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憩园吧 关注:31贴子:781
  • 13回复贴,共1

_哀歌_°_________哀歌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哀歌》。
钟晓阳。


1楼2011-06-16 13:33回复
         "很少。"我说。
         "这一支舞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带你,不怕的。"
         我犹豫着,你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俯低头小声说:"怎么样?"
         我实在无法拒绝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阅读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的哲学。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你笑道:"苏格拉底也还说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由得笑了。
         那个客厅十分敞亮,阳光照进来,都照遍了。地上有微微的阴影,却没有阴影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种植物的微凉。
         窗外夏日迟迟。
         檐灯上附着一个漂亮的燕巢,略为像一只松球,散发着新熟的松香。我指给你看,也许是燕子南移前最后一次在此筑巢。我告诉你前两天一只小燕学飞,不幸跌死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小燕睡在巢窝里,叠起翅膀,微合着眼,样子十分有趣。
         你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6楼2011-06-16 13:48
    回复
           "暖气坏了。"我说。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这些天,我已习惯在室内也穿着大衣。
           "坏了?你没跟楼上说吗?"
           我不做声。其实我已跟房东太太提过,房东太太说他们自己也不开暖气,在屋里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没有把这情况告诉你。
           "我替你看看。"你说。
           北墙有一个装饰壁炉,暖气机就在那旁边的墙根处。你把暖气机的盖子掀下来,趴在地上往里看。然后你爬起身,跑到外面把你的工具箱拿进来。
           暖气机的位置使然,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必须昂着头,眼睛往上翻,你索性脸朝上仰躺着。
           我给你倒了一杯冷饮,你喝了一口,说:"咦,这是什么,那么好喝?"
           我说是苹果汽水。
           "你在哪里买的?"
           "超级市场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说。"你表弟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哎,哪天我带你上他那家餐馆去,叫他给我们弄一顿,他弄得不错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来说:"这零件要换,我去买。"看了看表,你又说:"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去吃饭?"
           从这时朝南走,第二个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面馆,我们到那里去吃。路程很短,因为还要买零件,便开车去。外面遍地阳光,倒比室内暖和许多。
           "感恩节你做了什么?"路上,你问我说。
           "就在家里。"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叫我,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你。
           "你家那么冷,呆在里面不好受吧!"
           "楼上也是不开暖气的,你到他们那儿,不觉得他们那儿冷吗?"
           顿了一顿,你笑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怎么办?就这样挨下去吗?"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来。
           到了那家面馆,你要了云吞面,我要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油菜。你把醋浇在匙里蘸面吃,忽然苦着脸说:"哎呀,这醋怎么这么难吃!"
           "是吗?"
           我把醋倒在匙子里,尝了一点。
           "好像掺了酱油!"你说。
           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来尝了,还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几桌的醋都尝遍了。
           我笑道:"当然是一样的,一家店还有两种醋不成。"
           "这怎么办,这醋这么难吃!"
           "以后我们自备,我把我家的醋带来。"
           你连声称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装了半罐子浙醋。但是暖气机修好后的一个星期,你都没有再来。
           一天下课回家,无意中发现地面上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字条,上面写着:"来访不遇,只好一个人去吃云吞面。"
           我望着你的字迹,心中惘惘的,只觉得若有所失。
           我没有多作考虑,找个借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写了一张我这个学期的课程表给你寄去。你来的那天,我给你开门,两个人都相视而笑。
           我们带着醋罐子去吃面。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工作到早晨七点,回家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便上船上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晚饭后,睡个两三个小时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发晚饭,从渔港那边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事,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口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 


      9楼2011-06-16 13:48
      回复
        3
             于我而言,现实世界与梦想世界永不可分。至于,是我与前者完全脱节,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后者之中,这一点是还不能确定的。但两者其实具有雷同的意义。
             失去了你,通过任性的情愫与幻象使我到忘我境地的梦想世界,我渐觉难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实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底,世事并无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
             我第一次上你的渔船,你说:"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是什么?"
             对未来有所怀疑之时,你一再问我:"我的梦真的能够成为事实吗?"
             "一定能够成为事实的。"我总是说。
             你梦想着出海捕鱼,已经许多年。当你第一次驾着自己的渔船出海,你也许会在心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若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梦能够成真,我愿意那是你的梦。如此,则我的梦纵然憔悴,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否觉得这无疑是一个惯于以梦想自娱的人说的话?
