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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七十四日》(同样早得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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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按照菲茨杰拉德的说法是:“礼拜天——算不上是一天,到更像其它两天中间的一个缺口”(《疯狂的礼拜天》)。很长的一段时间《费茨杰拉德小说选》是我手边仅有的四本中文书之一,另外三本是《世界旅游指南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卷》、《走遍全球俄罗斯卷》还有《西天》(我是为了校对带着它的,可为了那些被曲解强扭过来的字眼和被分开、删去的段落,看着看着就不怎么舒服)。我有这本费茨杰拉德的书还是因为在列宁图书馆买了原文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本书样子很漂亮,就和你一样),随后才请人帮忙带了中文的来。礼拜天,醒在枕头上,想起炎樱说的俏皮话:“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在枕头上。”我在枕头上直接看天,天巨蓝无比,和昨日一样,天一再这么好,蓝得叫人心疼,用上海话叫“挖塞(se,四声)”,大约就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穿得臃肿肥矮,两嘟噜脸蛋粉嫩粉嫩的,提着一个小桶一个小铲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蹲下,开始铲雪,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地挖窟窿,——在你心上,这种感觉——你看着他走过来,就知道他要下手了,心就微微揪起来。这样的小孩就叫做“Children are gay and innocent and heartless”(《Petter Pan》),以叫人挖塞为己任。心疼也比一年前这个时候一醒来独只有一个念头:“又是无事可做”眼睛也懒得睁又沉沉地一头栽回去、再次睡着之前眼泪洇一点出来那样来得强,我想想也是。 
  天好心要疼,落雨关节疼,落雪我就想你想你想得不行就胃疼,风太大又很硬拍得脑袋疼,我是不是很难搞。
  窗台上原来有一盆草,早先也没有,后来有了,后来又没了。有时醒来还没有睁眼,听见鸟或雨或雨夹雪落在窗户外面的暖气管子上,踏来踏去,悉悉簌簌的,有点万爪挠心的意思,脑子里来回过那些俄语的字词句,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有的听着耳熟,人还忽悠着没全醒过来,26路电车叮呤咣啷在铁轨上开,报着站:施瓦勒尼卡街,或是在庞大的地下铁里,列车擦着发鬓呼啸而过,一霎那看清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有人靠门边站着读一本书,有两个小孩手里抓着树脂恐龙做出它们相互撕咬的姿态,一个醉鬼,一个毛皮大衣女人和一条狗,两个姑娘,一个胖一个更胖——通体透亮的列车一霎那穿过胸膛,我跟前的人穿过我向我身后的人打招呼,地铁里的老女人在那里募捐和卖菜,瞥了一眼倥倥洞洞的我,说了句俄语:“人没有心就死呗。”幸亏我听不明白。我还稀里糊涂地记得一堆词,坐在电车上看见路边商店上的字,读过的俄语三百句……那时刚来不久,天亮得早,醒得也早,故能在床上独自迷糊一阵、缠绵一阵,通常是被亮光照醒的,十一月中以来,雪便一直没有化过,早晨开始赖床,赖五分钟、五分钟,以不迟到为前提,事实上我总是到得挺早,我是个好学生,塔吉亚娜这样认为,我也的确是。寝室至今没有窗帘,没有也没什么不好的,晚上总是看着对面1号楼一片灯,一格一格亮窗子,尤其我这边若关了灯,黑黢黢躺着,想他们还不睡觉。对面六楼住的也是中国人,据说每个屋子都有望远镜。没有窗帘就是能一醒直接看天,天好天坏,天灰天蓝,天晴下雪,穿什么衣服,哪双鞋,路上遇见谁,如何一点头一擦肩。
  这里天很空阔,有时很蓝,晴空万里,然而短暂,一束金色的日光总是在很高的地方乍现——像那儿有条结冰的河,哗啦啦裂开条口子,阳光就泄下来,只因着实太冷,河面又迅速冻上了,还是那样若无其事地蓝,由蓝转白,由白变得比白更淡——那是什么颜色呢?我见到的第一眼莫斯科的天是九月底早晨六七点钟走出机场,并在出机场的车子上,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坐在暗的车子里,惊异地看外面的天,六七点,天完全是夜晚的模样,一点没有亮,颜色古怪地艳丽,竟然是孔雀绿的。小时候用的彩色铅笔,在那么多的铅笔里那一支孔雀绿色的总是刨得最短的,我曾挥霍地在许多画上许多地方都使用它,最后才吝惜起来。我看着天就那么亮起来,惊叹这么美这么美,一面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先是孔雀绿变亮,碧蓝湖水般升起,同底下截然分开,断裂处渗出一条橙色,橙色下面压着一道更细的浓浓的深橘红,颜色固然在变亮,却不变稀。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天,至于上海最好看的是凌晨四点略带一点点紫的蓝,清淡的,没有这么咄咄逼人的艳丽,也是偶尔才能见到的,很经常的夜里天都发红,像洗掉了色的不好的布。我总是不睡觉,因此对天色是有发言权的,在上海我熟悉二十四小时的天。这条施瓦勒尼卡街在市南,也不能算太偏,看得见姣美清爽的星空,使人一望而心存感激。极深的近乎黑的墨绿或深蓝色沉在下面,轮廓鲜明,很像不远处有连绵的山峦,知道其实没有,却不知道有什么。



