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模糊的岁月
   
   她还不太清楚来时的路是怎样的，就已经置身这块地方。好像一场探险，她一边想着，一边观察这块不太寻常的地方。这条小径倚坡而修，前后都是轻轻摇摆着的树木，树的叶子已经有脱落，它们在地上懒懒地躺着，或者快活地奔跑。为什么会对这陌生之处充满亲切感呢，那风仿佛把叶子都吹到她身体里了，阳光也把她都照进空气里了。
   这时她看见坐在靠椅上的年老的男子，她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虽然那样子是
朦胧的。男子的面目并不清晰，但他在眯着眼睛晒太阳。她仍旧是不知道他年老的模样，却知道他在晒秋天的太阳。“秋天的太阳也能这么暖和。”男子并不动，她听到他心里的话。“原来你也懂得晒太阳的好。”她也并不出声地说。她默默地坐在男子身边，她想不起自己的年龄了。她觉得她应该是年轻的，要不她怎么会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可身边的男子却老得不成样子了，说不成话，也 不睁眼睛。这并不对，他们是同样大的，因为她明白他们曾谈过恋爱，那后来怎么样了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问身边的男子，他却并不动，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可明明还活着，她知道他在假装，她还知道他假装那模样就是告诉她他很满足。这时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温温暖暖的，她也感受到阳光了，暖乎乎的，爬满了脸。
   于是她就像身边男子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轻轻眯着眼睛。阳光正好照在身上，秋天的太阳果真也能这么暖和。世界在阳光下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树和天都是一样的。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总觉得这事她是熟识的，可就是搞不清。这阳光实在是太好，她干脆再也不想那事，就一心一意地晒太阳，心想着，他俩以后天天要来这儿晒太阳。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她明白了男子，他躲在这儿让她找，原来是想让她跟他一块儿晒太阳。她可从没见过男子脸上那么满足的神情。都给人融化了。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不用睁眼，就知道，果真给融化了。原来男子也给融化了。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阳光啊，把他俩都晒老了，融化在空气里了。


梦境   挽回
   她一直觉得，一个女子最美的样子，就是她在结婚照上的样子。现在她终于跟他去拍婚纱照了；这俗之又俗，但她却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的兴奋。她对男子微笑，他们的笑是一样的，他们就像生长在一起。可她又是忐忑的，只能不断地说话来掩饰。她的所有力气都被兴奋和忐忑给抽空了，她仿佛只剩下一个会笑会言语的躯壳。
   化妆的时候她全神贯注，她努力记住化妆师的步骤、动作和技巧。对，她正在学化妆，她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婚纱摄影店的化妆师必定是一流的，虽然这妆未免太浓。可她发现她再怎么努力，还是一点都记不住，完全不得要领；她越是急，越是努力地记忆，却越是记不住，甚至连之前她所知道的都忘了。她想自己额头上必定出了不少冷汗，可却没人帮她擦。化妆师拉她起来的时候，她看到镜中不认得的自己，懊悔这该死的记忆。
   男子等在那里，她小跑着过去。他的面目是清晰的，跟她刚才见他时一样，这没
错，男人化起妆来比女人要简单得多。她想到自己的懊悔，也并没跟男子说，只觉得他更加亲切。他俩来到镜头前的时候，她的忐忑又来了。这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忐忑的源泉。她在想，万一哪天分手了，这些照片怎么办。他会把它们藏起来，撕了，还是烧了？她想不出那时要怎么处理这些照片，于是根本就不想让它们存在。
   她本来并不想让这些照片存在。因为她想不出分手的时候要怎么处理它们。她正被这想法充斥着的时候，感受到男子在腰间的手臂；不会的，都照结婚照了，怎么还会分手呢，这个怪想法的前提并不存在了。虽然被拉回现实，她也极力地说服自己，可内心里却仍旧是忐忑。她望向男子，希望看到他承诺的表情，可他只是对着镜头微笑。她也只好克服内心的忐忑，对着镜头做出幸福的微笑，她一下子感觉出婚纱照上所有的新娘都是这么微笑的，所有的新郎也都像男子那样微笑。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对着镜头微笑。她最担心的就是照片上自己的表情并不自然，怕流露出心里的不安。摄影师给他们看照片，连连说没照好是他的问题。她瞄一眼，发现自己这边是模糊的，心里突然就有些宽慰了。
   她总是觉得她不能拥有任何和这男子有关的东西。她看见他微笑着安慰因为一个
比赛撒娇的姑娘。她看见他妥善拍下深爱姑娘的圣诞礼物。可是他告诉她，他从来不过任何节日。她微笑着，看着那些模糊的婚纱照。心中觉得那才是她应得的。没有更好。什么也没有。
   重照一次，他们仍然摆出跟上次一样的微笑。摄影师更加郑重其事，所有的程序
都丝毫不差，这害得他们的表情都要僵硬了。这次照好了，她探头去看摄影师拿来的照片，果真没有模糊，她细看自己的表情，却发现那表情泄露了她内心的想法。她慌了，想不出怎么解释，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男子突然对摄影师发火，他显然也对这照片不满意，却并没发觉她的表情有
什么异样。他生气地拉着她离去。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照片果然没有存在，但摄影师有点无辜。但她心里的宽慰很快就冲淡了对摄影师的抱歉。她并不希望它们存在。

