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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淮左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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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行过春风十里,青青的荠麦迷离了远望的目光。谁曾想,昔日繁华的扬州,如今已是凋败不堪。只能在一片绿色里,恍惚的寻觅那旧日繁华。
     锦袖歌残翠黛尘,楼台塌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
     姜夔是游士。若说到游士与游子的不同。后者多是在羁旅中成熟,而前者则多是在羁旅中沧桑。作者当时的年龄不过与我相当,定算是游子。而在才子佳人的年龄。面对此情此景,往往易发感想。只见一片青青麦浪,却不是原野的天然意趣。沉淀了家国之愁,溶入这个沉重哀伤的背景,大多会催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幻觉。远远看去,原野的绿色在眼前交织成迷幻,更像是隔了光阴的影子,不再那么真切。
     淮左,竹西,名都。都是指扬州。而此时名都已变,淮水依旧。隐约间便有了杜甫:“国破山河在”的沉郁。但词天生是女子。她所承载的并非诗般苍凉辽阔的哀伤。而是那种绵长低徊的叹息。夜雪初晴,行过旧城。所见只是这茫茫原野。伤怀的心思,恨不得加快步履,奔向旧时的城址。只是这原野好像走不到尽头。包裹着词人的,是如看客般的空落与无助。
     杜牧有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此处春风十里,即是此中化来。相比之下,杜牧的诗是轻快明丽,而化入词境,便也如溶入了家国之愁的景致。只落得茫然与失落。
     但凡常人,总有几个定会触景生情的场景。一是生死离别,二是江山变幻。而每每点燃思绪的,皆是这物是人非之感。而游子,或者游士,感情更是甚于常人。当情思饱满的时候,便能如饮酒般一气而就。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过尽两字,皆为去声领格。效果如锤音在心,其沉重久久不去。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古来称颂此句者,多于一个厌字引论。金兵罢去,城池衰败。即便是池塘草木,亦记载着当时的动荡。乱世的影子,像水波般荡漾不定,从不曾停止。姜夔的词多精工细琢。但此句以物观事,似信手而来,毫无痕迹。只有当情感倾注全篇的时候,才可以不现任何雕琢。
     上片末尾。天色渐入黄昏。空空的城中响起辽远的号角。举目望去,不见人烟。唯有号角声,像一种诉说,一种召唤。聚集了久远的沉痛,响彻空城,回荡不散。在辽阔的天地中,只有自己,孤单的听着。广漠空间中绵延不断的声调,是时空的回音,抑或是心灵的共鸣。回想曾经血染的街道,回想城中无依的灵魂。历史,不仅仅是沉重。更贯穿了时间,把伤痕烙印在每一个心灵深处。孤城背岭寒吹角,亦是这种氛围。只是写入词中,更在沉重苍劲里,融入一种细腻。哀婉的语言,如泣如诉。表达出的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在这里,视觉与听觉,所思与所感融汇在一起,再无间隙。
     就这么独自走在空落的旧城。细数历史云烟,此情此景,所触动的真的只有自己么?不!倘若杜牧在世,就算他的才情倾世,此时亦难写出那样缠绵动情的诗句了吧。我猜想才子们之间,总是有一种心灵共鸣的。横跨了历史,穿越了唐宋,他们依旧心灵相通。只是杜牧未曾见到千百年后的扬州城。所以这便只能是一个幻想。



1楼2011-06-02 23:46回复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皆是将扬州的繁华写到极致。如梦,亦如云烟。如妆镜朱颜,亦如水波幻影。只是放在家国之愁里,它们皆变的渺小,变的无助。任何的美好,此时都变作徒增伤感的筹码。只一句难赋深情。便彻底隔绝了往昔。从此,扬州不在是繁华梦境的代词。而只作为一个历史的牺牲品,一个流血的朝代。倾覆在历史的烟尘里。既是杜牧重来,也无法再写出曾经那华丽到极致的言语。一个时代过去了,送走它的,不是永恒的铭记。而只是触景生情那一霎那,略带茫然的眼神。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经过了千百年,当初的玉人箫声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草木山河,空城号角。走过旧时的土地,想尽当时的万种繁华。却再也无觅往昔。唯有相似的明月,日夜生起。唯有一江寒水,日夜东流。破碎山河收战气,飘零身世损春心。在繁华的极致之后,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过影,永远做为一个无助的衬托。
         “波心荡,冷月无声。”我以为此句与结尾一样,同为传唱千古的佳句。而最佳之处,莫过于波心荡一语。兵戈铁马早已逝去,而对战火的哀怨,千年不止。也许最黑暗处,有不灭的灵魂,永远倾诉着哀愁与怨恨。这水波,从未平息。与每个过客心中的感慨一样,荡漾不止。它的动荡,是整个南宋社会的缩影。山川更迭,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想必词人,终有一种悲痛。身为天才的词家,南宋终将灭亡,是不可能感应不到的。只是无处诉说,只好与这水波一起,荡漾无定。波心的月亮,好像南宋的国土,月光荡漾于水面,破碎重合,亦是当时国家的写照。连年战火,让这个本不强盛的国家饱受威胁。但朝廷软弱,对外妥协。与水波中的圆月一样,无法诉说。只能任由飘零羁荡。此时,圆月,词人,国家。他们的命运似乎惊人的相似。姜夔做了一辈子游士,南宋亦始终风雨飘摇。都如水中的圆月,随波而荡,却那样的无助。词人自己的见闻,与国家命脉似有似无的关联。并非一种偶然。家国身世的感应,在纳兰性德身上也出现过。我以为,只有天才的词人,才有这种感应。上天予他们已旷世才华,却偏偏不给他们顺意的人生。只有经过这道考验的人,才能记下历史的时间。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也许许多年后,南宋,以及金朝,终将灭亡。后续千百年的风云变幻,时间在大地上自由的奔跑。而始终不曾变幻的,唯有这桥边的红药。也许后人看着着红药,也会浮现出与词人相似的感慨。但这终归是不重要的。红药年年开放,到天地荒芜。而所有人事,朝代,江山。都不过时间里的一扇门而已。红药不需要为谁开为谁谢,只要按自己的生命,自由的生长。相比之下,时间里的词人与朝代,都是这么的不自由不幸运。
         每个人想到自己终将离去,总是不免伤怀失落。国家亦是。唯有红药年年,不曾更改。许多年后,或许没人记得战火硝烟,没人记得家愁国恨。但路过的人,仍然会到此怀念。仅仅一瞬的默然,也许就包含了曾经的沧海桑田。
         全篇词中,多处化用诗中语言。杜牧的便有四处之多。而每每化用,这些语句便随着词人的情调衍生出新的意境。这不能不说词人在语言雕琢上的精工。而这些最精工的地方,尽是最伤情处。看似平淡的叙述,细想之下都隐藏着沉重的悲伤。把情感收于文字,再于文字中自由的舒展开来。这是姜夔的特色,也是他的艺术成就。在此之后,学姜夔者甚多,而以韵味见长者始终寥寥无几。
         也许是时代与命运造就了姜夔,也许是姜夔记下了时代。我们无须深究那些许多,只要记得,最终倾国的前夕。曾有一个人,一座城,一首词。足矣。


    2楼2011-06-02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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