过去对着他那束光就照在他脸上,“吃饭吃饭,吃饱点上路。”他啪的一下就把顶灯给打开了。
  “那个,”我拿着《走遍全球》,“我们去的那地儿这书上有么?”
  “没有。现在DAC还有谁在呢?”
  “人都走差不多了。”
  “都上哪儿去了?”他有点奇怪。 
  “都出去玩。——他们都回国啦,本来就剩我们几个了。老周还上课,他们开课不是晚么。还有的就去DCB住。还有个女孩——”我想了想,“平时也不熟。”——那是个妖怪,我忽然一阵悚然,不知道DAC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有点放心不下。

  沃洛格达。我到了火车上仔细看车票,票很漂亮,12月26日晚上9点18分从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发车至沃洛格达,是2001年的12月26日,“明年以前我要回来。”我说。张雪良点点头。我也点点头,然后就开始吃梨,一种是圆圆的胖胖的浅黄色的梨,一种是瘦瘦的长长的深黄绿色的梨,我一口气吃了两个,我的嗓子明显听得出很哑,在大学站那里伟伟叫我买点梨吃。伟伟是宝宝的男朋友,宝宝是伟伟的女朋友,宝宝长得像江美琪,伟伟长得像李小龙。伟伟去车厢外面抽烟,有个人对着他说:“布鲁斯李。”伟伟就对他摆攉了两下。他回来的时候,宝宝还在吃乐氏薯片,我还在看火车票,乘务员来了,他帮我们两个人各租了一套铺盖——火车上是这样的,同样是一个单元六张铺,在国内的是上中下上中下六张,在这里过道左边是上下上下四张,右边靠窗国内火车坐人的位置还有上下两张,这样挤得满满的,上铺十分低矮,人爬上去,往里一扑,把自己放进那个位置,只能不动,租的铺盖是一条床单和一条在盖毛毯之前先垫在身上的单子还有一个枕套,不租就不能使用褥子坛子和枕头,我们猜那是不换洗的。伟伟是个忙碌的友善的殷勤的小家伙,他忙个不停。车上的茶相当便宜而且茶杯和勺子很漂亮,我们喝了茶,伟伟帮我们铺好了床,便打发我们上去睡觉。而且旁边的高加索女人也示意她要睡了,她位置就在窗边我们正坐着,于是我们就上了铺。伟伟和张雪良坐在再过去一点过道顶头的窗边,那里没有人。



1楼2006-06-10 19:26回复
      新年也有一些人到这里来,坐马拉的雪橇,或走进树林深处凭吊托尔斯泰的坟墓。那墓就在小路边静静躺着,盖着雪,非常非常朴素低调,我们是先看到放在上面的红色鲜花,然后再看到它。确实很美。 
      阳光一直都那么好,尽管最好的时候也是倾斜的,此时已斜得厉害,像从山坡上往下滑,我们已经说好不管时间了,掏出草莓浆蛋糕边走边吃,看到喜欢的就拍下来,事实上什么都喜欢,看到冻结的小河就说还得再来。
      闲逛到山坡脚下停车处,我们想搭一辆车到大路口车站,因为到大路口还是一段非常远的路,结果人家把我们一直送到火车站。这天皇历上一定写着宜出游。到了火车站一看有十五分钟后去莫斯科的车,买了就往站台跑。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车什么站都停,三人座相对放,排列在通道两侧。车厢里有个乐队,其中一个年轻的长发男子又叫我想起郗闻,头发细软的、柔顺的,遮住一些脸,触手可及的削瘦和柔软暧昧的嘴唇,瘦高的,这样的男孩里郗闻是和我最亲的。他们唱歌弹琴,那男孩时不时要甩一下头发,时而戴上顶很乡村的帽子,似乎有干草垛的香味。窗外太阳正在从广袤的雪原上落下去,整个是很长很长一条十分艳丽的红色,像淋上樱桃汁的冰淇淋,满是眷恋的味道,像个缱绻的微笑,又倦意淡淡。这时我被困倦俘虏,同时想起D来。
      车隔一会儿就停一下,车厢里人很多。到莫斯科时车厢那头响起手风琴声,是那个欢快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越来越快的调子,拉的人很得意呢。我等演奏的人过来,结果来了两个小男孩,一个小,扛着手风琴,牵着一个更小的,手里提个袋子,他们都长着那种深褐色毛茸茸的眼睛,我把钱放在那个小的男孩的手心里,过道上一时堵着走不动,他就软软地握着你,软软地说谢谢。我想我要是个公主就好了,我就说:封你们做我的宫廷大乐师,可是那个稍大一点的男孩谢绝了我,这样会很美的。他们又往前走,我看不见,听见他们与那几个乐手相遇了,有人吹了一句轻快的笛子逗他,他们笑了。等下车时我看到是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在吹笛子,他拿着一支笛子想了想吹什么呢,还是没想出来,就没有吹,把帽子又戴上了。那样就像牧鹅的少年。


