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打着嗝,一边和霍莎一起笑得很开心。虽然,我心里像是装了一坨铅一样的沉甸甸的难受。早上,妈妈拿了一把糖给我,要我以后都要让着霍莎,好好照顾她。因为,霍莎已经没有了爸爸。
在那以前,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死。只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去世,舅妈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妈妈说,宝贝,外婆要长翅膀了,要去天堂了,小孩子不可以看的,不然外婆会因为小薇薇而舍不得走了,就长不出美丽的翅膀了。我的眼前就浮现出背上长出两只巨大的羽毛雪白雪白的翅膀的外婆,她微笑着向我挥手,说要去给我摘云做的棉花糖。可她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在梦里看见她背着两只巨大的翅膀一点点飞远,躲到棉花糖一样的云里去了,还跟我说她爱我。我就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原来天堂的幸福是像杨梅一样又酸又甜,让我看着那么美的翅膀和云朵,扑簌簌地掉眼泪。
这个早晨,我的眼前再次浮现梦中的自己,挂着一脸泪看外婆飞远的自己,然后,在心里得出一个关于死亡的完美等式:
死=去天堂=不回来=没有
我屁颠屁颠地捧着写了等式的作业纸去找霍莎,结果被霍莎妈妈哭得跟面包似的脸和霍莎泪水混着眼屎流的小样给吓得顺手就把那一页纸给扔到了地上。
外婆去世,妈妈也只在我面前默默地流下一行泪水而已。霍莎妈妈却披散着头发,泪水流淌,像是刚洗过还没擦干的脸。
碰巧遇见老天爷也凑份子似的飘起纷纷扬扬的雨丝。用语文课本上的话说,是细如针密如牛毛的雨,在天空中划了一道弧,以优美的姿势,优雅地落在我的作业纸上。那个等式瞬间被浸湿,渲染成蓝绿的几团,就像她们身后挂着那幅山水画上的远山。
只剩下三个字可以辨认。
死。不。有。
死也不拥有。
现在想想,那可真是一个恶毒的启示,类似于传说中让人万劫不复的诅咒。
当年,我们虽然不是姐妹但胜似姐妹,情是比海深比金坚。霍莎狼嚎一样的哭喊,感染得站在她家门口院子的我也跟着哭起来,张着个大嘴巴干嚎,眼泪和着雨水一起顺着脸颊溜下来往嘴巴里灌,跟我自己死了爹似的。
霍莎妈妈就拉着她冲出来,搂着我们俩,仨人儿哭作一团。
哭着到了山上,我和霍莎已经再也哭不出来了,只剩下嗓子眼还一遍遍难已抑制地打嗝。
从来没有离开过市区的我们,一见那漫山遍野的绿树苍松,一见那爬在地上的黄的紫的野花,还有招摇在风里钻进公主裙挠得我们的小腿大腿一起痒痒的狗尾巴,就忘记了那其实是个多么忧伤的早晨,忘记了我们还挂在脸上的眼泪。
我们戴着彼此编的小花冠,在空地上上演许薇霍莎版的《封神记》,露出刚换完门牙的缺口牙笑得“没心没肺”的。笑到一半,被旁边人强行拉住的霍莎妈妈就扭过头来,“啪”地给了霍莎一巴掌:“你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你爸都死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然后,霍莎就张着她缺了牙的嘴,哇哇地继续哭。刚刚她还悄悄对我说,自己怕是再也哭不出来,揉了半天眼睛也挤不出一滴水来,着急地向我求救:“怎么办啦?妈妈说,要哭得越大声,眼泪越多越好了。”
于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的绝招,用手指蘸点口水在脸上。她愣是没用上,一个劲抽抽嗒嗒了半天,一直到坟坑都堆成小山了,墓碑都立起来了,她还没止住。
霍莎一哭,我也就特想哭。但我被霍莎妈妈吓傻了,哭不出来,就撅着嘴,酝酿了半天情绪,终于成功地掉下一颗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