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醉经年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蓝色。本来清澈且明净，却像是掺杂了些什么一般，带了些灰色。因此让人看上去，只一眼便觉得心中茫然。
她的思维有些迟钝，慢慢地想，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是师兄的蓝色衣袍，还是站在云雾缭绕中窥见的那一片蓝天？
不，不是。都不是的。
师兄的衣摆没有这么清浅，天空的蓝色却又没有这么灰茫。
有种力道在牵引她向前走去。心中无喜无悲，只是觉得，要走下去。大概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吧，她懒懒想着，甚至不想去思考任何问题。
她如此走着，不觉疲倦。身边却不知何时，漫开了一片大雾。大片大片氤氲的白色雾气，缭绕在身旁，美丽得像一个梦境。是啊，本就是梦。她扯了扯嘴角，嘲笑自己。
这雾气，却是真正似曾相识的。
是那一次让自己抱恨终生的赌气，那时站在云天之间，雾气便是如此的。
如此的，美丽，空无。它们好像在舞蹈，在她身侧缓缓流动着，飘逸过飞天的裙裳。每一次腾挪，都仿佛一下下重击打在心上，砸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你可会怪我？
一定是不怪的。
可是我却会怪自己。
那样美的人间至景，云海雾凇，天蓝如玉。我却没有好好欣赏。
这些年来我走遍天下，如我少时所说，踏遍红尘九万里。可是，锁月谷的月太过清冷，寒到了骨子里去；雾月林的藤蔓太过缠绵，绕得人心也疼；长安柳洛阳花，繁华虽好，却不适合我。大漠飞沙小桥流水我一一看过，却总会在嘴角扬起的那一刻，寂寞到无可言说。
终于走遍天下，却失却了，知己。
云轻扬眯起眼睛，仿佛酸痛的眼眶已经无法承担太多情绪的压力。她停下了步子，因为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隔着大雾，他的眉目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细节是，他的衣袍是淡蓝，无风自扬，清隽但不孤冷的颜色。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万语千言涌上心头来，竟是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叫不出一声“师兄”来。
眼眶酸热，竟然想要落泪。几年来漂泊江湖，多少生死关头，多少凶险时刻，白眼冷遇亦是受了不少，面对这些都可以置之一笑或者傲然反击的自己，在此刻，竟然说不出只字片语，只任由那飞扬的衣袂，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心底最脆弱的角落，酸痛入心。
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过如浮云，却总有一人，会轻易拨动那根不为人察觉的弦。面对这个人时，再无谓坚强或脆弱，成熟或幼稚，只剩下最真实的情绪表现。
你知道我看过天下最著名的那些风景了吗？你知道我很多次遇到危险差点死了吗？你知道我一个人看风景会很寂寞吗？
十年心事夜船灯，独与君言。
那人遥遥望着她，忽然微笑起来。
云轻扬的眼眶瞬间湿润。
十年。足够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成长起来，足够身有御剑之术的自己走遍天下，足够荒草长满他的坟冢。却丝毫不能，磨灭那入骨的温柔。
他总是这么的……温柔。笑意浅浅地看来，足以覆盖所有的伤痛。
他望着她，说了几句话。距离太远，她听不见亦看不清，只发觉，他的笑，一瞬间寂寞了起来。梦境里，忽然有大雪纷纷而落，覆盖一切。
[第一场梦。桃落。]
无视旁边人厌恶的目光，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小女孩旁若无人地向前走。雕栏玉砌，桃花随风而落，果然是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清景，不禁好奇地左右打量，却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惊讶，以免被人嘲笑。
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她冷冷一笑。原以为仙门正派会好些，原来也不过嫌贫爱富。
大殿近在咫尺。白玉阶净无尘垢。她甚至可以隐约嗅到清淡的檀香味道。
小女孩皱紧了眉头，迎着别人惊讶的目光，决然转身。她并没有下山，而是径直走向一边的桃花林。花瓣飘落，铺成了一地乱红。清风阵阵，花枝微颤，却不知是哪个爱花人在几棵树的花枝上挂了小铃铛，铃声清脆，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她径直走进去。身影渐渐被花影掩盖。
身后传来一声喊，有些焦急：“你不能进去！会打扰大师兄的！”
小女孩的步子停住，转身，对上对方带着明显轻蔑的眼神，语气寒凉如冰：“他又不是我的大师兄，打扰又怎样。”
对方怔住。
小女孩毫不犹豫地转身继续走进去，瞬间没了踪影。
