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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乘客与创造者——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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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也要尽一下义务……


1楼2011-05-10 17:49回复
    二、乘客
    三十一B的睡姿有些奇怪。
    我碰碰他。他呼吸微弱,嘴角流出腥浓的白涎。心脏病或者脑血栓发作?一只蟑螂正警觉地伏在他的后脖颈处。
    我随手按了呼叫钮。一个苗条的身影飘过来。乘务员由经济舱的女乘客轮流担任。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十一B,又叫来另一个乘务员。两人交换了一个冷静的眼色,架上三十一B便走掉了。
    这时,那只蟑螂掉了下来,它仿佛有些失落,从通道上孤零零地爬开。我目不转睛看着这生物黯然地钻到一大堆皮鞋的下面,在它们构成的曲径间走掉了,才叹了一口气。
    乘务员扶持着病人,三个人像一架组合玩具似地去了后舱。个别乘客抬眼看了一下,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对于怎么处置三十一B,大家不感兴趣。
    空出来的座位散发出一股烂疮味。它将由新人来填充。这意味着经济舱有一个妇女将有幸被赋予生育权。
    但被定位于三十一B的并不必然就是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婴儿。座位需要重新分配。这是有规矩的,不能让两个乘客长时间为邻,太熟识了,一旦形成了交流,便容易出问题。
    谁坐哪里,由公务舱的人讨论,再由头等舱的人决定。全人类的花名册在他们那里。头等舱、公务舱与经济舱之间,永远垂着一道枣红色的丝绒布帘,虽然柔软,却如铁门。我无法跨入,也不能窥见后面的实情。
    广播中的女声又一次响起来。被叫到座位号的乘客木偶一样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似乎可以理解为如释重负的笑容,打太极拳似地一点点揭开行李架,取下自己从不曾使用也永不将使用的包袱和皮箱,携着它们梦游般来到新座位,一屁股坐下就又睡过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十八G。我旁边的十八H已经坐稳了一个男人,对我说:
    “嗨。”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主动打招呼的。我心头跳了一下。我的新邻座二十八九岁模样,五官俊朗,泛着一片玉色的炫光。我差点看呆了。时间长了,经济舱的人都挂相,而这个人却看着陌生。但这无所谓,这世界上什么都无所谓。
    


    3楼2011-05-10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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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系统
      舷窗外的空间也会出现精细而可观的变化。黑暗并不统一而均匀,显然,它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明白的裂隙。
      有时,繁星呈现;有时,电闪雷鸣;有时,浮出了一轮金黄色明盘,清柔的辉光下隐约蹿升着锯齿状的重障乌云,好像一群演大戏的妖魔。
      这一切奇妙事物,就这样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幻化。但乘客与之彼此屏蔽,互不熟悉。
      有时,在下方更为晦冥处,会萦动着另一类辉耀的星群,成簇聚集,自成体系,环构成棋盘或迷宫的模样,有的也像芒刺,内部呈现长短不一的回路,在幽暗的深渊中荧惑。
      但它们只是一个个暂时的斑块或补丁,停留在视野中的时间不长,就漂流向了后方,变小了下去,最后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也曾在气流中颠簸呢?
      显然,在同一个巨系统中,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独立着的世界。但实相究竟是怎样的呢?解释是有的。但总有一种悬念,偶尔回涌至心头。
      