             从前你最喜欢与我谈论你的渔船。
             你以三万多美元买下这条已有十四年船龄的旧渔船,付款之时,兴奋得连手都发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远洋捕鱼、一般时速为八至九海里、内表面浇了水泥的坚固渔船。旧船主登岸从事别的行业,因把渔船出售。渔船保养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费。在我认识你时,已几达五万美元,经济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对于未来的不安。
             寒假里的一天,你来找我。你说你在南边的一个小镇的仪器店订购了一具船上用的机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两个小时,恐怕开车时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个人随时叫醒你。
             天气阴寒,飘着霏霏小雨,沿途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个不停。我戴着黑色的毛织手套,你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故意把手从手套里面退出来。你就微笑着握着我的手套,把它当成了我的手。
             办过简单的手续,顺利取得机件。那是一支管状的沉重物件。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货车上,然后我们向你泊船的码头的进发。
             码头在梭沙立多,隶属于马林郡,位于金门桥北端的李察逊湾。那是以捕鱼业、造船业及旅游业为主要工商业的旅游区。
             金门桥的景色,千变万化,在晴朗的日子里,抬头可看见白云冉冉飘过,穿越红桥的钢架,从桥东飘到桥西。这天却雾霭沉沉,天厚云低。
             过了金门桥,行约十分钟,弯入右手边的一段斜坡路,进去便是小码头。迎面是一片铁丝网结成的大栅,栅外有停车位。这次因为要卸下机件,便直驶进栅。一段水泥路跑道般的伸入港湾,接其末端是一截木堤,由水中探出的巨大木桩支撑着。沿堤都有梯子,供人们上下船。不是捕鱼季,港湾泊得满满的。你的渔船挨着木棍,泊在最近海的一排。
             略呈方型、蓝白两色的渔船,破旧零乱,甲板上满是杂物。你估计尚需两三年时间,始能完成整修工作。船首及船尾以黑漆涂上"克莉斯汀"这个英文字,是为船号。据说是旧船主千金的名字。
             花四十美元,雇了操纵起重机的人帮你把机件卸落渔船。过程中,忽然认真地下起雨来。你忙到船上穿起雨衣,叫我上车避雨。刚上车,大雨倾盆而下,从挡风玻璃望出去,你的雨衣仅只是一抹黄影子,忽隐忽现。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轻易地就被分隔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
             有那么一刻,什么都看不见,唯看见雨。再看见你的雨衣,便知雨势略慢。待你完成卸落工作,跑上车来,已然浑身湿透,而我衣上的雨痕却半干了。
        


        10楼2011-06-16 13:50
        回复
               我家门口斜挡着一排楼梯,直通楼上。楼梯背面底下种着芥菜,天竺葵、金莲花,以及一种长白花的植物。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唯一的一块花瓣形如蛋卷般地卷起,待开放时即慢慢松开。我问你那是什么花。你说是牵牛花。但我认为那不是牵牛花。因为我记得中学时代徒步上学的途中,路旁的墙头,爬满了牵牛花。牵牛花是爬藤植物。后来我从书上知道那种白色的花名叫马蹄莲,又叫水芋。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许多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明白过来。
               像那回向书会买书的事情。那时我还住在你姨母家那幢房子楼下的单位,门口的信箱经常塞满由各地寄来的商品宣传手册、价目表、优待券等邮件。有一个书会寄来优待读者的书目,只需付出十元代价,即可任择其中五本,我立刻写了支票寄去书会,见到你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你我捡得了便宜。未几,我便收到了那几本书。在我快要将这件事忘怀的时候,又收到那个书会寄来的一本我没订购的书,要我付钱。拆开一看,是一本精装侦探小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来时,我们在餐厅坐着,我便把这情形告诉你。
               你说:"当时我心里就想,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以前也上过这一类的当,不过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只好看看再说了。"
               你把我拆开的封套用胶纸重新封密,叫我在上面写上"寄回原址"的字样寄回去。
               "要是他们又寄回来呢?"我说。
               "再原封不动地寄回去嘛!反正他们寄来多少次,你就寄回去多少次,绝不付钱!"你有点没好气地说完,稍微用力地把那本书往餐桌上一拍。
               厚达两英寸的精装书,被你那么一拍,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心里一阵委屈,站起来就往后面的房间跑去。正要摔上门,你赶了过来,从另一边顶着。争持了一会,终于被你闯了进来。我哭着,用手打你,又用脚踢你。我从未对一个人发过这么大的牌气。你长年在船上做粗重的工作,力气当然很大,一抓住我的手腕,我便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我摆脱了你坐在床上大哭。
               你挨着我面前的墙壁坐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段沉默之后,你跟我说了许多话。我第一次听见你用这种略为忧伤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说你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气那些奸商,为什么要用这种行为来欺骗我,想起来心里觉得烦闷,你长大的环境跟我不一样,你虽然也有个好家庭,但是因为贫穷,你可说是在陋巷里长大的,而且你是男孩子,自小又喜欢在外面跑,几乎什么都看见过。我却不然。我自小就生长在极端受保护的环境里,阅历既少,思想又单纯,那些奸商,绝不是我所应付得了的,而你最不愿意的,就是看见我受到伤害……
               我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生我的气吗?"你说。
               "我恨我自己糊涂。"
               你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糊涂,只是年轻。"
               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说:"我还能再来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这是因为在船上做粗活结满了茧。而且你经常被鱼鳞或鱼鳍等刮伤,伤痕愈合后成了疤。有时你还让我看那些新受伤的地方。
