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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完整 超长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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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前自序
 

  一、中文版自序

  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

  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于是,作者不再是一位叙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他努力这样去做,在叙述的时候,他试图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读者。事实也是如此,当这本书完成之后,他发现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书中的人物经常自己开口说话,有时候会让作者吓一跳,当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妙的话在虚构的嘴里脱口而出时,作者会突然自卑起来,心里暗想:"我可说不出这样的话。"然而,当他成为一位真正的读者,当他阅读别人的作品时,他又时常暗自得意:"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似乎就是文学的乐趣,我们需要它的影响,来纠正我们的思想和态度。有趣的是,当众多伟大的作品影响着一位作者时,他会发现自己虚构的人物也正以同样的方式影响着他。

  这本书其实是一首很长的民歌,它的节奏是回忆的速度,旋律温和地跳跃着,休止符被韵脚隐藏了起来。作者在这里虚构的只有两个人的历史,而试图唤起更多人的记忆。

  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写作和阅读其实都是在敲响回忆之门,或者说都是为了再活一次。

余华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

  二、韩文版自序

  这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而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这本书里写到了很多现实,"现实"这个词让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觉得还是退而求其次,声称这里面写到了平等。在一首来自十二世纪的非洲北部的诗里面这样写道: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一个臣民

  会象玫瑰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死去?

  我认为,这也是一首关于平等的诗。一个普通的臣民,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规矩的人,一个羡慕玫瑰的美丽和亚里士多德的博学品质的规矩人,他期望着玫瑰和亚里士多德曾经和他的此刻一模一样。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海涅也赞美了死亡,因为"生活是痛苦的白天",除此之外,海涅也知道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还有另外一种对平等的追求。有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有个外国人叫亚里士多德,也不认识玫瑰(他只知道那是花),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认识的人也不多,他只有在自己生活的小城里行走才不会迷路。当然,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有一个家庭,有妻子和儿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别人面前显得有些自卑,而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则是信心十足,所以他也就经常在家里骂骂咧咧。这个人头脑简单,虽然他睡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但是他没有梦想。当他醒着的时候,他也会追求平等,不过和那个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臣民不一样,他才不会通过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个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当他生活极其槽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槽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

  这个人的名字很可能叫许三观,遗憾的是许三观一生追求平等,到头来却发现:就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骚满腹地说:"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是比眉毛长。"

余华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三、德文版自序

  有一个人我至今没有忘记,有一个故事我也一直没有去写。我熟悉那个人,可是我无法回忆起他的面容,然而我却记得他嘴角叼着烟卷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那件肮脏的白大褂。有关他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童年一样清晰和可信,这是一个血头生命的历史,我的记忆点点滴滴,不断地同时也是很不完整地对我讲述过他。



1楼2006-06-23 21:06回复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胱有多大?他妈的,你们的膀胱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撒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撞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里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在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钱,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6楼2006-06-23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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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瓜,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太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瓜、老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7楼2006-06-23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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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11楼2006-06-23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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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

            许玉兰说:"一乐,二乐,三乐都睡着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在藤榻里享受完了,你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说:"我现在就上床来睡觉。"


          14楼2006-06-23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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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许三观在丝厂做送茧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副线织的白手套,车间里的女工见了都很羡慕,她们先是问:

              "许三观,你几年才换一副新的手套?"

              许三观举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烂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摇摆,那手套上的断线和一截一截的断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晃荡起来,许三观说:

              "这副手套戴了三年多了。"

              她们说:"这还能算是手套?我们站得这么远,你十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三观说:"一年新,两年旧,缝缝补补再三年,这手套我还能戴三年。"

              她们说:"许三观,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还有七十一副,你要那么多手套干什么?你把手套给我们吧,我们半年才只有一副手套……"

              许三观把新发下来的手套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了。回到家里,许三观把手套拿出来给许玉兰,许玉兰接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门外,将手套举过头顶,借着白昼的光亮,看一看这崭新的手套是粗纺的,还是精纺的。如果是精纺的手套,许玉兰就突然喊叫起来:

              "啊呀!"