      4楼2011-05-10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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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正餐
        定时的睡眠,然后是定时的摄食。乘务员推来小车,一份份递上正餐。锡纸包中的鸡肉或牛肉米饭,热气腾腾,只是定量太少,永远也吃不饱。与主食搭配的有橙汁、咖啡和绿茶。偶尔,也会供应略带馊味的兑水排骨汤,这却是要额外付费的。
        吃饭前,乘客要做祈祷:
        “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
        一边说,一边用左手食指在胸前画一个五角星。波音,是对从未识面的创造者的尊称,而阿弥陀佛是加强敬语的缀词。
        食物和饮料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源源不绝。必然,若说到根本,它们是由创造者波音提供的。
        可以举一个实例来证明他的存在。有时,舷窗外面的黑暗深渊之中,会突然冒出一道水鬼般的深色长影,也伸展着如同我们世界一样的薄削双翼。它吼叫着靠近,从身体前端吐出一条细长的柔软管子,与我们的世界发生对接。
        通常,我们管它叫“供应者七X七”。它自然是创造者签派来的。不过,如果创造者只造出了一个实体的七X七,则它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镜像。镜像世界为我们注入物质和能量——但没有信息,然后它就像所有的平行世界一样优雅,飘摆着没入苍茫黑暗,回到从不曾显形的创造者身边去了。
        供应者七X七的存在,确证了造物的精密与逻辑。
        待到碳水化合物开始在胃部发生化学反应,注视着小桌板上那些铮铮闪亮而无法折叠的精致刀叉,以及难以思议的可以用来透视他物的玻璃杯子,你就不能不感叹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啊,波音。
        阿弥陀佛。
        


        6楼2011-05-10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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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质疑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的新邻座有些异样。
          别人入睡时,他总是醒着;别人摄食时,他常常自言自语;他去卫生间所费的时间比别人长,使我怀疑他正是谁也不曾当场抓住过的涂鸦爱好者。
          “创造者为什么要放逐我们呢?”一次,他又开始念叨,把我吓了一跳。
          我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决定把这归属于一个低级问题,于是,大着胆子答了一句:
          “因为我们犯了错误。”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呢?”听我竟然回答了,他顿然有些兴奋。
          “是原罪。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被放逐之前,我们在哪里?”
          我感到某种悲戚般的可笑,便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这时,我心中浮出一层警觉。我活了这么大,全体人类的三百多个成员当中,还没有谁像这样说话的。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便说:
          “这同样是无意义的问题。”
          “有没有思考过外部的闪烁物?”
          “那些幻影?”
          “万一它们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也有生命居住的另一些世界呢?”
          我使劲屏住呼吸,扭头去看舷窗外的星星。我们头顶上方的星星都太小太暗,而且几乎凝固不动,看不出它们的究竟。但正从下方缓慢掠过的几块闪烁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则不太相同。它们内部的分岔和径道约略分明。它们就像食物盒中的晶莹果冻,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那里会有人居住吗?他们与创造者是何关系?
          “想没想过,他们可能是被赦免的?”十八H说。
          我不安地收回目光,又看了一遍这人。与经济舱中任何一个乘客相比,他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决定闭口不语,合上眼睛,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久,在十八H的提示下,我才注意到,下方掠行的星群,往往呈周期性出现,也就是说,我们先期观察到的存在,过一阵它还会原样回来,再次从眼皮下悠然浮过,重新耀闪一番,再重新没入黑暗。通过数心跳,完全印证了这种过程具有确定的周期。
          闭合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存在周期?三D老师的解释是气囊在围绕我们不停地旋转。但是,气囊为什么要旋转?为什么头顶上方的星光却又不动?气囊的外面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想得人脑门发酸。以前我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
          十八H提示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背景总是黑暗?”
          是的,他说的是背景的问题。
          


          7楼2011-05-10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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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飞行
            肚子里的食物和水积存多了,我又一次去卫生间。我遇到了以前的邻座,大家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不会有太多交谈,倒不是因为言多必失。一般来讲,在这一生中,就经济舱而言,乘客们不会发展出深厚的关系,我们基本上不存在互助的需求。
            包括对于女人,当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程序早已明确:她们中的年轻者,会不定期地被公务舱召唤过去;而年轻漂亮者,会定期地被头等舱召唤过去。待她们回来后,再捱上一段时间,一些人的肚子便会渐然膨大起来,末了连安全带都系不上。
            经济舱的女人都老老实实地集中坐在一起,与男人保持着规定间隔。除了送餐食来的乘务员,男人其实很难接近她们。万一滋生了冲动,便找邻座男人干那事,把手探过去,在裤裆下面,摸一摸,捏一捏,或者,到卫生间里插一插,都是允许的。但是找女人,那绝对不行,这是经济舱中的禁忌。
            曾有个别人破坏了风俗,趁大家睡着了,去诱惑女乘务员,到卫生间里乱搞(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公务舱或头等舱的乘客呢)。这种事情,被发现了,男人的下场通常会很糟糕。按照风俗,他要被阉割,这由奶奶级乘务员操刀。她们一点都不讲客气。
            女人怀孕了,如果这时没有多余的座位腾出来,也就是说有人尚未被处置掉,那也会很糟糕。孩子就会被流产。这也是风俗。
            总之,在经济舱中,由于对风俗的普遍尊重,一般不会有严重事态发生。男人们总体上都很规矩,没有谁想到要去破坏章程。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一回,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新的涂鸦:
            ——飞到哪里算个完?
            “飞”是什么意思?无疑,它很特别。我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像打翻了一杯滚烫的咖啡。很罕见地,下面那玩意自动硬了起来。
            


