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你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去那里？”灵修的眉间涌起看不见底的苦涩笑意，“是要去找罗莱士么？”

　　“罗莱士……是的，罗莱士。”迦香突然激动起来，“我从生下来起就记得这个名字——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我梦见一个人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地方，拼命地拍着墙壁叫着‘罗莎蒙德’……

　　“我要找到他！”她拉紧了褴褛的衣襟，“这几年来我一个个边城地找，想找那个梦里的古堡。酒泉、楼兰、龟兹、于阗、疏勒……但是，都没有看到那个地方。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认识我的姐妹都说我发了疯，为了一个梦，就这样上天入地地找。

　　“后来我从一卷破碎的羊皮纸中，看到了一张古城的地图——那上面画出的一切，居然和我梦里看到的地方一模一样！我才知道那是高昌城，一百一十年前已经毁于战火的高昌古城。我要去的就是那里！”

　　“是那里？”灵修茫然地重复了她最后的三个字，语声空洞得有如回音，“是那里。”

　　“你知道在哪里，对不对？”迦香喜悦地叫了起来，想去抓住他的衣袂，却发现青衣客在一瞬间动了一下，迅疾无比地滑出了一丈远——他甚至连盘膝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就这样一眨眼平地移出一丈远。

　　“啊？”看到这样不似人间所有的飘忽举动，迦香脱口惊呼——即使她以灵动迅捷闻名于大漠舞者中间，也远远达不到这样动静结合、宛然天成的地步！这个出现在沙漠胡杨林里的青衣人，难道是……神仙？

　　“渴了么？”仿佛要印证她的猜测般，灵修抽出了青色的箫，只是在指间微微一旋，便化成了一柄清光夺目的利剑！他回转手腕，“唰”的一声将长剑刺入面前厚厚的砂土。那一剑拔出时，清澈的水居然随之涌出！

　　青色的剑，长不过三尺——而这三尺之剑居然能刺穿万尺深地的泉脉？那绝对不是凡人的力量……这个人，是仙人么？

　　水一波波地涌出来，平地里片刻间就汇聚成一个浅浅的池塘。碧水一圈圈荡漾开来，倒映着天上无数的星辰。奇异的景色，让迦香一时间宛如置身梦境。

　　“我从蜀山来。”灵修剑眉一轩，淡淡地说，“我叫灵修。”

　　“灵修……灵修。”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迦香心里忽然一动，有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她脱口问道，“蜀山？你是剑仙！”

　　荒漠的苍穹下，一池碧水微微荡漾，仿佛一天的星斗碎了又合。

　　离合的光影下，迦香除掉身上破碎不堪的衣衫，将整个身体浸入水中。温凉如玉的泉水从地底不停涌上来，拥住她美玉般的身体。宛如明珠去尘、白璧重光，光洁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被碧水洗出，恢复了平日的白皙。

　　忽然间，她在水中看到了蜀山——她从来没有去过蜀山，可那个幻影一浮现在水面上，她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蜀山。山峦之间，白云千幻，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乘着飞剑，来往于云雾之间。

　　“迦香……迦香，你记起来了么？蜀山的那些日子，你记起来了么？”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一只手按上了她赤裸的脊背，“一切终归都会有个了断啊。”不知何时，灵修来到了水中央，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抬手将她拥在怀里。

　　“你不是说不看的么？”迦香又惊又慌，交叉着双臂抱住赤裸的肩头踉跄后退，睁大了眼睛看着青衣的剑仙，“你、你……剑仙难道也……”

　　“迦香。”感觉到了怀中女子身体的颤栗，灵修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一百年的轮回后，怎么变成了这样？“迦香！”灵修再度低唤了一次，那样的声音却让闭着眼睛惊慌失措的迦香震了一下。那个瞬间，迦香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灵修……你是灵修？”迦香喃喃重复，感觉按着她脊背的那只手浸透出冰凉的水波，直透入她心神，驱散了浓重的迷雾。她忽然间又是一阵恍惚，抬眼看他：“你是灵修……我认识你。我是迦香……”