               我紧紧握着你的手,心里觉得很难过。我如何能够不让你来?我如何能够再也不见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间里,我们静静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绿窗帘的竹子图案,被日光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这窗外遍植瘦竹,由于房间向西,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觉得有个月亮在外头,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摇曵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许多个夜晚,我躺在枕上望着那竹影聆听从海上传来的雾号声。
          


          13楼2011-06-16 13:52
          回复
                 你为了哄我开心,说:"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今天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说。
                 从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银蓝的田野一般展现在眼前。我们沿着沙滩朝北走,两三游人带着德国 犬在玩乐。世界广大地延伸开去,水在山前面,山在水前面,一层有一层的天地。九月的海风相当温暖。你说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月份,海上吹来温暖的西风。湿的沙深色,干的沙浅色,可据此推测潮水一度涨得有多高。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涛声中,夹杂着海豹的鸣叫,令人感觉到动物界的悠闲。鹈鸪和白鸥盘旋飞舞,低飞时其腹部与海的背部相抵,高飞时其背部又似乎与云的腹部相触。
                 一片片云的白肉浮在蓝汤里。
                 将及海豹石,你说在那附近曾经有七座游泳池,被一场大火烧光了,遗迹尚在。于是我们循路走到游泳池。大小不一的七座游泳池被建于参差的位置,如今都浅渍着一泓死水,水面浮着一层浓苔,池边有青蓝的苔痕,上下池的小梯子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可看出曾受火灼。不知为什么那场火灾之后,经过这么多年,仍无人来收拾这局面。
                 我们都忘了原是来看海豹的,只在海边凸凹不平的岩石间攀了上去,又爬下来。逢到险处,你就拉我一把。我夸赞你攀爬的身手利落,你说你连缅因州海拔五千多英尺的喀坦定山也爬过。据说喀坦定山的最高峰是全美洲每天第一处迎接朝阳的地方。"喀坦定"这个字来自北美洲阿鲁库基印第安语,意谓大山。
                 一路上不时发现死蟹、水藻、烂木、废铁条,甚至旧铁轨。我还看见汽车的排气管和轮轴,因为年深月久,深深嵌进岩石里,成为石景一角。不知是否别处车祸的残骸,被海水冲上这里的滩岸。
                 你一直在我前面引路,捉摸好落脚的方位。有一次,你停下来指着一条石英石的石脉叫我看;又有一次,你指着一个石头里的黑洞说:"看那个洞!"就这么一句,并没有其他的话。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你所看见的。
                 接着,我们进入一个山洞。走不多远,左手边是短短一截栏杆,栏杆处的山壁斜斜凹陷下去,形成另一个小山洞,洞底满积着沙。原来那里终年有潮水涌进,造成一个天然缺口。那栏杆正是防止进洞的人不慎掉下去的。凭着栏杆,看得见海潮从缺口处间歇涌进,带着午后阳光的一点金光。在山洞的范围内,那水是黑金色的,回到外面才恢复白日下的色调,仿佛也和动物一样养成了一层保护色。
                 另外一个山洞深得多,据你估计,起码超过一百五十英尺。许多人在边缘地带略往里张望一下便走了。但你拉着我一直往深处去。光线随着每一步减弱,及至伸手不见五指,便如同整个人从周遭的一切抽离。我既感到新鲜刺激,又有点害怕。"不要怕!"你说。你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过你从前在美洲中西部,有一个时期很喜欢到那里的山洞探险。生活在山洞里的蛇、蝙蝠和鱼,全都是瞎的,而且是没有色素的白变种。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紧紧跟在你后面,越走越深。有些地方从地底传来咕噜咕噜怪异的水声,仿佛那就是海洋的喉咙。起初,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你说那正是水声,因为经为地层的处理,听起来有些异样。
                 摸索着,你忽然说:"这个山洞有一部分是人造的。"
                 你领着我的手,让我摸摸旁边的洞壁。果然,那一大片洞壁极为滑溜,还有整齐的壁角。
                 "为什么要造这么一个山洞?"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说。
                 山洞并不太宽。这是摸过洞壁之后,加以判断的。
            


            14楼2011-06-16 13:52
            回复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你说:"到了尽头了!"
                   "是吗?"
                   "你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我倒开始看见一点点了。"
                   原来在山洞尽头左上角有一个天窗似的小洞,透进一丝光芒。虽然如此,光线依旧极薄弱。我的眼睛没有你的好,适应得比较慢。
                   小洞的方向回响着海洋骚动的声音。每逢浪潮涌高,就泼剌剌从洞口降下一匹小瀑布。看情形我们约与水面平齐。
                   你说:"怪不得这个山洞这么潮湿,涨潮的时候,大概整个被淹没了。"
                   我们背靠壁脚,依偎着坐在一起。渐渐的,我也稍能辨别黑暗中山石的形状。由于潮湿的关系,虽然穿着夹克,仍不免感到一点寒意。我们坐在那里看着那扇小天窗降下一匹又一匹闪烁的瀑布。那些来自阳光世界的瀑布,像一把又一把金色的箭,从天而降。偶尔来个势强劲猛的,总会吓我一跳。瀑布与瀑布之间,山洞周围老是发出一种响亮的咝咝声,大概也是经过自然环境歪曲的水声。我起初还以为是蛇。你也有些怀疑。但我们两人的身上都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无法察看。紧张了一会,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山洞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有像我们一样闯进来探险的人,由最前面的人燃着打火机,一个牵着一个小心翼翼地前进。从暗影里望去,那火光显得异常强烈,把人的影子一大张一大张贴满洞壁。山洞里黑影幢幢。
                   "他们看得见我们吗?"我悄悄问你。
                   "看不见的。"你在我耳边说。
                   我回头望了望那些闯入者,只觉得自己也在那小小火光的包围下,实在无法相信你的话。
                   "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吗?怎么我觉得好像被他们看见了似的?"我又说。
                   "看不见的。"你说。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声嚷了起来:"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前面领导的人大声道:"紧紧抓着!不要放手!"