              经常把许三观吓了一跳,以为这个月发下来的手套被虫咬坏了。

              "是精纺的!"

              每个月里有两个日子,许玉兰看到许三观从厂里回来后,就向他伸出手,说:

              "给我。"

              这两个日子,一个是发薪水,另一个就是发手套那天。许玉兰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底层,积到了四副手套时,就可以给三乐织一件线衣;积到了六副时能给二乐织一件线衣;到了八九副,一乐也有了一件新的线衣;许三观的线衣,手套不超过二十副,许玉兰不敢动手,她经常对许三观说:

              "你胳肢窝里的肉越来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来越多了,你的肚子在大起来,现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够了……"

              许三观就说:"那你就给自己织吧。"

              许玉兰说:"我现在不织。"

              许玉兰要等到精纺的手套满十七八副以后,才给自己织线衣。精纺的手套,许三观一年里也只能拿回来两三副。他们结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积累,让许玉兰给自己织了一件精纺的线衣。

              那件线衣织成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玉兰在井旁洗了头发,又坐在屋门口,手里举着那面还没有被摔破的镜子,指挥着许三观给他剪头发,剪完头发后她坐在阳光里将头发晒干,然后往脸上抹了很厚一层的雪花膏,香喷喷地穿上了那件刚刚织成的精纺的线衣,还从箱底翻出结婚前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抬了抬又放在了原地,她回头对许三观说: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饭,今天我要过节了,今天我什么活都不干了,我走了,我要上街上走一走。"

              许三观说:"你上一个星期才过了节,怎么又要过节了?"

              许玉兰说:"我不是来月经,你没有看见我穿上精纺线衣了?"

              那件精纺的线衣,许玉兰一穿就是两年,洗了有五次,这中间还补了一次,许玉兰拆了一只也是精纺的手套,给线衣缝补。许玉兰盼着许三观能够经常从厂里拿回来精纺的手套,这样……她对许三观说:

              "我就会有一件新的线衣了。"

              许玉兰决定拆手套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看看夜空里是不是星光灿烂,当她看到月亮闪闪发亮,又看到星星闪闪发亮,她就会断定第二天阳光肯定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两个人,许玉兰找到手套上的线头,拉出来以后,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她要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两条伸开的胳膊上,将线拉直了。手套上拉出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法织线衣,还要浸到水里去,在水里浸上两三个小时,再套到竹竿上在阳光里晒干,水的重量会把弯曲的线拉直了。

              许玉兰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两条伸开的胳膊,她就叫:

              "一乐,一乐……"

              一乐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母亲:
            


            15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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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肢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鸡、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鱼干,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天,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
              


              17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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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男孩和三乐一样的年纪,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子,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会儿,然后才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着转过身体来,看到三乐手里拿着弹弓对着他嘻嘻笑,他就边哭边走到三乐面前,伸手给了三乐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没有打在三乐的脸上,而是打在三乐的后脑勺上。三乐挨了一记耳光,也伸手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孩子就这样轮流着一个人打对方一记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不过他们的哭声更为响亮,三乐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个孩子说:"我叫我的哥哥来,我有两个哥哥,我哥哥会把你揍扁的。"

                  三乐说:"你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会把你的两个哥哥揍扁。"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商量,他们暂时不打对方耳光了,他们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来,一个小时以后在原地再见。三乐跑回家,看到二乐在屋里坐着打呵欠,就对二乐说:

                  "二乐,我跟人打架了,你快来帮我。"

                  二乐问:"你跟谁打架了?"

                  三乐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乐问:"那个人有多大?"

                  三乐说:"和我一样大。"

                  二乐一听那孩子和三乐一样大,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他妈的,竟还有人敢欺负我的弟弟,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三乐把二乐带到那条街上时,那个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带来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乐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二乐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对跟在身后的三乐说:

                  "你就在我后面站着,什么话也别说。"

                  那个孩子的哥哥看到二乐他们走过来,伸手指着他们,不屑一顾地问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们?"