梦境 坟地
   这一次是在一片坟地，是坟地而不是墓园。大片的坟冢整齐排列，透出沧凉的气
势。天与地都是同一样的灰色，同那些坟冢一样的灰。她置身于这里，心里却没有丝毫恐惧不安，仿佛她就应当置身这里似的。她想起最近在看的一本书，嫁给风的女孩，那坟地不正是路易丝的后花园么，那是路易丝和约什卡最初的约会地。她认出这原来就是路易丝的老坟地，可她怎么置身这里了呢，她确信这就是书里的坟地。她环顾四周，看见路易丝在树下看书做活的百年老树，它原来并不是特别高大，但它有古树那种很别致的沧老。坍塌的围墙，路易丝和约什卡就在黑夜中轻轻倚靠在这里。书中的情节，一到这场景中就全想起来了；她很少有记忆好的时候，这次连自己也有点惊呀。她在这里感觉很清净，便自在地散起步来。
这时她看见男子从不远处走来，她一阵惊喜，男子正是从那条荒败的小路来的。她微笑着等他走过来，想给他说说书中的故事，这可是一个挺美的爱情故事；她一向愿意做这件事，给他讲书中的爱情故事，他就是不爱听，也会假装着努力听；她觉得故事是充满爱意的，她也是充满着爱意的。男子却时而低着头，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容也是悲伤的。她心里一缩紧，想到这里是坟地，难道他来是？她不敢想了，差点哭出来，她的男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她急迫，担忧，悲伤。男子走过来了，仿佛并没有看见她，默默地走过去，她觉得男子仿佛从她的胳臂上穿过，可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
   她蓦地明白了，她已死。果真是这样，早于他而死，因她想象不出他年老的面容；她早就知道，这是极平常的。可她想活着。想让他再看一眼第一次相见时灿烂的微笑。她怀念那样的笑容。
   她追着男子过去，感受到男子周围的空气里挥发着的悲伤，断断续续地袭来。男子走进坟地，并不止步，他直奔边上的一座坟冢而去。她跟过去，看见那座不新也不旧的坟，她看不出来这是谁的，墓碑上的字，她读不懂。真胡闹，她想，书都看得懂的，这几个字偏看不懂；还是因为书上并没说这墓碑上写着什么。可她隐约觉得，这座坟并不是她的。她应当知道自己的坟墓是什么样子的，这座并不太像，她没什么把握。
   男子蹲在这座坟前，黑色的风衣拖在地上，沾上了灰黑的尘土。他没有带花，也没有带纸钱，什么都没带。仍旧是刚刚的那副模样，他悲伤地望着这座墓碑，也不知是望见了面容还是望见了往事。他的面容因为悲伤也变得灰蒙蒙的。他突然开始低头啜泣，肩膀没有节奏地抽动，黑色风衣来回蹭着地面的灰黑土地。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埋在膝盖上，样子宛如被夺走玩具的儿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温柔。她又想起那一次的梦，那个温
柔带她离开绝望的男人，她又再一次祈盼活着的温柔怀抱。他深爱的人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好了啊，不要生气了，谁的气也不要生，好了啊。然后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
   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她看着蹲在地上抽泣的男子，可我要怎么安慰你呢。她轻
轻抱住地上的男子，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内心的悲伤。没有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扎人的头发，他结实的手臂，她知道死了的人是没有这些感觉的。她也明白她不会再感觉到男子给她的窒息的拥抱，吻和疼痛。但这是因为她已死，还是因为死夺去了知觉呢。可她并没有觉得什么，因这是极平常的，她早就知道她将早于他而死。
   男子并没有久留，他匆匆离去。她仍站在那坟墓前，她不知道这坟墓是谁的，是
不是她的。【完】


文路挺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