            8楼2011-05-10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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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巡航
              “你看到了什么?”
              目迎我回来,十八H像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无事人地这么问,脸上略带蓝莲花般的笑靥。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我的体内苏醒。下面于是再也无法软下去了,面颊涂了火药般,从表层开始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结巴着,把看到新涂鸦的事告诉了十八H。他半掩着嘴,像被食物呛着似地使劲尖笑了一声。是的,只是一声,眼神一边快活地飘向我的裤裆,说:
              “有没有想过,如果飞得快一些,会怎样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七X七在动,而不是气囊在动呢?”
              “请不要再说了。”
              恐惧沿着脊髓,蛇一样爬进了丘脑。这时,我希望再来一次座位大调整,离开十八H;但我其实也不情愿离开十八H,我想听他讲述新奇的宇宙论。
              年轻的十八H其实是一个漂亮男人。
              我努力掩饰着下体的动静,汗水大滴地从额上摔落下来。我想我可能也得了什么病。我会死掉吗?
              


              9楼2011-05-10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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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行李舱
                某个角落里又有人死了。座位调整又开始了。我想终于可以离开十八H了,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像个幽灵又坐回了我的身旁。这事异乎寻常,除非他是得到了头等舱的特许。这让我十分惮畏,却又暗暗喜上心头。
                我发现,十八H,不,现在该叫他二十五E了,开始跟踪我上卫生间。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了意思呢?
                我每次从卫生间出来,都看到二十五E倚在肮脏的门口,半掩着嘴,冲我羞涩一笑。我腿都软了。
                “你,有什么事吗?”
                我怦怦心跳着问,一边想着自己的年龄,感到自卑。我担心地看了看别的乘客,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们。坐得太久了,人类都失去了观察同类的兴趣。
                “想带你去见识一些事物,有没有兴趣?”二十五E柔声细语,像是在对情人说话。
                我受宠若惊,使劲点点头。于是,二十五E便执着我的手,引领我去到世界尾部。他的手很软,凉爽而沁心。我的心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从来没有来过世界尾部,一般只有乘务员才能来此处。这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分布点,女人们也在这里处理从镜像七X七上转移来的物资。
                有两个女孩正在忙碌,看见了二十五E,像是稔熟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一笑。这使我狐疑,并有些嫉妒,不觉把二十五E的手松开了。乘务员忙完就走了,这时,二十五E老练地掀起脚下的一块顶板。我看到下面显露出一处宽敞的空间。
                二十五E严肃地说:“行李舱。”
                没有想到,他只是带我来看这个的。我有些怔住。行李舱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现在,它里面有一簇闪射绿光的玩意正在攒动。仔细一看,是密密麻麻、针头一般的人眼。行李舱中原来还住着人,这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有人抬起头来,冲二十五E打招呼:“嗨!”
                二十五E笑嘻嘻地回应:“嗨!”
                二十五E让我也打个招呼,以示礼貌。我看了他一眼,怯声说:“嗨。”
                行李舱中挤住着三四十人,却没有固定座位。其风俗明显与经济舱不同。这里有老人,也有孩子。孩子们正在同老鼠和蟑螂玩耍。有一个光身的男人正把一个光身的女人压倒在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异**配)。还有两个男人正合力推动一个微形塑料磨具,下部碾出红彤彤的汁来,沿着一道沟槽流进一个可乐瓶子的嘴里,旁边站着一名中年妇女,把一注注黏稠而带块的粥状物浇进磨孔。
                作为粥状物的原材料,是从躺在地板上的一具发暗腐臭的尸体上取下来的。有几个后生在做剔筋割肉的工作。这样的尸体总共有五六具。其中,我看到了三十一B,仅剩一副滑溜溜的骨架了,但脑袋还保存着,使他很像巨头婴。