                  然后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问二乐他们:

                  "是谁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乐摊开双手,笑着对他说:

                  "我没有和你弟弟打架。"

                  说着二乐把手举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三乐: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的弟弟揍扁了。"

                  "我们先讲讲道理吧,"二乐对那个孩子的哥哥说,"道理讲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时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么样?"

                  那个人伸手一推,把二乐推出去了好几步。

                  "我还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们两个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乐挥着手说,"我喜欢讲道理……"

                  "讲你妈个屁。"那个人说着给了二乐一拳,他说: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边退边问那个孩子:

                  "他是你什么人?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个孩子得意地说,"我还有一个二哥。"

                  二乐一听他说还有一个二哥,立刻说:

                  "你先别动手。"

                  二乐指着三乐和那个孩子,对那孩子的哥哥说:

                  "这不公平,我弟弟叫来了二哥,你弟弟叫来了大哥,这不公平,你要是有胆量,让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来,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较量较量?"

                  那人挥挥手说:"天下没有不敢的事,去把你们的大哥叫来,我把你们大哥,还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乐和三乐就去把一乐叫了来。一乐来了,还没有走近,他就知道那个人比他高了有半个脑袋,一乐对二乐和三乐说:

                  "让我先去撒一泡尿。"

                  说着一乐拐进了一条巷子,一乐撒完尿出来时,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上拿了一块三角的石头。一乐低着头走到那个人面前,听到那个人说:

                  "这就是你们大哥?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乐抬起头来看准了那个人脑袋在什么地方,然后举起石头使劲砸在了那人的头上,那个人"哇"的叫了一声,一乐又连着在他的头上砸了三下,把那个人砸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一乐看他不会爬起来了,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吓呆了的二乐和三乐招招手,说:

                  "回家了。"


                18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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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丝厂许三观的儿子砸破脑袋了,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得脑浆,医院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干净了……怎么叫拔干净?是剃干净,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干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干净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打针,还天天挂个吊瓶,每天都要花不少钱,这钱谁来出?是许三观出?还是何小勇出?反正许玉兰是怎么都跑不掉了,不管爹是谁,妈总还是许玉兰……这钱许三观肯出吗?许三观走来走去的,到处说要何小勇把一乐领回去……这钱应该何小勇出,许三观把他的儿子白白养了九年……许三观也把一乐的妈白白睡了九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是有个女人白白陪我睡上九年,她的儿子有难了,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得也对……为什么?有个女人给你白睡了九年,长得又像许玉兰那么俏,她儿子出了事,当然要帮忙。可许玉兰是许三观花了钱娶回家的女人,他们是夫妻,这夫妻之间能说是白睡吗……不会……不会……许三观已经做了九年乌龟了,以前他不知道,蒙在鼓里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在出钱,这不是花钱买乌龟做吗?"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你听不到全部的,也会听到一些……方铁匠来过好几回了,要你们赶紧把钱筹足了送到医院去,你和何小勇筹了有多少钱了?你哭什么?你哭有什么用,你别求我,要是二乐和三乐在外面闯了祸,我心甘情愿给他们擦屁股去……一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白养了他九年,他花了我多少钱?我不找何小勇算这笔账已经够客气了。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我心善,要是换成别人,两个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别找我商量,这事跟我没关系,这是他们何家的事,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我要是出了这钱,我就是花钱买乌龟做……行啦,行啦,你别在哭啦,你一天接着一天的哭,都把我烦死了。这样吧,你去告诉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乐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乐送还给他了,以后一乐还由我来抚养,但是这一次,这一次的钱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没脸见人啦……他妈的,便宜了那个何小勇了……"


                  19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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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小勇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把人家的脑袋砸破啦……"

                      "我没有儿子,"何小勇说,"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我就两个女儿,一个叫何小英,一个叫何小红。"

                      "你这个没良心的。"

                      许玉兰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着我爹去上厕所,把我拖到床上,你这个黑心烂肝的,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你的孽种播到我肚子里……"

                      何小勇挥手把许玉兰的手指打开:"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往你这种人的肚子里播种,那是许三观的孽种,还一口气播进去了三颗孽种……"

                      "天地良心啊……"