做好迎面一顿训斥的准备，她深吸一口气，抬头：“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桃树下站了一个白衣少年。有花瓣悄悄落在他身上，衣上。他嘴角有浅浅的笑意，眸子清澈。他只是那么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如果你见过夜半的星光，如果你见过月夜的昙花，如果你见过空谷的幽兰，那么，你一定能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站在那里，并不张扬。却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只余他眸中，笑意淡淡。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姓云，没有名字。”
“那，我为你取一个可好？”他眸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隐没。
“好。”鬼使神差般，她答应了。
“这桃花美么？”见她点头，他接着道：“桃花随风而飞，轻逸洒脱，就叫‘轻扬’，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她不是没读过书的，轻扬轻扬，清新洒然，正合自己心意。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君寞言。”他说出这三个字时，眼底忽然多了淡淡落寞。
[第二场梦。萤语。]
“呼……好香。”云轻扬仰卧在草地上，侧头去闻了闻青草的气息。
清凉，带着些泥土的味道。刚刚下过雨，湿润的气息，闻起来很舒服。
“地上都是雨水，不冷吗？”君寞言并没有阻止，反而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云轻扬，却是仰头望着星空，眼瞳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会冷。我可是修火系的。”云轻扬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即说：“倒是你，一直不太耐寒，小心些吧。”
“这些寒气还奈何不了我。”君寞言回答时也并不认真，好像一直在分心想着些什么。
“呵，”云轻扬忽然笑了一声，“你说，要是被他们看见我们现在这样子，会怎么说？”她转过头去，眼睛闪亮，表情是恶作剧般的俏皮。
“无聊之言，不必理会。”君寞言动也不动，淡淡地答道。
云轻扬见他对这个话题显然没什么兴趣，也不着恼，反而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让我想想哦……他们大概会说：‘果然是出身低贱的小乞丐，不知廉耻，连大师兄那样的人都被她迷住了，处处回护她。’是不是这样？”
“轻扬。”君寞言还是没有转头，语气却有了几分无奈。
“好了，我不说便是。真是奇怪，我都不生气，你急什么？”云轻扬满不在乎地敷衍过去，把目光转向身边的点点萤火。
漫天萤火，虽然光线微弱，却平添了些朦胧的美感。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有身后大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偶尔有露珠从树上滴落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们坐在漫天萤火星光里，浅笑盈盈。
这样静谧的时刻。
云轻扬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肩，叹了口气：“好安静。”
君寞言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是啊。”
云轻扬仰头看着天上星星，星光明灭不定，闪闪烁烁，蓝紫天幕下更有几分神秘。她忽然笑了笑，问：“你说，星星离我们这么远，会不会我们看到星光的现在，那些星星已经陨落？”
面对她异想天开的言论，君寞言丝毫不显惊讶，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或许是的。”
云轻扬依然仰着头，声音有些飘渺：“是不是，很多事情，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君寞言没有答话。
云轻扬于是沉默下来，默默注视着身侧的萤火。
当时年少，谁知，一语成谶。
[第三场梦。风别。]
“怎么，还不会御剑？”君寞言看着面前以狼狈姿势摔在地上的云轻扬，蹙眉问道。


云轻扬苦着脸点头，一向了无烦恼的脸上多了沮丧：“算了，我不学就是。”
“不学御剑怎么行，”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君寞言却没有赞同她的意思，反而伸出手，用力把她拉了起来，“我来教你。”
“不要啦！”云轻扬皱着一张脸，“我害怕……那么高……”
“不行。”君寞言的态度出奇的坚决。云轻扬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心里有些害怕了，于是乖乖跟着他站上剑去。
“准备好了吗？”君寞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不真实。