                10楼2011-05-10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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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起落架
                  待到我与二十五E之间的信任感进一步加深后,他便向我吐露了他的真实来历。他来自起落架世界——七X七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夹层。
                  要到达起落架世界,便要先通过行李舱。只有在二十五E的带领下,我才敢于穿过那些与蛆虫为伍的臭烘烘人群和尸体,仍不免胆战心惊。然后就要爬过液压舱。舱壁上蛛网似的管路让人大开眼界,世界的结构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就像是一架精密的大机器,不亲眼见着又怎么知道呢。
                  到了。二十五E砰地打开一个舱门,下方便显露出他出来混之前的居住环境。
                  离群索居在狭小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人口稀少,却是这连环套世界中的精英。他们自称为探索者。不想受人打扰,大家便躲进起落架舱中做起了秘密工作。但我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直接寄居在起落架舱中了。他们原本不是这世界的正常乘客。
                  但什么是起落架呢?——这是一个让人心悸的问题。苏醒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全身涨满了回忆的潮水。二十五E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他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些?我到底是什么人?
                  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不对我说“嗨”。他们正忙着做大量的阅读。资料都来自行李舱,那里,早先有大堆的箱包,后来被居民们拆开了。从中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书写文字,与经济舱中的电视教育节目大不相同。
                  探索者们根据文字的描述做起了实验,又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里窃来了物质材料,比如氧气瓶和燃油,研制并装配出了一种叫做火箭助推器的玩意,人负其于背上,点燃后,就能离开七X七世界,去到外面那个大气囊中邀游。
                  ——“飞”的概念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但如果说整个七X七其实也是在飞,而气囊宇宙却保持不动,那毕竟是对人类理解力的巨大挑战。
                  作为同样是乘客的我,不禁嫉妒起行李舱和起落架舱中的乘客来。
                  “头等舱的乘客,知道你们的存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的。”二十五E幽玄地回答。
                  作为由隐秘的起落架世界签派而来的使者,二十五E进入经济舱生活,并能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调换座位,这本身是一个谜,因为七X七实行严格的人口控制,包括花名册制度,一般人想都不敢去想的。
                  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很简单,贿赂公务舱和头等舱的乘客。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样事情叫做贿赂。
                  火箭助推器起动的时刻,正是让人心情微妙的一瞬。探索者裹在加厚的衣服里,戴上氧气面罩,背部负着一个大金属罐子,上面伸出两个喷管,如同脊柱倾斜凝成的多余骨锥,朝后滋出一股尿水一样的烟火,身体便通过起落架舱下部的开**离了七X七的庞大躯干,嗖地一声钻入沉甸甸的黑暗,好像与幻灭中的群星汇合去了。这时,我的一颗心脏便不由得向内紧抓了起来。
                  遨游回来的人说,看到了“光明”。