                      许玉兰眼泪出来了,"谁见了一乐都说,都说一乐活脱脱是个何小勇!你休想赖掉!除非你的脸被火烧糊了,被煤烫焦了,要不你休想赖掉,这一乐长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

                      看到很多人都在围过来,何小勇的女人就对他们说:

                      "你们看,你们来看,天还没黑呢,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要来偷我家男人了。"

                      许玉兰转过去说:"我偷谁的男人也不会来偷这个何小勇,我许玉兰当年长得如花似玉,他们都叫我油条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当宝贝捡了去……"

                      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许玉兰的脸上,许玉兰回手也给了她一巴掌,两个女人立刻伸开双臂胡乱挥舞起来,不一会儿都抓住了对方的头发,使劲揪着,何小勇的妻子一边揪许玉兰的头发一边叫:

                      "何小勇,何小勇……"

                      何小勇上去抓住许玉兰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捏,许玉兰"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何小勇对准许玉兰的脸就是一巴掌,把许玉兰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玉兰摸着自己的脸哇哇的哭了起来:

                      "何小勇,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然后许玉兰站起来,指着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等着,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着,我要许三观拿着刀来劈你,你活不到明天了……"

                      许玉兰在遭受打击之后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没有得到许三观的支持。许玉兰回到家中时,许三观还在扎那个拖把。许玉兰脸上挂着泪痕疲惫不堪地在许三观对面坐下来,眼睛看着许三观,看了一会儿眼泪掉了出来。许三观看到她掉眼泪了,就知道没要着钱,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空手回来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你他妈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软了,就不向他要钱了,是不是?"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钱去要来,明天方铁匠就要带着人来抄我们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丝巾,全他妈的抄走。"

                      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说:

                      "我向他们要钱了,他们不给我,还揪住我头发,打我的脸。许三观,你就容得下别人欺负你的女人……许三观,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厨房里的菜刀我昨天还磨过,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么办?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监狱,我就会被毙掉,你他妈的就是寡妇了。"

                      许玉兰听了这话以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坐在了门槛上。许三观看到她往门槛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来了。许玉兰手里挥动这擦眼泪的手绢,响亮地哭诉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

                      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这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21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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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几件许玉兰的衣服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个人说:
                      


                      23楼2006-06-2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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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强奸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一个都没要,我现在是共产发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不鱼群众一针一线。"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为了来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头一听是白糖,就把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里,打开来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头说:

                          "白糖倒是很珍贵的,。"

                          说春李血头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说:

                          "这白糖就是细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肤,是不是?"

                          说完,李血头伸出舌头将手上的白糖舔进了嘴里,眯着眼睛品尝了一会后,将白糖包好还给许三观。许三观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头说,"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许三观说:"我专门买来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后送给谁?"

                          "你留着自己吃。"李血头说。

                          "自己哪舍得吃这么好的糖,这白糖就是送人的。"

                          "说得也对,"李血头又把白糖拿过来,"这么好的白糖自己吃了确实可惜,这样吧,我再往自己手心里倒一点,"

                          李血头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头又舔进了嘴里。李血头嘴里品尝着白糖,手将白糖推给许三观,许三观推还给李血头:

                          "你就收下吧,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李血头不高兴了,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我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才吃一点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进丈。"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真的不高兴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过来说卜

                          "那我就收起来了。"

                          李血头看着许三观把白糖放进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于间: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观。"

                          "许三观?"李血头敲着桌子,"许三观,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来过。"

                          "不是,"李血头摆了摆手,"许三观?许三……噢!"

                          李血头突然叫了起来,他哈哈笑着对许三观说: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乌龟"


                        25楼2006-06-2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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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许三观卖了血以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前,他想起来十年前第一次卖血之后也是坐在丫这里,他坐下来以后拍着脑袋想了想,想起了当年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莱叫菜的,于是他一只乎伸到了桌子上,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还漏掉了一句话,就抬起手让跑堂别走,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来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他把钱还给方铁匠以后,方铁匠从昨天帮他搬东西的六个人里面叫了三个人,拉上一辆板车,把他的东西送回来了,方铁匠对他说:

                            "其实你的家一车就全装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辆车,多叫了三个人。"

                            与方铁匠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拉着车,两个在车两边扶着车上的物件,走到许三观家门口了,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要是昨天把钱送来,就不用这么搬来搬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铁匠你说呢?"