想起那样的高度，腿脚的颤抖，云轻扬又畏缩了：“我不学了，我要下去，让我下去！”
君寞言没有说话，半晌才道：“站稳了！”声音冷硬，竟然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怒气。
骤然升高。耳边呼呼风声。
云轻扬的心跳已经紊乱无比，她甚至可以清楚听见自己狂乱的呼吸声，全身都在颤，离开了陆地，心中填满了无处安放的不安全感。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脑子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下去！让我下去！”
身处半空，蓝天似乎更近了，澄澈无垠。白云如絮，雾气缭绕在身周，再看下面，一切都变得渺小。此刻，他们一起站在最高处。
虽然风光绝佳，云轻扬却全然顾不上欣赏，只是嘶哑地，近乎哀求地喊出声来：“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身后的君寞言似乎低叹一声，她却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事实上不管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进心里去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在心中呐喊：快结束，快结束吧！下去，让我下去！
她已经喊出声来，声音却中断了。因为高度又骤然降低。
急速坠落中她甚至看不清一切，也听不清君寞言的嘱咐。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长发被风吹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却毫无所觉，整个人都被极端的恐惧支配。
终于落地。
云轻扬傻傻地站在剑上，不知道下来。她的脸色煞白，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神空洞。君寞言向她伸出手，她也视而不见。
君寞言用力把她拉下来，低声问：“还好吧？”
云轻扬似乎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茫无物，却又深不见底。她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身后，君寞言站在原地，低低苦笑。
这样极端的方法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别无他法。
三天后，他来向她辞行。师父派他去除妖。一只道行不浅的树妖，于他却也是轻轻松松。
“轻扬。我要走了。”
“哦。”她凝视着桃花树，全然不顾身后人。
“你不再见我一面么？”君寞言的声音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还有些其他情绪，她却没听出来。
“……”她不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言，亦不回头。
那么单薄的背影，却有着别样倔强。
他于是轻轻一叹，笑：“那么，等我回来再见。”言罢，转身离去。
身后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这次除妖又要一去几月，为什么，不见他一面呢？她蓦然转身，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云轻扬心中，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沮丧失望，以及，悲伤。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只是一次几个月的除妖，为何，自己会伤感至此？
风过无声。
[第四场梦。雪葬。]
他回来了。眼睛紧闭，满身血迹。
她知道消息后，半晌不语。然后，默默转身，望向那棵桃花树。正值寒冬，花瓣早已凋零，成土。
“你不去送送大师兄？”身后传来报信弟子惊讶的声音。
她没有答话，抬步，走进花林深处。白衣似雪，面色似雪。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冰凉。
身后是那个弟子抽了一口凉气的声音。大师兄平日对她那么好，今日不幸身死，她竟然都不去送葬，真是冷漠无情。他气愤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去，低声骂道：“真是忘恩负义，没有大师兄你能在这里待到今天么……”
花树深处，白色身影顿住了。她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收紧。
灵堂上，一片肃穆气氛。炉中已经堆满了纸钱的灰，以及香烬。一如她此时的心。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向那个慢慢走进来的女子。
她的眉眼并不柔和，反而有些冷硬。虽说柳眉星目，可是一点不招人怜爱。此时脸色煞白，头发凌乱，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来，越发显得无比倔强。