                  12楼2011-05-10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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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三面图
                    “光明,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观感,我只能试着为你言说。” 二十五E说,“你要转身向后飞行,或者加速向前飞行,才能够最终看到一些迹象。那时探索者已把七X七甩得好远好远了。貌似不具备方向性的黑暗于是开始失衡,局部慢慢地褪色。宇宙边缘吝啬地绽出一溜绯色火焰。它女人脸色一般变化不定,彤红而赤黑,随后世界就被七彩光线分割,深浅中孕育脂肪般厚度。你会觉得自己的眼睛以前简直白长了。这时你会很害怕,想赶快回到黑暗中来。”
                    我难以置信。三D虚拟老师从未提起过光明。道理很简单,创造者既然把我们置于永恒的黑暗,他为何又要昭显光明呢?探索者自称看到的东西,如何才能确定不是更为强大的幻影呢?
                    二十五E说,因为火箭助推器航程有限,迄今还没有哪位探索者真正全身进入光明之境,人们无法知道,光明离我们的世界究竟还有多远。总之,只能远远地眺望。
                    “那,除了向前和向后,有没有人往下方运动呢?你们有没有试图下降到那些游移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上?——你说过,它们不是幻影。”
                    我提出的问题令自己也心跳不止,而二十五E面色微变。他解释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往下方运动,涉及更复杂和精尖的技术。飞行中绝大部分坠毁发生在起落过程中。这个问题的解决,在探索者那里,也还没有形成清晰的方案。”
                    这时,他停下来,用一种迷离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降低了语速:“是的,我们曾有人下去,但与平飞不同,他们一去便不复返了。在垂直方向上,创造者显然设计了一种不均衡的物理效应。我们暂且称之为引力。”
                    随后,是可怕的静默。我们的目光,久久地交接,又缓缓逃开。我从他的瞳中,看到了一片敬畏与绝望的明火。
                    “不管怎样,只是在出去之后,才终于以客观的心情和角度,看清了我们世界的真实形态。”二十五E很快调整了情绪,接着往下说,“它大件行李一样飘浮在无以名状的浩翰空间,舷窗里隐约透出桔皮似的点点灯火。它滔滔不绝地发出电闪雷鸣的声响,喷出撕裂一切无机物的火热气流。它有着极其雄浑而优越的移动之感,所以我们说它是在飞行,而气囊壁上的闪烁物是固定不动的,它们是真正的背景。我们究竟要飞多久?我们要飞到哪里?什么样的创造者才能设计出如此完美而绵延的航程?波音,他究竟是谁?”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发现。根据探索者的观察,暗黑空间之中,存在着无数的七X七,一个个飘浮的凝聚块,几何形态与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只是略有大小之分,都在坚韧而沉默地与我们同向飞行。探索者背负火箭助推器而游走,便能逐一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宏伟阵列。那场面惊心动魄。
                    “我们曾做计数,在火箭助推器的航程半径内,至少观察到了一千二百多个七X七世界。气囊宇宙中回荡着它们永不停息的喘振。如水的星光浇落在它们的灰色躯体上,使它们像是梦境中才曾见过的洄游鲸群。”
                    探索者曾试图与那些世界取得联系,后来他们也的确成功地进入了对方的起落架舱和行李舱。结果发现,仅仅是我们这个七X七世界的居民,发明了火箭助推器。而其余的世界,还处在史前蒙昧时期。
                    “这使我们感到了责任。而最重要的是,毕竟证明了,我们并不孤独。如果说是创造者的放逐,那么,可能是一个族类作为整体,都被放逐了。”二十五E说,“因为很难相信这是一种巧合:乘客们虽然彼此分离,但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连卫生间里的涂鸦文字也是一样的类型。”
                    


                    13楼2011-05-10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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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机长
                      我第一次明白了,我们的七X七并不是全世界,而三百多位乘客也并不是全人类。
                      二十五E越来越使我嗅到一种危险。其实,从一开始,这种危险就存在着,而这来自于他对我的有意识接近,以及对我持有的浓厚兴趣。他或许怀抱某种我无法理喻的目的,却不是我一厢情愿渴望着的纯真感情。一个阴谋或陷阱?
                      那段时间里,我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时而惭愧,时而期盼。我想向二十五E提出,能不能借用他们的火箭助推器,亲身飞到外面去看一看,以证实他说的情形(其实是想满足我的好奇心)?却又怕遭到拒绝。
                      逐渐地,我预感到,与我有着重大关系的某件事情就要发生。
                      终于,有一次,我刚进卫生间,二十五E便挤了进来。他耐心地看我撒完尿,才郑重地对我说:
                      “经过历久的考察,已经确定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这一点,现在,可以正式向你宣布了。”
                      “你们一直在找我?我,是什么人?”
                      我感到一道湿滑而尖锐的阴影迎面袭来,仿佛要在我那化石般的脑壳上钻个洞,探头进去把脑浆重新搅拌一番,再打捞起一样古旧的东西。我紧张而期待地舔舔舌头,系皮带的手也停住了。
                      “机长。”二十五E镇静地吐出两个字。
                      这个音节在我的全身,激起一股气旋般的恐慌与兴奋,它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格外陌生。我正要好好思量一番,它却很快消减了下去。
                      “创造者创造了你来操纵这个世界。你不是普通乘客。只有你能操纵七X七飞向光明。我进入经济舱,就是为了找到你。”
                      二十五E鼓励我:“系上裤子,随我再走一趟吧。”
                      