                   其余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整个山洞突然充满嗡嗡的回音。
                   从暗里看明里的人处身于黑暗中的种种姿态,联想到自己适才狼狈的情形,我不禁暗笑起来。
                   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得以自由地交谈,彼此说着过去的事情。你叫我猜一个在海中诞生的希腊的女神,我猜不出来,你就轻轻吻了吻我的手背,作为给我的提示。
                   "维纳斯。"我说。
                   我只看见一点点极淡极淡的你的影子。在那黑暗的山洞中,就着那一点点影子,跟你说话,我感到如此地与你忧患与共。我再也不感到害怕。那真是一种无敌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刻,我们这样地在一起,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不会重演。
                   从山洞回到外面的世界,乍然面对赤裸裸的明亮,我们几乎成了瞎子,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是你先适应,拉着我的手慢慢走。走到一个岩堆,前面不远似乎又有一个山洞。
                   "我们快去看看!"我兴奋地说。
                   你望着我笑起来。
                   然而,潮水逼上来时,岩堆间的沙地整片遭到泛滥,我们的下身全湿了。潮水往后退的力量又极大,狠狠地把我们往外扯。于是忙找了块岩石栖身。
                   你说这种情形极端危险,潮水潜力无比,非想象所能及,随时可将人卷起撞向岩石。
              


              15楼2011-06-16 13:52
              回复
                6
                     小时候,我问我母亲,一个人出生之前,和死了之后,是不是一样的。我母亲说:"在精神上应该是一样的。"当时我想,既然我并不惧怕出生之前,自然也不必惧怕死亡之后了。自此我以为我已摆脱了死亡的恐惧。
                     我认识你时,你父亲已故世三年。你深深悼念着他。在你父亲的忌日,我们买了鲜花和点心前去上坟。你家中只有你一个人纪念这日子。坟场在远离市区的一片高地上,草坡相连,外貌大同小异的墓碑整齐排列。你抽出小手刀割除你父亲坟前的长草。因为在渔船上工作的需要,你经常把小手刀佩带在腰间。离墓碑咫只处,从泥地里伶仃地长出一朵罂粟花。
                     你母亲虽然尚在人世,墓碑却已经准备好了。与你的父亲的墓碑是从同一块大石打造出来的。除了空着相框和卒期,其他字样都已镌刻齐全。举目四顾,坟场中有一小部分其实都是生者的墓碑。
                     你说你想起从前去过的一些坟场,墓碑各有各的样貌,从其中可感到生者对死者的追思。这些饶有人间味的坟场,座落于离市区不远处,平常散步亦可走到,只觉死者仍活在生者中间。人们可随时探望死者的坟墓,在坟前默想,与那些逝去的人共同度过一个下午。那时你很喜欢到坟场散步。现在的许多坟场,不但墓碑趋于雷同,而且总是在一些冷清清人迹罕至的所在,把死者和生者远远地分开。其实生死何尝隔得这样远。
                     轻风暖日,天空是淡白的蓝色。我们坐在墓前的草地上吃着做过供品的肉包子,谈着儿时的往事。你说中学时代的国文课本有一篇诗经小雅的蓼莪。至今仍能背诵全文,每次都深有所感。你父亲对中国文学有专才,可惜时运乖蹇,未能发挥所长。然而他从不以此自苦,常跟你说:读书人所学何事,但求心安而已。他带你到郊外的河里钓鳟鱼。钓了鱼,就在河边搭起锅灶煮鱼粥。你以后再也没尝过那么鲜美的鱼粥。
                     你六岁时,你父亲当了一个时期的辅警。有一天晚上,你母亲为了等他下班,带你去看晚场电影。是一出恐怖片。你吓得躲在椅子底下不敢出来。那之后几年,你老是梦见自己在一间正在燃烧的屋子里,被一只浑身火红的怪物追逐。屋子里有一个水喉。你以那个水喉为目标拼命挣扎,可是每次将要成功之际,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地醒来。这恶梦继续困扰着你的童年,直到有一天,你使出最大的气力,抓住了水喉,把水喉扭开。那怪物刚巧伸过手来,手指淋到了水,口兹口兹嚓嚓的一阵响,就这样被浇灭了。你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
                     有一年中秋节,你父亲教你背诵苏轼的水调歌头。
                     你问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那么太阳呢?太阳是不是也有阴晴圆缺?
