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他没有絮絮叨叨地对我的家庭问长问短的——那也太不哲学了。
“三井,你愿意为我打工吗?”
这可真是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你虽然为别人干活,但却为自己赚钱。无论是听上去还是看起来,多像个男子汉啊!
“你可以赚点营养费。不违反法律,不让家人担心,也不会影响到你的腿伤——哦,膝伤。”他说着开始整理摊在矮桌上的稿件。
我真是喜欢这个人!他想得可真周全。我激动起来什么都不顾,我会忘记自己受伤了,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就是这么个冲动的傻瓜。而且他能记住你对他说过什么,上次他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听我应付他对我伤情的询问。然后他竟记住了我的膝盖。我妈妈都无暇听我把受伤的事情讲完,可他记住了。我无法为你概括风间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愿意为他做个好人,就为他记住我的伤在膝盖这件事。因为我是个爱冲动的傻瓜。
风间想拜托我帮他校对新书的稿件。他已经出过两本了。这本书很长,分了很多部。风间说他的每部作品都是自己校对,虽然出版社有专门人士出力,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他一定有他的复杂理由,我并不关心,但我感激他这么好。虽然我并不怎么看书,但我体力充沛、火眼金睛,我会把初稿的错漏处一一揪出来的。我向风间保证。他说他会按千字付我钱,他给我的这部份有十几万字,我会赚到钱、会的。
后来风间向我聊起窗台下的空地,他说了几种很难记的植物名。原来他在那里养花,我倒是惊讶他还有这种闲情。他说他把它们搬到顶楼的天台上了,在那里能够比较充分地接触到阳光。他这里的阳光快被那栋建设中的大楼完全遮住了,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地板上,被水泥和钢筋架子分割得零零碎碎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我注意到风间的表情很悲伤,他说希望大门建设的官司会输,但是很难。无论对起诉方和应诉方,这都是一桩很复杂的官司。但他肯定持续抽掉地下水,会使地层塌陷。其实哲学家风间谈的话题都很具体,不是传说中那么玄奥,但我还是有点似懂非懂。好像在哪里听过“大门建设”这个名字,地层塌陷实在太恐怖。但我的心思不在这里,我好像还不能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生活移开。
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了个傻问题:“你在哪里睡呢,风间先生?如果那里是放花的地方。”
他有点怔住了。随后指了指两个书架之间,他在那里立了很多可折叠的家具。“我在这里吊床。”
我还是头回听说有日本人在家里睡吊床,还是在那么窄的地方。我笑了,不好意思地鞠了个躬。风间也笑了,丝毫没有受到冒犯的意思。我想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我很高兴我还大体看得懂风间笠写的哲学书,虽然后来我听说校对人员应该像识别机器一样,根本无需知道作者写了什么。该怎么形容呢?风间写的东西很“深入浅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深入浅出”,我只知道他写的东西并非可怕的天书,而且看过之后不是“某个牛仔英勇地从大火里救出了镇长千金”,或是“麦克尔·乔丹是20世纪最伟大的篮球手”这么简单。它不是要讲一个故事,不是教你怎么用开罐器,也不是描述什么人,它要说更多的东西。这也许就是哲学。
风间有时会过来。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但并不轻闲,可也没有旁人猜想得那么繁忙。他会和我简单地聊几句,虽然他每次过来都是说“检查工作进度”,但他并不催我。我会毫无顾忌地把我粗浅的感受告诉他,他有时微笑,有时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害我在他走后费力地想上一阵子。如果他肯定我工作的质量,会让我格外高兴。因为我的确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上面,我并不是个很细致的人。精密如数学这样的科目,我最高也只打80分。但你想到经你手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印成铅字,无数的人会来看它,就会产生某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你不起眼的工作被放大了,社会这座巍峨的大厦里增加了三井寿的贡献,难道不奇妙吗?风间第一次付我钱的时候,也就是他肯定我第一个2万字的时候,我真想飞奔到妈妈身边。但那时我找不到她。我也不敢打电话给她,不管是事务所还是她简陋的单身公寓里的电话。我不太想听她说“大门建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