                      14楼2011-05-10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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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头等舱
                        在公务舱前,我本能地止步不前。这是管制区。但二十五E泰然自若,熟门熟路,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我目睹了以前从未谋面却生活在同一世界里的一群特殊乘客。他们都有着伪善的面容,穿着好质地的服装,集体保持着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二十五E冲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对二十五E微笑点头。我想,二十五E到底用什么贿赂他们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是香烟——七X七世界中的违禁品。
                        通过公务舱,便开始向头等舱进近。头等舱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豪华与森严,仅仅是座位宽敞一些。乘客们长得也与我们一样,没有多出一个鼻子或一个耳朵,只是,年龄普遍偏大,道貌更为岸然,服饰更加高尚,且一律都是男人。
                        与经济舱不同的另一点是,这里散发着更加强烈的异味。确切来讲,是死人味。我注意到,有的座位上的乘客,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得妥妥的,已经高度地腐烂,腔子里显露出一茬茬的白骨。
                        但没有人把尸体清理掉,并做成排骨汤。我猜测这大概是头等舱的风俗。座位就是棺椁,人死后也不愿离开。
                        不禁想到,这样“飞”下去其实相当可怕。如果头等舱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而他们又不腾出座位给别人,难道就要由幽灵来决定经济舱的出生率么?
                        我于是意识到了二十五E存在的要紧性。实际上,如果不是二十五E,我就不可能发现这些让人浑身冒冷汗的秘密,而我们的生活还将按部就班进行下去。这多么危险啊。公务舱、头等舱与经济舱是隔绝的,除了秘而不宣的异性服务和人肉买卖,就没有别的往来。而从那里出来的女人都三缄其口——她们肯定收了小费。
                        二十五E没有在头等舱多作停留,而是径直带我进近到前部,用不知哪来的钥匙打开一道舱门。
                        


                        15楼2011-05-10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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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速度与航向
                          “我们无法飞出黑暗,是因为速度和航向的存在。”Something说。
                          最初引起探索者注意的,是所有的七X七世界都以同一速度朝一个方向飞行。七X七作为一种左右对称的物理系统,前后布局却并不一致,这显然与航向有着关系。联系到经常遭遇气流颠簸的情况,该设计也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而这究竟又是什么?)。
                          Something说,通过研究周期率,推测七X七一直在绕着下方的一个球形巨物飞行,只有这样,乘客才能看到特定景观的周而复始。
                          但为什么永远到达不了探索者窥见的光明之境呢?这是因为那个球形物也同时旋进,而我们必然飞得还不够快,或者飞得还不够慢,也就是说,七X七的角速度,正好与球形物自转的角速度一致,这里面仿佛有着刻意的设计。
                          如此一来,创造者便使七X七永远置身于黑暗一侧了。换句话说,我们永远追着黑暗在飞行,却永远也赶不上不停移行的昼夜分界线。
                          但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放逐在黑暗中呢?探寻乘客的原罪,不再是没有意义的课题。
                          “不管怎么说,只有引领七X七飞出黑暗,才能找到答案。”Something说,“毕竟,探索者已经一睹光明。而只有你才能打破世界的匀速。也许,我们终能研制出速度更快、航程更远的火箭助推器,但不能不考虑,仅我们的七X七上就有三百多位乘客,而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还飞行着更多的七X七呢。所有这些世界一起飞向光明,才有意义。王明,就由你做起吧。”
                          “但这会违背创造者的意愿吗?”
                          “或许,这正是创造者期待的。我们有可能并不是被他放逐,而仅仅是自我放逐。现在,是向真正的目的地进发的时候了。”
                          突然,我似乎明白了起落架的意义。
                          