                     大概没有吧,你父亲说。
                     为什么月亮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阴晴圆缺呢?你又问道。
                     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而太阳嘛……也许人类对于太阳远不如对于月亮的了解吧,因为太阳太远太热了。
                     那时候你以为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早上穿红衣裳,晚上穿白衣裳。
                     你父亲口述自己的生平,由你代笔,写至"得一儿,欣喜过望,日夕以弄儿为乐……",你忍不住泫然泪落。你想到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山高海深。
                     "往事已成尘,功罪安足论"———这是你父亲嘱咐你镌刻在墓碑上的句子。我望着那两行字,心中不禁一阵茫然。
                     你父亲跟你说过我们其实是追随先人的足迹而来的。当年的淘金梦至今仍在我们的血液里流动。随着十九世纪中叶淘金热的掀起,大批华人远越重洋,踏上新土地,开垦、筑路、掘矿、淘金。其后国事蜩螗,更有多少人避乱来此。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生的信念。你父亲叫你不要忘记自己也生在乱世,要老老实实地做人。
                


                20楼2011-06-16 13:59
                回复
                  7
                       我在大学里的第三年学期末,你的表妹结婚,我居住的单元被收回作为新婚夫妇的居所。我搬到另外的住处。就在此前后,你的渔船出海了。
                       你辞去航空公司的职位,专业从事商业捕鱼,每次出海或两三天,或十多天不等。你出海前,往往通知我一声。我已学会驾车,取得驾驶执照,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你要是作长期的远洋捕鱼,我总是驾车到渔港给你送行。我立在岸上,看着你的渔船远去,就好像渐渐失去你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出海的时间很难算得准。有时我到了渔港,你尚未完成准备工作,忙来忙去,也没时间答理我。我无聊地到处走走,喂海鸥吃饼干,有几次等了许久。你叫我不要再去送你了,反正你来来去去的,送不送都一样。但我不肯。我说我喜欢渔港的送别。
                       你的渔船还是叫做"克莉斯汀"。因为在渔船准备就绪的时候,正值繁忙的捕鱼季,你赶着出海,换名手续便暂且搁下。在你航出某个水域以前,我可以借用其他渔船的无线电与你通话。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不外是嘱咐你小心,祝你好运这一类说过又说的话。
                       我过着长时间没有你的日子,每日都想念着你。在路上走着,也会停足观望天空。天空无云,海上必然大风,因为云都被风吹散了。这是你从前告诉我的。
                       我的新居进门处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个长方型约一百二十平方英尺的客厅,客厅左边的东墙,一排玻璃窗,开向屋后的小院子。晨光照射进来,把途中所有的影子也带进屋里来。一半水泥地,一半泥地的后院,种着几株矮瘦的玫瑰。开花的时候,就仿佛那棵植物的心缓缓地开了。有一种灰蓝色的小鸟在后院大摇大摆在踱步,像是在它自己的家里似的。较远处是人家楼房的背面,有人在后骑楼晾衣裳。只要注意那衣裳摆动的姿态,即可略知当天的风势。我望着那翻飞的衣裳,有时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
                       大雾的夜晚,窗户蒙上层水纱。汪作一团的街灯,船灯似的,浮在夜海一般的黑暗之中;你的船灯,想必也正浮在黑暗的夜海上,如一团黄雾,遇风即散。你说天晴时海上的月亮,与陆上的那个是绝对不一样的。就好像太阳突然在晚间升了起来。白色的太阳照得水面银闪闪的一片阳光。有时月亮又显得非常小,仅只是一颗稍大的星星。但千万不要是一颗陨星。在古老的迷信中,陨星预言风暴的来临。
                       你捕鱼回来,还要亲自把鱼载到零售商的商店去卖。待你把特别拣选的鱼送来给我,往往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站都站不稳,须睡一觉醒来,方才有精神告诉我这一次捕鱼的经过。
                       我把我家的锁匙给你配了一副,好让你在我外出时,也可自由出入。我一进门,只要嗅到鱼腥味,就知道你来了。你每逢捕鱼归来,身上的鱼腥味总是很重。有一次我早晨起床,走出客厅,发现你靴也没脱,连衣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你身上一股子鱼腥味,胡子已多天没有刮,头发又乱又脏,人也晒黑了。我拿了一把常备在家的尤加利叶,放在锅里煮。不多久,微辛的清香漾满空间。我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你睡。朝阳把细微的影子,印在你的脸上。你睡得极深。
                       我觉得非常幸福。
                       你再度出海之前,虽有短暂的空闲,却也有许多杂务等着办理,只能抽出一天半日陪我聊聊天,吃吃面,散散丵步。我记得我家附近人行道的石板缝野生着一种细绒般的青苔,你很喜欢,会蹲下来摸摸它,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你说将来你家的院子要种满这种青苔。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一排陡斜的楼梯。那是横切过一条盘山而建的街道的捷径。每次我们到那里去,就说:"到楼梯那边去。"我一直想数一数那楼梯总共有多少级。楼梯两旁沿着斜坡植满松树。我们走到最高,在布满松针的梯级上,俯瞰沿海地区的全景。在那里看来,仿佛天空很多而地很少。井然的街道及楼房,干净的马路,翠绿的远树和青青的山,令人觉得真是好一片太平盛世。一只白鸥像完成壮举一般,悠悠横越整个区域。海洋在陆地与陆地之间,呈现各种光暗面貌。你指着前方说,海陆交会处,若是白头浪特别多,即表示岩岸险巇,等闲莫近。
                  


                  23楼2011-06-16 14:08
                  回复
                         你对我的态度开始转变。出入渔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出海前,打电话通知我,时间扣得很紧,以致我无法去给你送行。你在岸上的时候,也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你也总是若有所思的,脸色有些阴郁。有时我觉得忽然好像不认识你似的。我惧怕那种感觉。