                            方铁匠还没有点头,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僻啪响,方铁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

                            说: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铁匠他们不明白,"喝什么水?"

                            "什么水都行。"

                            许三观说着搬着那只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凳子走到了墙边,靠着坐了下来,他抬起那条抽过血的胳膊,将抽管卷起来,看着那发红的针眼,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碗,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地吃亏……"

                            方铁匠他们问:"两碗什么?"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睛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六、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26楼2006-06-2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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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许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许三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粗的针扎的。"

                              然后许三观放下袖管,对许玉兰叫道:

                              "我卖血啦!我许三观卖了血,替何小勇还了债,我许三观卖了血,又去做了一次乌龟。"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你卖血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卖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这个家要完蛋啦,家里有人卖血啦,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许三观卖血啦,许三观活不下去了,所以许三观去卖血了。"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玉兰仍然响亮他说着:"从小我爹就对我说过,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自己,卖血是卖祖宗,许三观,你把祖宗给卖啦。"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玉兰掉出了眼泪,"没想到你会去卖血,你卖什么都行,你为什么要去卖血?你就是把床卖了,把这屋子卖了,也不能去卖血。"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鸟龟。"

                              许玉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你是在骂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所以你嘴上就骂我了。"

                              许玉兰哭着向门口走去,许三观在后面低声喊叫:

                              "你回来,你这个泼妇,你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你又要去喊叫了……"

                              许玉兰没有在门槛上坐下,她的两只脚都跨了出去。她转身以后一直向巷子口走去,走出了巷子,她沿着那条大街走到头,又走完了另一条大街,走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她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

                              许玉兰站在何小勇敞开的门前,双手拍拍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指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她亮起自己的嗓子对周围的人诉说了起来:

                              "你们都是何小勇的邻居,你们都认识何小勇,你们都知道何小勇是个黑心烂肝的人,你们都知道何小勇不要自己的儿子,你们都知道我前世造了孽,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这些我都不说了,我今天来是要对你们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还烧了香,让我今生嫁给了许三观,你们不知道许三观有多好,他的好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别的我都不说了,我就说说许三观卖血的事,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这个家,今天都到医院里去卖血啦,你们想想,卖血是会丢命的,就是不丢命,也会头晕,也会眼花,也会没有力气,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我们这个家,是命都不要了……"

                              何小勇很瘦的妻子站到了门口,冷冷他说:

                              "许三观这么好,你还要偷我家何小勇。"

                              许玉兰看到何小勇的妻子在冷笑,她也冷笑了起来,她说:

                              "有一个女人前世做了很多坏事,今世就得报应了,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这女儿养大了也是别人家里的人,替别人传香火,自己的香火就断掉啦。"

                              何小勇的妻子一步跨出了门槛,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有一个女人死不要脸,偷了别人儿子的种;还神气活现的。"

                              许玉兰说:"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当然神气。"

                              何小勇妻子说:"三个儿子不是一个爹;还神气?"

                              "两个女儿也不见得就是一个爹。"

                              “只有你,只有你这种下贱女人才会有几个男人。"

                              "你就不下贱啦?你看看自己的裤裆里有什么?你裤裆里夹着一个百货店,谁都能进。"

                              "我裤裆里夹了个百货店,你裤裆里夹了一个公共厕所……"

                              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快去把你的女人拉回来,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越说越下流啦,你快去把你女人拉回来,要不你的脸都被丢尽啦。"

                              又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打起来啦,两个人揪头发,吐唾沫,还用牙齿咬、"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方铁匠,方铁匠说:

                              "许三观,我刚才从何小勇家门前走过,那里围了很多人,起码有三十来个人,他们都在看你女人的笑话,你女人与何小勇的女人又打又骂的,她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让别人听了哈哈笑,我还听到他们私下里在说你,说你许三观是卖血做乌龟……"