她是这样的倔强。
倔强到，连最后一面都遗失。
她慢慢走上前去。抬手。灵柩的盖子被剑芒斩成两半。
抽气声四起，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大声喊道：“你竟敢对大师兄的棺木无礼！”
她俯下身去，抱起了那具冰冷的躯体。用白布蒙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那隔着白布传来的冰冷，把她的心，都冻得麻木了。
众人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一时寒光四起，无数法术朝那个女子打去。她没有动。耀目光芒在血肉之躯上绽开，瞬间，白衣成红。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有血，从嘴角静静淌下。
娘说过，死去的人一旦蒙上白布，就不可以揭开了。不然，他就投不了胎转不了世了，只能化为荒魂一缕在人间游荡。她不要他这样。所以不揭开。不揭开。
终于，她错失了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云轻扬惨笑起来，眼睛黯淡无光。她的脸色煞白，嘴角却有殷红的血滴滴砸落。她转身，抱着，或者说拖着他的身体，向外面走去。
有人问：“你要把他的尸身带到何处！君寞言是我门下弟子，岂能由你胡来！”
云轻扬头也不回，声音淡淡，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师父，难道您还不清楚么？他分明是用了焚天咒。您这次派他出去，不就是算准了他会死么？一个人的性命换整派人，还真是划算啊。您作为杀人凶手，竟有资格来质问我？”
老者哑然，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忽然像是苍老了十岁。
云轻扬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声音飘渺：“从今以后，云轻扬，再不是你门下弟子。再也不是，这个用他性命换来的门派的，弟子。”
她走出大殿，走下玉阶，走过桃林，走出山门……
漫天大雪，纷纷而落。白雪如泣。
年少时张扬肆意的爱，都随着这个人的死亡，戛然而止。谁能想到，他与她的最后一次甚至不能称之为“见面”的交谈，竟然是，以背相对。
是不是，当我知道你对我多重要时，一切都已经迟了。挽留不住你，亦挽留不住我用来爱别人的心。
那场大雪，埋葬的不止君寞言。还有那个年少轻狂的，云轻扬。
此刻，他站在远处，对她，隔雾而笑。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张口，想要倾诉，却都颓然地宣告放弃。
因为那个影像，正在缓缓地散去。
不过一场梦罢了。
他依然微笑着，却说了一句话，她依然听不见，却看见了：“轻扬。你长大了。”
她咬牙，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影子渐渐散去，只余一抹淡淡的思念。
云轻扬终于失声痛哭。
当年的他，聪明绝顶，早就算到了自己此去必死无疑。会那样逼她学御剑，是知道她性情与人格格不入，将来有难，好歹还能逃跑。
君寞言，你从来都能轻易看透我，我却总是如此懵懂。
你教导我，安慰我，逼我长大，让我实现昔日踏遍红尘九万里的梦想。
可是你知道么？没有你的这些年，我好寂寞。
我越来越爱喝酒，因为只有酒，能让我暂时遗忘一切。暮雪千山，只影独行。那些不快乐的事情，那些不想追忆的过去。
真相从来都这样残忍。你懂我，我却从不懂你。是懵懂的我，亲手完结了最后的那点美丽。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如同那种传说中的美酒千日醉。
喝下它，能让人，一醉经年。


收的文太多我都不好意思了OTL。这里也来支持~

嘿嘿~

师姐你太给力了！！
表示，我开始也觉得云轻扬应该逍遥天下，但是越写越沉郁，越写越落寞。。。性格和文风使然吧。
恐高症什么的，早就听你说过，所以这次特意写细了一些- -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的一丝不差。。。其实我觉得每个人恐惧时大概都是这样吧- -寞言会那么做当然有他的原因，但是这个方法毕竟极端，而且残忍，轻扬接受不了，所以悲剧后果是可以预知的。。。
君寞言，之所以我把莫改成寞，是想写一个温和寂寞的人。。。他对谁都那么温和，宽容，可是对谁又都那么疏离。。。很寂寞。我一直觉得，这种人，只有轻扬的倔强能打动他。而轻扬的倔强，也只有这种人能够包容，并喜欢。君寞言对轻扬的爱，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也很温暖，很可靠，从不会有什么闪失，或者背叛什么的。。。他太美好，爱一个人，也懂得方法，细水长流地潜移默化。。。虽然最后极端了一些，但却也让轻扬学会了长大。。。他太美好，所以，天也不容他。
雨和雪都很美啊，我也喜欢- -这文里雪的象征意义是埋葬，和安宁。不论生前如何，雪都一视同仁地把他埋葬。。。而且也有凄伤的感觉，暮雪千山，只影独行。。。
不管怎么说，我想你不会只影独行的。嗯，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