                         那天,我考完毕业考最后一科,完成大学哲学系的课程,兴高采烈地到渔港去寻你。那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然而,到了渔港,相识的渔民告诉我说,你已趁着前一天晚上的退潮出海了。这是第一次,你不辞而别。我望着茫茫大海,忽然好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并且跨出了那不该跨出的一步。
                         一夕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现在我已不大去想那些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我很少去想那些只有我而没有你的日子。我记得有好几个晚上,因为哭泣无法成眠,在黑沉沉的房间里倦极入睡;白天就呆望着人家后骑楼晾着的衣裳,想你此刻不知在哪里。我思索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企图从其中发现一些可以改变的地方。但是,这样做,无疑是徒劳而苍凉的。我幻想着与你一起出海捕鱼,幻想得太久了,以至于把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幻想之中。幻想中的事物没有血肉的感觉。当面对你的时候,有可能我只是爱上你的虚的一面,你的神的一面,你的尚未发生的一面吗?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地爱就行了,只要不顾一切地爱就行了,只要相信自己在爱就行了。
                         岂知人间并没有这样的爱。
                         我还记得那个清晴的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无聊地看着一本书,因为心中有事,老是看着同一页。忽然之间,我听见你用我给你的锁匙,静静地开门进来。我等待着,一直没有回头。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向我袭来,那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我忽然有一种恍如梦中之感。你无声地来到我的背后,站了一会,说:"我不是有心的。"然后你不再多说什么,把手伸前,默默地将锁匙放在桌面。我注视着那枚锁匙,直到你离去之后,方才伏在桌上大哭。
                         我知道我已无法留在此地,但是,我又提不起精神为回家准备一切。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才好。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走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者毫无防备地哭泣起来。原以为出外走走,或可使情绪平静一些,然而,坐在公车上,眼泪就像流不完似的,从起站流到终站,以至于后来我也不敢再出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没有料到,会在这样一个甚至是有点荒谬的情形之下,见你最后一面。那天,大约是我们分手之后半个月,我在厨房洗食具,水龙头冷水一边的手掣突然弹了出来,一条水柱子笔直地喷涌而出,劲道极强,水点溅到手上都发疼。一刹那间,整个厨房湿了一大片。我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块抹布,试图把缺口堵住。因为水势过猛,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不一会儿,已经感到有点支持不住了。除了手掣的缺口,水喉又不断有水流出,盥洗室里的水又去得极慢,只要缓一缓气,池子便有水满之患。再不想办法把水止住,整个厨房都要遭到泛滥。我把所有的朋友逐一想了一遍,唯有你,我完全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是,也不知你是在岸上,还是在船上;即令在岸上,也不一定就在家里。要找到你是不容易的。但我实在无法可想,忙冲出去电话机搬进厨房,所幸电话线的长度足够。仅仅这一瞬间,水又喷得到处都是。我一只手堵住缺口,一只手拨电话,紧张地聆听着另一边的铃响。竟是你接听电话。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霎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喂?是谁?"你又说。我只觉心里陡然涌起了千愁万绪,不由得哭了。你什么都没问,就说:"我马上过来。"
                         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湿的,等你等了许久,心情愈发焦灼。早晨的阳光却是舒缓无事,照进浅黄色的厨房,整个调子非常暖和,又非常明朗,使人有很亮的光的感觉。我忽然想起忘记叫你把工具箱带来,正在发急,却听见门铃声,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你从来不需要按我家的门铃。现在你把锁匙还了我,自然和其他人一样需要按门铃了。我慌忙向外跑,因为鞋底滑,几乎在走廊上摔一跤。我开了门,看也不看你一眼,又忙不迭赶回去堵住缺口。你走进厨房,看见我这狼狈的样子,说:"你没事吧?"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扑在你怀中大哭起来,从缺口喷出的水骤雨似的打在我们两人身上。你把我带开,任由我在你身上哭了一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去把水喉总掣闭掉。"
                    


                    26楼2011-06-16 14:08
                    回复
                           "我忘了叫你把工具箱带来了。"我说。
                           "不要紧,在车子上。"
                           你找了一会,方才在屋外人行道上的一块铁板底下找到水管总掣。幸而房东一家都不在家,不会有人用水。没有了水声,整个地方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检查着水龙头,你拈起一个指头大小的黑胶圈说:"这个东西太旧了,已经磨得一点弹性都没有了,我同你去买一个新的吧!"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你替我修暖气机,也是我们一起去买零件;家里有什么坏了,都是你替我修好。我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后来我们就到楼梯那边去。上到最高,眺望远处的海洋,一时只觉人事全非。这一次,我仍然忘记数一数那楼梯到底有多少级。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我没有问你什么时候再出海,也没问你上一次出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胜不了一个海洋。你可知道在等待的日子中,我远望大海,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如今,我像当日远望大海一样远望从前,看见自己为你哭泣,哭得腰断肠裂,心都碎了。那些在当日我认为永远也不会过去的、身心的创痛,现在已不值一提。