　　“是的，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手按着舞姬柔腻白皙的颈部，灵修感觉手心里有什么力量在拼死抵抗着，不让他的冰心剑诀透入这个女子的躯体，“把前世记起来吧，迦香。”他凝聚了全部修为，加大了手心的力道。谁料迦香的的血肉之躯却已然抵受不住这股力道，一口血从她嘴角喷了出来。

　　“迦香！”灵修大惊，收手抱住委顿的女子。

　　“不，我是舞姬迦香……酒泉郡的舞姬迦香。”舞姬喃喃自语着，昏倒在荡漾的碧水中，“我要去找罗莱士……高昌……古堡……飞天舞。”

　　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金色的砂砾上时，迦香醒了过来。

　　她发觉身上披着簇新的紫色衣衫，衣衫上点缀着细碎的紫色晶石，璀璨夺目，在晨曦中宛如天边朝霞般绚丽，竟非人间所有。她有些诧异地拢紧了衣服，发现居然是比着自己身材裁剪出来的，无处不合身。地下泉呢？那个叫灵修的剑仙又在哪里？

　　“是梦……一定是梦……”迦香捂着脖子喃喃自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涌动，眼前突然闪过黯淡的一幕：厚实密闭的空间、苍白流血的双手、湛蓝色的眼睛、绝望的呼唤和挣扎……宛如十几年来的每一夜。

　　“罗莱士。”她扶住胡杨树，大口地喘着气，“罗莱士……高昌……”一只骆驼踏着软沙来到她身边，温驯地闻了闻她的手。正是昨天救了她一命的那只骆驼。迦香看着前方的漫漫黄沙，爬上了骆驼背。

　　驼铃叮当，摇响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她不敢再去想有关于昨夜的一切，闭上了眼睛，一任骆驼前行。她将手伸入囊中，想取出水袋。蓦然，手触电般颤了一下，继而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一把雪亮晶莹的紫色长剑，在她手里流转出清光万千。

　　“紫电。”迦香迎着太阳拔出了那把剑，口中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梦……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灵修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胸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蔓延开来，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去思考昨夜灵修的话。

　　“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隐隐中，记得灵修曾那样说。

　　驼背上的迦香抬起头来，看着朝阳下金色的古城。砂风吹起她的长发，猎猎飞舞。无论如何，即使孤身一人，她也要去高昌古城，将一切做个了断。



第二章 古堡


　黄昏的时候，迦香在古城的门洞前下了驼背。她怔怔地仰起头，注视着黄土夯就的城墙，仿佛极力回忆着什么。最终弯腰进入了高昌古城。

　　群鸦惊起，一阵砂风卷过，破败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保持着一百年前城破时的样子。无数刀兵乱扔在地上，所有房子都有被战火焚烧过的迹象，户牖破败，箱柜凌乱。那些街道、铺子、坎儿井都还井然有序地列在那里。水声叮咚，滋润着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绿洲。然而街巷中空无一人，长满了乱生的沙枣树和胡杨树，到处都是一片疯狂蔓延的绿意。绿色和土黄色中，间或夹杂着一点点的惨白——那是多年前留下的满地尸体，大都已经风化，褴褛的衣衫搭垂在惨白的骨架上，触手便成为粉末。

　　迦香站在门楼下，做梦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好熟悉……一定是这里。我来过这里，一定来过这里。”她闭上眼睛，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左转，再走了二十多步，停下。“是这里……该是这里吧？”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足边涌出清泉的坎儿井。井旁边草木更加茂盛，除了疯长的沙枣树和红棘，还有一大丛带着刺的野玫瑰，浓绿上面正怒放着血一样鲜艳的花朵。

　　“这是从情人血中开出的花。”她从未见过这种花，然而第一眼看到时，莫名地就说出了这样的低语。

　　夕阳已经西沉，越来越冷的风预示着暗夜即将到来。在这个诡异的空城里，对着满地的尸骸和无所不在的莫名熟悉感，迦香有些紧张地握紧了腰间的紫电。

　　一阵轻微的簌簌声传来，有什么东西穿过茂密的沙枣树，向着她靠过来！说不出的诡邪感觉，让迦香下意识地将紫电剑拔了出来——她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学过技击之道——然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她诧异地看到佩剑发出了亮光！