    3

      后来只剩下我们在一起了。老周跑到DCB去住,回来说去了一次圣彼得堡;一天晚上大厨来找我第二天去加里宁格勒,他兴致勃勃翻地图给我看,它在俄罗斯被白俄罗斯隔开的另一块领土上,挨着波兰和立陶宛,西边是波罗的海,可我犹豫半天,说我不去。他说我不放心小马,这很滑稽。大厨和那个女孩子去了,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去就去。其实她依旧是很简单的,所以会想怎样便怎样、以为怎样便是怎样。等到他们也都离开了,就一下子清静得不得了。我们有时想他们的路程,我坐在窗子边上看着外边的寂寥的景色,想象冬天的波罗的海会是什么样的,晚上我们一起坐着,有时也想冬天的波罗的海,会是什么样的呢,风是怎样刮过去的,浪是怎么样起伏和翻滚的,静悄悄地想想。很早就听说DAC附近走火车,拍过那铁路的照片,这时候第一次听见火车鸣笛,声音在风里被打散了,因此显得还要远些。街上是没有人的,Not a soul was to be seen in the street,许多店都不开门,一直要到8号,7号东正教圣诞节过完之后。我坐电车出去上网,那样走着,四周空旷无人,静极了,这当中除了回忆几乎没有更可以发生的事。想想竟已经是二零零二年,竟已经三年过去,一晃之间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可是,我到这儿来了。所谓似水流年,东西总抛到了身后去,被淡忘的,被沉淀的,被掩埋的,于是我不想一个人留着,你往前走,我也得往前走,顶好走得比你更远些。再一个人坐电车回来,看看小马回来了么,然后一起弄点东西吃。
      小马炒土豆、卷心菜、青菜干,煮鸡翅,我也试着用电炉下的烤箱烤鸡腿和薯片,有时邓成冲进来问:你们想吃猪蹄吗?他花很长时间给我们炖猪蹄,茴香、花椒、王守义十三香和各种调料的香味慢慢慢慢飘了出来,炖得酥黏美味,我们便一起坐着用手抓着啃,一边喝水,说话,想心事,笑。邓成炖蹄子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等,过一阵子就跑一段路到厨房去看看,拖鞋噼里啪啦地响,又噼里啪啦地跑回来,有时我像小孩子,他们都摸摸我的头像摸小孩子那样,我演示天马流星拳是如何地难,需要技巧。小马说我很淘气,他跟我学上海话。我陪他在厨房里做饭,他翻锅子,我也学翻锅子,我们玩这个,零里零碎地简单地玩,就像小孩在弄堂里玩一些很简陋的东西,每天都玩,也不见玩什么、多有意思;小孩在路上不停地踢着一个石子玩,一路踢过去,也不怎么抬头张望。晚上又饿了就吃那种黄颜色一大包的饼干,有时我也下楼买个匹萨。饿了,渴了,困了,我觉得这样的了解和关怀是很深入的,同精神上的东西不相上下。有时我小小地消沉一下,无非是觉得有种位于自己允许和默认的模糊中的印象,但这消沉是非常容易被安慰或化为乌有的,我的确很快活。晚上我们在一起打发时间,直到互相说晚安,一个人轻轻带上另一个人的门。我们蜷起腿或盘腿坐在床上,看看不懂的杂志,关灯讲鬼故事。有天夜里风格外大,风声悚然,窗户怦怦作响。我们晚上越耗越晚,其实也无事可做,随随便便就凌晨三四点钟了。我们打发时间,如果有时间,就会多少留下痕迹,像水流过石头。我给伟伟剪头发,给邓成剪头发,小心打理耳朵上面一丁点一丁点的长短,然后他把一地碎头发扫出去。理发和烹饪一样,我觉得容易掌握,你能掌握一件事,便能掌握其它所有事,道理就是这样的。我的麻布睡衣上会沾上一点没掸掉的小头发,这里头很温情。这里头有一种像屋子里的气味一样挥之不去的友谊。后来老周回来了,我们仍旧很开心。
      只是寒假眼看要结束了。人都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我们是不是得回去呢?
      说时间也好事情也好,在进行中有中断的、错开的、停顿的消失无踪的,停顿的和运动的在一起,接口处是容易迷路的。也就是往往时差不止是时差而已。


    


    7楼2006-06-10 19:2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