1楼2006-06-10 19:29回复
      我在这儿的麦当劳里遇见了罗曼,贺在柜台前排队,服务生的动作很慢。我看他给我的名片,就说:“你的名字,厚的书,非常厚,”我拿手比划一下。先前走路沉默了很久,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显得矜持。他笑了:“你的呢?”我说:“河,家乡。”他又笑了:“你的家乡有一条河么?”恰恰是有的,“是的。以及——抱歉,我的俄语很糟糕,我只学了两个月,可能说英语?”“不能,法语呢?”“不,我不懂。”于是能说的话差不多了。“——能见到你真太好了。”——又想出来一句。他喝完咖啡一段时间了,于是站起来:“给我电话。”“嗯?”我一下没明白。他拿手比划一下:“给我电话。”“好的。”
      “流利地说俄语”——我还会说的句子——“我不能流利地说俄语。”“流利地”和“自由地”是一个词,如果语言不通,便失去了被你明白的自由。总是这样,我拿着课本在厨房里一边小声念书,一边照看炉子上的汤,有个年轻人过来也看他的汤,“读俄语?”“对。我们的课本。”然后又挖空心思地说话,说不了几句,又忽然说不下去了,连中文的语言都在我心中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能说英语?”他笑着摇头,我也笑笑,我们就那么站着,汤的香味渐渐飘了出来,我们又那样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你也在这儿么?”——然后就过去了。又想起另一篇小说,严歌苓的,一个女孩子在美国,咖啡馆或是餐馆什么的场合坐着,记不清了,她一个英语字也不懂,只会说“Yes”和“No”,有一个年轻人来和她聊天。 
      经过那些音乐我都记得很清楚,比如这天走出阿尔巴特地铁站,有人弹唱的是甲壳虫的《Yesterday贰A硪惶煲桓雠⒆踊潮亟ǚ掀烫媚季璧闹较湟幻娉攀ジ琛5侥箍频牡谌烊タ茨蠼幼诺焦劬疤ǎ瞧诹行硇矶喽喽孕氯私峄椋泶├穹、骑着高头大马、手捧鲜花,有一个巴拉莱卡琴乐队,一对新人随着音乐跳起舞来,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新娘子披白色婚纱跳舞的样子娇媚可爱非常,他们都开心死了,最后嘎然停下,簇拥的亲友们喊着:“戈里科!戈里科!”意思是“苦啊,苦啊”,新郎新娘就幸福地接吻了。还有我第一回去红场,从地铁站下穿到街对面去,很宽的街,很长的地下通道,忽然听到了音乐,是那种铺张的华贵的弦乐四重奏,迎面涌过来,推得我在心里一个趔趄,像突然间走到了水里,往前走见到四个艺人,可我显然就匆匆走过去了。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譬如羞于流露出受感动?br>   唯独一次,我停住而且注视着那个男子,乐人的美非“英俊”可以形容,他的琴盒打开放在地上,同过往的妇女说着话,逗弄着一只小狗,我放慢脚步等他把小提琴架上肩头,然而没有,于是我便过去,走出十几步,琴声从背后响起来了,我折回去听,随后走过去弯腰往他空的琴盒子里放了一张五十卢布,我口袋里就这一张钱了。我听见他低声用法语说:“谢谢。”我站回原处隔着距离听他拉琴,只有我一个站着听,他拉完一节走过来,我用法语说“你好”。“你好吗?”“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好。”他站在我面前,我说我讲英语,他说为你拉一支曲子好吗,然后就在我面前开始拉琴。老天我顶顶受不了小提琴,琴声叫人一阵一阵起冷痱子,他婉转又抑扬的样子惊心动魄的,我坚持站着,结束之后鼓掌。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我想我要走了。
      哎。时间过去太久了。琴声留下个印子,清泠泠的。
      像风吹进庞大的地铁站,纵横交错的甬道,一瞬间化为乌有。这一瞬间,你却疑心了一下深邃的漫长的自动扶梯是不是到不了头了。

      一天我在朋友朋友的宿舍坐着,他们都出去买东西了,听见外面楼层管理员挨个儿敲寝室的门,大声地喊话,我就听懂了到街上去,“街”这个词每天来回坐五站电车要听上个二十遍,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跟着很多人到走廊上,大家都往楼侧露天的楼梯下去,既然所有人都走,似乎屋子里谁都不能再待下去,我就也跟着下去,从十楼走到九楼的时候,看到腼腆的蒙古人站那儿,我去找过他的中国同屋,见他有一台电脑,埋头在那儿做MIDI,那时我还没买笔记本,看两眼就心很痒很羡慕。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火。”他说。“那你为什么不下楼? ——‘到街上’。”我说。“非去么(Must we)?”他轻轻说。他还是很腼腆,一点不巧言令色。这时候人都走光了。“并不是的。”我说。我想我们在一栋空楼房的第九层外面的楼梯上,悬在半空中,这栋楼房的某处在着火,我们不知道火在哪,我们没看见。街上有很多人,他们都仰着头看。我们也踩在栏杆上把身子探出很多去看,看到两扇窗子冒出滚滚浓烟,一会儿有消防水柱往上喷射,“很好看,”我说,“虹。”他点点头,这是个好看的蒙古人,穿着一双拖鞋。我们都穿得很单薄,从房间出来,没有做好逃命的准备,风大,他倒看起来不冷。过了一段时间人陆陆续续进楼了,看来火被扑灭了。我看到我的朋友从走廊那头过来找我,他忽然冒出来句中文:“我爱你。”我看他,他腼腆地笑笑,我也笑,问蒙古话怎么说呢?他告诉我,可是蒙古话很长,我学了就忘了。
    


    5楼2006-06-10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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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30 09: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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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什么中间有大量乱码,找到原版的放上来!


      8楼2006-06-10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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