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第二次了,我默想。
透过窗棂,洒在棋盘上的月光,是清淡的乳白色,在烛光半明半昧的书房中,显得宁静而幽远。
端坐在我对面的男子,懊恼又不失优雅地蹙着眉,冷峻地盯着方才失手落在棋盘上的一颗白子。
“伯益……”
“世子,”我没有等他打破自己的停顿,便接了下去,“世子请宽心,华大人适才前来知会,魏王近侍自许将军以下均已换任世子嫡系将校,在京诸武将素与世子交好,且现与众文官一并被王上延请到府,明为托孤之请,实为软禁之策。而外任官员一律不得擅离岗位,未经宣诏进京以谋反论处。世子您上应天时,下得地利,更兼诸文武用力,魏王之位,非您莫属。”
“嗯。”曹丕恢复了端正的坐姿,以及处变不惊的淡然表情,唯有目光依旧闪烁不定。
“奕失礼了……”随着他轻轻地一摆手,我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太平静了。深秋的夜晚,竟然一丝风都没有,静谧地让人怀疑这一时刻的真实性。我低头看着经纬交错的棋盘,有些神思恍惚。
“哐当。”
大门被推开了,紧接着是中门,门扇的震动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重叠在一起,嗡嗡作响。同时急促的脚步声离书房越来越近……
“世子殿下,大王他……”
即将不再被称作世子的他,以我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一下站了起来,疾走两步后又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严重了吗?”
仿佛受到他那低沉有力的声音的安抚,报讯的文官稍稍平复了呼吸,低垂下头,避开曹丕的灼灼目光后,轻轻地点头。
“备车,入府。”曹丕走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我,“伯益随我同来。”
即便贵为王公,在濒近生命终点的时候,所能真实感知的也只有身下的七尺卧榻,与身上的病痛了吧。
走近曹操,这位被许子将誉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非常之人的最后的居所,我与其他无资格聆听曹公遗训的人在院中叉手而立。屋内,不时传出一阵悲泣,间或着一阵无比至诚的领命之声。无意分辨其中最高亢的几个声音,我借着一丛竹影掩饰了自己的表情,同时品味着心中的困惑——为什么他会选择这座六年前就废弃了的议事厅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呢?
良久,门轧轧打开,门口的文官率先伏倒在地,大声说道:“参见魏王。”我和众人一样,随即跪倒,齐呼千岁。新诞生的魏王便从我们中间慢慢走过,只是在我面前停了一下,——至少我能在额头与土地的空隙间,确认嵌在王鞋子上的明珠向我熟悉地闪了一下光。于是我低下头,让这条缝隙合拢,直到那异于常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
尽管刚才我曾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抬起头看看那明珠的主人的表情,是否与我想象的一致,但我毕竟克制住了这将导致严重后果的情感波动。不过我却看到了刚才被各式各样的悲伤扭曲的一张张脸孔上,并没有眼泪的痕迹。而那位第一个施跪拜礼的文官,以根本无须转换表情的速度,追随那些簇拥着魏王的显贵们而去。在他擦过我身旁的一刹,我瞥了一眼那目不斜视的侧脸:司马懿。
其余的人仿佛也随他恢复了行动的活力,三三两两离开这遮蔽在树影中,月光都很少光顾的院落,前往新王的休憩处朝贺。我木然地顺着这股人流向前走了一段,随即又向着反方向走了回去。
“站住,主公已经安寝,任何人不得入内!”
许褚在院门前仗剑而立。迫于他的威仪,一队卫兵在十丈外围成半圈,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我疾步上前,斥道:“大胆,你等虽是新人,怎能不识虎侯,还想在此放肆吗?”
“喔,是大人您啊。”一名队长样的士兵满脸堆笑地向我施礼,“大王可有钧谕?”
大约是尚是世子的曹丕亲自为他们授命时,我一直随时在侧吧,否则以我现在的品级服色——我按下了这些,不动声色地说:“将军与诸位军校这份克尽职守的忠心我自会禀报王上。但此地有虎侯驻守即可,各位各归岗位,保护王上就是了。”说罢,我转向许褚,尽量不看他们躬身退去时满心欢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