                          17楼2011-05-10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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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监控
                            针对头等舱的叛乱发生在一次强气流颠簸之时。
                            发起者,正是国航。他暗中笼络了除我之外的机组其余成员,用锋利的餐具作武器,突袭了头等舱。
                            一场搏斗。头等舱早已衰老腐朽,结果,原先的乘客统统被赶入了经济舱,国航坐上了头等舱的席位,而公务舱对结果一致表示认同。
                            国航没有邀请我参与叛乱,暗示出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质疑。我们以前在一起做过什么呢?建立不久的集体便这样发生了蜕变。
                            从此,我和Something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驾驶舱了。那道门被国航贴上了封条,成为了真正的管制区。
                            副驾驶开始扮演他在世界上的真正角色:监控者。
                            而Something嗅到了更大的危险。这段时间里,他带着我,偷偷地搜集“救生衣”。那奇异的物件原来就塞在每个人的座椅下方,看来用途早已确定。然后,把救生衣交给起落架舱中的居民。探索者把它们拆解开来,进行重新的连接与组装,制作成“降落伞”。
                            很快,就造出了十顶降落伞。Something把降落伞叠成的背心,囫囵套在我的身上。他又在经济舱中挑选了九名乘客,把降落伞分发给他们。这个世界上有三百多人,但目前仅有这么一些人得到了降落伞。时间来不及了。我突然忧惧起来:探索是否已放弃了让所有人飞向光明的想法?
                            Something说,“这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逃离黑暗的最后选择。而你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还不能使用火箭助推器。”
                            危险将要来临,这从国航发动叛乱的那一刻起,仿佛已被喻示了。Something眼圈有些发红,第一次,像是面对生离死别。他接着说:
                            “既然不能恢复对世界的操纵,使之成功地飞向光明,那么就让它坠落好了。”Something语调绝望,使我心里一沉。“反正,它这样飞下去总是要坠落的。已经发现,创造者创造的这个世界是有寿命的。七X七的电缆、插头、电路的绝缘性能已经变差。客舱中已发生了三次火警虚警。发动机部件也接近磨损,一旦抱轴将无法挽回。根据分析,最后的大限很快就要来临。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能让所有乘客得救,则只能挑选一些代表逃生了。”
                            我感到有两股涓涓细流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那到时,你们这十位乘客就使用降落伞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诉他们,这里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谆谆叮嘱,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抬手替我轻轻擦掉眼泪。
                            “那么,你呢?”我动情地看着他。
                            “首先要照顾乘客,你们才是灾难的真正见证。火箭助推器数量有限,连探索者也不是都能逃离的。”
                            


                            19楼2011-05-10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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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管制移交
                              国航很快建立了新秩序。他把机组遣散了,又在经济舱里挑选了一队男童做乘务员,对全客舱实行最严密的监控。孩子们做这种事情原来很在行,于是,卫生间中令人啼笑皆非而心惊胆战的涂鸦,从此彻底绝迹了。
                              然后便开始了清洗。儿童们冲入行李舱和起落架舱,逮捕了下层居民。绝大部分人没有来得及借助火箭助推器逃离,便被带了上来。乘务员用安全带勒颈的办法,对他们执行了极刑。罪名是:无票偷乘者破坏了世界的配平。
                              非法贸易被铲除了,贿赂也便没有了存在的基础,女人们回归了正常位置。一个好世界似乎就要诞生了。
                              新的这批尸体由公务舱的乘客义务加工,不分经济舱、公务舱和特等舱,每个人都可以平均分到一匙免费排骨汤尝尝。以后也要这么做,这世界本没有特权,公平正义是国航倡导的最高准则。
                              缴获的火箭助推器,作为违禁品,由小孩子们高举着,在公共区展示。这是颠覆七X七的工具,也差点动摇了波音的合法性。
                              


                              20楼2011-05-10 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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