　　草丛中陡然闪现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纵身“唰”地扑了过来。

　　“呀！”迦香大惊之下扔下了佩剑，抬起双臂挡在面前，却将全身空门都露了出来。利爪向着她胸口抓了过去，撕破衣衫。

　　就在这一瞬间，那柄跌落在地的紫电闪电般凭空腾起，迅疾无比地斩向那双利爪。“咪呜！”黑影在半空打了个滚，落到了树丛边，回头恨恨地盯了她一眼，旋即钻入枝叶间。

　　紫电挽了个剑花，停在半空中，晶莹的剑身上缓缓流下黑色的血。迦香抬起头，看着面前定在空中的剑。剑身雪亮，映出一个紫衣女子的脸——空灵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眉心点着一点朱砂，低垂着眼睛，神色中透着说不出的倦意。那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紫电在夜色中发着空蒙的光华，她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剑光里缥缈的幻象——一座奇峰高耸入云，峭壁上，隐隐可见“梦华峰”三字。峰顶明月高悬，古松上有一位青衣人持箫而吹，眼神有如清冷的泉水。孤峰的云雾之中，有紫衣的女仙合着箫声，翩然起舞，辗转回旋，如惊鸿飞燕。紫衣女仙舞到极处，已然物我两忘，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色，转身之间望了一眼古松上的青衣人，而对方只是自顾自地吹着洞箫，遥望着蜀山千重叠翠，竟没有对那样惊世的舞姿看上一眼。

　　“灵修。”剑光里映照出那个青衣人的脸，舞姬梦幻般地脱口道。紫电陡然收敛了光华，沉沉坠入她手心，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都到高昌城了，轮回结束，那个咒语也该解除了吧？”在她头痛欲裂地抱着紫电时，忽然听到了熟悉无比的语声，“你还不记得么？”

　　迦香抬起头，看到踏着飞剑停云般栖在晚霞中的青衣人。蓦然间，她眼前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断：飞天壁画，古堡，以及……然而，神智清明不过闪电般的一刹，血随即冲上了舞姬的脑，让她再也不能思考下去。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痛得她捂着脖子弯下腰去、用力喘息。

　　“咒语还没到完全解开的时候。”灵修降落到地面，扶住了她，“迦香，先不用急着想起来——因为就在这个地方，你的力量被人封印了。所以，我们得回到这里，解除封印你的咒术。”


　　一青一紫两柄剑，映着夕阳焕发出空朦的光彩。灵修俯身指着剑身上的蝌蚪形文字说：“它们就是‘青霜’和‘紫电’，紫青双剑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这柄紫电剑，正是你前世身为蜀山剑仙迦香时的佩剑……”

　　迦香愣了愣，依稀间相信了这样的过去，然而刚要努力继续想下去，脑海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捧住了头，不停地扯动着颈中的项链，喘不过气来。

　　“不要想，不要去想！”灵修握着青色灵珠的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眉心，“你还被血咒禁锢着，千万不要妄动念力去强行回忆前世。一百年来，你流离在俗世里，吃了不少苦吧？等杀了罗莱士，你身上的血咒就破除了。”

　　“罗莱士？”虽然有灵珠按在眉心，但是那个名字依然有奇异的魔力，令迦香的心陡然一跳，“罗莱士！我记得……”

　　“不要去想！”灵修立刻喝止，同时念动咒语，压制迦香的念头。等到她慢慢平静，灵修才放下了手，悠然道：“我来告诉你，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从蜀山来到这个地方？为何你会沦落红尘？罗莱士又是谁？我都告诉你。你不要去想，只当作听一个故事吧！等破除血咒后，你自然都会记起来的。”

　　最后一丝阳光已经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消失，灵修缓缓地道：“迦香，其实我很失望——我们在一起修炼了两千年，但一个血咒居然就让你彻底地忘了我。难道是我们两千年的修为不够，不能和罗莱士的黑魔法相比么？”