                              许三观说:"让她去吧……"

                              说着许三观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方铁匠说,

                              "她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27楼2006-06-2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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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许三观想起了林芬芳,辫子垂到腰下的林芬芳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生下一男一女,然后开始发胖了,一年比一年胖,林芬芳就剪掉了辫子,留起了齐耳短发。

                                许三观看着她的脖子变短了,肩膀变粗了,看着她的腰变得看不清楚了,看着她手指上的肉如何鼓出来……他还是把最好的蚕茧往她那里送,一直送到现在。

                                现在的林芬芳经常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她的篮子里有时候放着油盐酱醋;有时候放着买来的蔬菜,在蔬菜的上面偶尔会出现一块很肥的猪肉,或者一、两条已经死去的鲢鱼;当她的篮子里放着准备清洗的衣服时,她就会向河边走去,她另一只手里总是要拿着一只小木凳,她的身体太重了,她在河边蹲下去时两条腿会哆嗦起来,所以她要坐在河边,脱掉自己的鞋,自己的袜子,将裤管卷起来,把两只胖脚丫伸到河水里,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她才能从篮子里取出衣服在河水里清洗起来。

                                林芬芳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因为身体的肥胖,她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在街上走得最慢的人都会超过她。她笑呵呵地走在别人的后面,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都知道她是丝厂的林芬芳,那个城里最胖的女人,那个就是不吃饭不吃菜,光是喝水都会长肉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一走上街就笑呵呵的女人叫林芬芳。

                                许玉兰经常在清晨买菜的时候见到林芬芳,见到她提着篮子一个一个菜摊子走过去,和卖菜的一个一个地去讨价还价,然后慢吞吞地蹲下去;一棵一棵地去挑选着青菜、白菜、芹菜什么的。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

                                "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

                                林芬芳也知道许玉兰,知道她是许三观的女人,知道她给许三观生了三个儿子,她生了三个儿子以后一点都没有发胖,只是肚子稍稍有些鼓出来。她和卖菜的说话时声音十分响亮,她首先在声音上把他们压下去,然后再在价格上把他们压下去。她买菜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几个人挤在一起,一棵一棵地去挑选,而是把所有的菜都抱进自己的篮子,接着将她不要的菜再一棵一棵地扔出来,她从来不和别人共同挑选,她只让别人去挑选她不要的那些菜。林芬芳经常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蹲在那里衣服绷紧后显示出的腰部,她的腰一点都没有粗起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在篮子里进进出出,她眼睛同时还向别处张望。

                                林芬芳对许三观说:

                                "我认识你的女人,我知道她叫许玉兰,她是甫塘街上炸油条的油条西施,她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她还是长得像姑娘一样,不像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的女人又漂亮又能干,手脚又麻利,她买菜的时候……我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霸道的女人……"

                                许三观对林芬芳说:"她是一个泼妇,她一不高兴就要坐到门槛上又哭又叫,她还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

                                林芬芳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继续说:

                                "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当初要是娶了你,我就不会做乌龟了……林芬芳,你什么都比许玉兰好,就是你的名字也要比许玉兰这个名字好听,写出来也好看。你说话时的声音软绵绵的,那个许玉兰整天都是又喊又叫,晚上睡觉时还打呼噜。你一回家就把门关上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到外面去说,那么多年下来,我没听你说过你家男人怎么不好,我家的那个许玉兰只要有三天没有坐到门槛上哭哭叫叫,她就会难受,比一个月没有拉屎还要难受……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她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做了九年的乌龟了,要不是一乐越长越像那个狗日的何小勇,我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了……"

                                林芬芳看到许三观说得满头大汗,就把手里的扇子移过去给他扇起了风,林芬芳对他说:

                                "你家的许玉兰长得比我漂亮……"

                                "长得也没有你漂亮,"许三观说,"你从前比她漂亮。"

                                "从前我是很漂亮的,现在我长胖了,现在我比不上许王兰。"

                                许三观这时候问林芬芳:"我当初要是娶你的话,你会不会嫁给我?"
                              


                              28楼2006-06-2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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