                           有时候,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海洋就好了,如果能够没有船,就好了,没有渔港,没有渔船,没有鱼,没有你,也没有我……
                           我似乎永远是站在岸边,看着你的渔船,离我远去。立在渔船的甲板上,就是你吗?你看见了我,却没有把船停下来。你只是不抱任何希望地望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终于被海水填没。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反而是平淡的。我心中有话对你说,却没有说。因为我的无知,我也曾刺痛过你的心吧!也许,对于你,我实在是太年轻了。我是不会懂得你的心情的。我应该让你安心去捕鱼,让你到大海上,自由地找寻。
                           不久之后,我就离开了你,回到我自己的家。 


                      27楼2011-06-16 14:08
                      回复
                        8
                             能够为了一个心中的世界,将一生抛弃,我觉得是幸福的。
                             我曾经将自已的生命围绕你,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说,太阳对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阳。我要太阳做你的生命中的亮光。我说,让月亮照明你的航线,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这样成了。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脚下踏着土地,上面有天空护荫,让鱼类做你的粮,让船做你的家,让海洋做你的梦,然后,让我做你的妻。我们之间有末日的盟约,天地是我们的明证。
                             我也曾经看着一个世界,像一个地震的城,毁于一旦。
                             其实我并不后悔。
                             回家月余,我收到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或者这样是好的,你说,谁是谁非,不必再去追究。为免造成将来更大的痛苦,你不得不这样做,希望我能谅解。
                             你说,近日你有迟暮之感了,但我无疑是年轻的,虽则发生了我与你之间的事情,我的生命依旧完整,我应该尽快把你忘记,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说你对不起我。
                             读着信,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从你的字迹中,我觉出了渔船的颠簸。当你从灯光的船舱望出窗外,看见的,想必是黑沉沉的、无边的大海。
                             难道这就是你人生的窗外,永恒的景色。
                             你离我远去了。
                             对前途感到漠然的我,找了一份与自己的所学无关的职业,安分地做着。我生活在乌烟瘴气的城市之中,于尘埃飞扬的街道行走,与周围的事物,没有一点关系。
                             自从失去你,我与外面的世界是无缘的。我生活于过去之中,有时倒也高高兴兴。闭上眼睛,想象你就在眼前,你的音容笑貌,如此真实,仿佛一伸手便可触及。
                             我不想再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也遇见过一些男孩。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念念于你。他们如何能够跟你相比呢,我这样想着,暗暗叹息。
                             世上只有一个你。
                             因为有过你,我与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不一样的。
                             虽然明知你不在此地,在街上走着,我也会暗中张望,妄想与你不期而遇。看见身形酷似你的背影,我心跳着追上前去,痴迷不悟。
                             我无法忘记你。
                             人类执著于自己的所爱,是否因为所爱的事物完成了自己?果真如此,被你拒绝之后,我感到自己被否定,原是自然的结果。我失去自信和勇气,同时亦失去与人交往的能力。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与人在一起,我尤其如此。
                             这样生活下去是痛苦的。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意念,在脑海中徘徊了许多时日。但是,自小便惧怕死亡的我,没有勇气毁灭自己温暖的血肉之躯。也唯有这一副清醒的血肉,忠于我对你的回忆,虽然你或许早已把我忘记。
                             为什么我如此爱你?
                             我常常想,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将你放在生命的中心,是否就是我今生决定性的错误?
                             这世上,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承担。随着时日消逝,我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翻来覆去想得很清楚。我无法改变自己。被命运之神的手按在头顶上,身为人的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生活得不清爽,也不端庄。你叫我老老实实地做人,但我意兴萧索。有时,想到自己的恶劣处,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的,心里觉得非常难过。我辜负你对待我的苦心了。
                             在社会中工作,我发现自己更多的不足处。当初,我恐怕也有许多令你失望的地方吧。相爱难,相知更难,其实我又何尝真正地了解过你。
                             我想你也许非常寂寞。
                             而我却仿佛是永远的旁观者,看着我周围的人,要好了又分手,结婚了离婚,倒也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我也想过,不如把你忘记了也就算了,从此不再想念你也就算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就算了。过往那一重重爱恨、恩怨,都不过是匆匆的流水,一去不回。我对你的爱,始终亦要成为过去。
                             然而,纵使我听从父母的意见,找寻婚姻的对象又如何?纵使我的下半生过得和乐安稳,又如何?
                             人生的一切,不过如是;你在我心目中,却永远是最好的。
                             所以我觉得,与其庸碌无能在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
                             不如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
                             让我在梦中,最后一次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我真的爱你。 


                        28楼2011-06-16 14:10
                        回复
                          9
                               相传古时有一名姓石的女子,丈夫姓尤,欲从商远行,女子阻止他前往,他不听从,结果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女子忧思成疾,临终之时,感叹道:"这全是我未能阻止他前往所致,如今凡有商旅远行,我必化为大风,为天下女子阻断其行程。"
                               当日我确曾希望化为一阵石尤风,令你的渔船受阻。
                               年少的我,误虚为实,视梦想为美丽的真理,即使像海市蜃楼一样只存在于自然现象的解释里,也认为那是一种真实。多年后的今天,我重回梭沙立多,对于过往所发生的事情,寻思其所以然,并未感觉到困惑。我反而觉得那就像海市蜃楼的解释一样,简单明了,同时不失其奥妙。如果青春是一座结满金果的园林,我未能摘得那果实;但若我在每日的阳光中重睹那亮金的光华,则我相信我并未误解青春的真义。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改变。人类在万变之中寻求永恒的事物,欲从其中体悟生命不灭的意义;在平淡的生活里求变,却又是为了生命的脉动并未止歇。这些年来,我竭力为你保留一颗不渝的心,但愿在世事变幻中如尘埃落定,以应四周的飞扬与熙攘。因为我相信爱情原可超越七情六欲;从爱欲中,可培养禅心。
                               爱情应该是令人振奋的,你曾经对我说。我想着你说过的话,仿佛看见我们的往事,经过回忆的渲染和幻想的铺排,一如水中之月碎而且多,充满了整修水面。我把手探入水里捞寻,开始明白最美丽的世界,永远只可存在于心中,如今我已失去我的玫瑰色的世界。我岂不知玫瑰的颜色原是根据自然界万物生息的原理转浓褪淡?原来我只是没有勇气放弃坚持,面对并且接受人类的命运因循一棵植物的生命历程乃千古不易的事实。
                               日月穿梭,我的经历乏善可陈,心路历程却无疑曲折多弯。从坚持变成耿耿执著于坚持,究竟自何时始,已然无法分晓。由一个梦想繁殖的领域踏入一个虚构梦想的境地,那却是可以预料的。为了新生,我决定回到这里来。
                               我回来的时候,鲑鱼季节刚刚开始,许多渔船都出海了。鲑鱼是思乡的,有人说。自海洋游向出生的水域,在出生的地方死亡。然而,以我目前的心情而论,与其将鲑鱼的回归转托于人类思想感情的系统,诠释为怀乡的情操,倒不如将其视作生物的官能构造,与大自然循环动作之间天衣无缝的契机,更为纯洁动人。此时的鲑鱼,与我离开此地时的鲑鱼,已不知相隔几代。
                               我们的年纪都渐渐大了。岸上的岁月,已离去远去。或者你想着就此一条船,一个人,在海上度过余生。每当你的渔船出海,回望岸上层层的灯火,你是否觉得那就是你的前尘往事,渐渐变得像星星一样冷而远。
                               再相见时,想必恍如隔世。
                               那日我在街头行走,不免戚戚于城市的风貌依旧而昨日的自己不再。正当此际,却无意间碰见睽违多年的你的表妹。时间过得真快,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本就不算十分相熟,只站在街头略为寒暄。临分手,她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的渔船以我的英文名字为号。
                               我听见之后,不禁百感交集。
                               为免碰见旧相识,我没有到那个你惯常停泊的码头去,虽则我无从知道,你是否仍然租用那个码头。我唯有对那明朗光辉的海洋,作遥遥的远望。昔日在渔港送你出海的情景,又完美无瑕地浮现眼前。
                               我望着春天的海洋,就好像见到了你一样。我想,我终于与你的捕鱼生涯,合而为一。我不知道这是否包含着任何象征意义,但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你的渔船,确实在我的心中化成了一首美丽的象征之歌。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原是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着我成长。你离我而去,也只是为了成全我,让我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体现我在你身上所领悟的一切,清洁勇敢如新生。
                               现在我已不想再见你。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上,忧喜参半,有更多的事情,分不清其哀乐。让我们走向各自的方向,无论结果如何,心中不会有悔。
                               我在怀旧情绪的驱使下,去过你父亲的墓地。你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从前空的相框,填上了她的遗照。她的卒期就和生年一样,被一笔一画地镌刻于墓碑之上。
                               我在你父母的坟前静立,何妨就是一棵转世托生的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让你临终来我树下栖息。我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你在我体内流动,我因为你,把枝叶伸向天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那时我们真正地成为一体。


                          29楼2011-06-16 14:11
                          回复
                            ======================================分割线=======================================
                            中间有两处是分隔字符,被和谐的。


                            30楼2011-06-16 14:1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