　　“两千年？”迦香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

　　青色的灵珠在灵修手心流转出光华，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宛如明灯。灵修注视着手心的灵珠，唇角慢慢浮现一个淡漠的笑容：“两千年——没有两千年，我们怎么能修炼出这颗灵珠呢？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就是一对侠侣，后来一起修仙练剑，终于大成，羽化飞升上了梦华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侣。

　　“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了碧霞元君的寿筵，席上有西天来的仙女起舞献寿，你一见那舞姿就深深沉迷，回来后就发誓要创出天上人间最美的舞蹈。你独自在梦华峰上闭门苦思十年，未有突破。后来你想起飞天之舞的起源，就准备下到凡界，游历各处名山佛窟，观摩所有壁画，以求创出惊天一舞。”

　　仿佛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迦香睁大了眼睛，美艳的脸上浮出戏谑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对啊，如果我要看壁画才能编出飞天舞，应该做一个游方僧人更方便吧？”

　　“莫乱说笑。”灵修冷冷地道，“迦香毕竟是剑仙，怎可轻易脱离仙籍，乱入凡界？她只不过是以剑仙身份周游天下，访遍各方而已。”

　　“你没陪她……不，没陪我去么？”舞姬诧异地问。

　　“其实，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说过话了。”灵修道。

　　“三百年？”迦香又被吓了一跳，“为什么？你和她……不，我和你吵架了么？”

　　“我们早就没有架可以吵了。两千年，什么都看得空了……”灵修淡然回答，“你下到凡间的时候原本是带着紫电去的，谁料十年后紫电径自返回了梦华峰，你却踪迹杳杳。我四处寻你未果，只得返回蜀山天极峰，求师尊光华真人开天镜。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居然沦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啊……为什么会这样？”迦香饶有兴趣地问。她听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故事。

　　“师尊推算，你在高昌城里遇到了邪魔，结果中了血咒被封印，最后落入俗世轮回。”灵修的嘴角现出一个凌厉的笑意，“就是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从西方拜占庭帝国远道而来的邪魔。”

　　“罗莱士……”一听到这个名字，迦香就觉得身体里的血变得炽热，她脱口大叫，“罗莱士怎么会是邪魔！”

　　“迦香！”灵修一见迦香的情绪略有波动，马上伸手用青色的灵珠按住了她的眉心。他双眉一轩，贴近她的脸，“罗莱士当然是邪魔！是西方来的邪魔！”说着他轻轻摘下了迦香颈中的项链：“你自己摸摸，你的颈中是什么？”白皙的颈部纤细如瓷，然而那样美丽的颈项上，却赫然有着两个深深的黑洞。

　　项链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过气似地捂着脖子弯下了腰。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脑里，幻觉再度浮现：黑暗、红色的野玫瑰、湛蓝色的眼睛、鲜红的血……

　　“不要去想，迦香。”灵修极力驱赶着她体内翻涌的污血，同时伸出手揽住迦香的肩膀，“罗莱士把你变成了这样子，他在你身体里下了血咒，让仙人的血污浊，沦落在红尘中不能解脱。只要杀了他，破除血咒，我们就能回到蜀山。”说完，灵修凌空一抓，青色的长剑跃入手心。

　　“天快黑了，他也该出来了。”灵修拉起了迦香，将紫电塞到她手心，“你必须找到那个邪魔，亲手杀死他，血咒才能解除。”

　　“要……要我杀人吗？”迦香的手触电般地抖了一下，讷讷地问。

　　“那不是人，那是吸血的邪魔，永远和黑夜为伴、杀人为生的魔王的子民。”灵修转身大步而行，“月亮出来了，我们得赶紧去支提窟。”

　　“支提窟……”那三个字让迦香心里莫名一跳，“支提窟……飞天壁画……罗莱士……”她加快脚步，跟了上前

第四章 飞天舞


　万里迢迢从蜀山梦华峰赶来的剑仙迦香，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迦香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她心如止水已经多年，放不下的惟独只有这舞蹈。

　　舞衣轻扬，迦香空茫的眼神里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她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千年来，淡漠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她只是以舞剑来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喵……”不知何时，一只黑色的小猫突然闯进了剑气笼罩的范围。

　　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入侵者。旋转中的舞姿停了下来，她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小猫，眼神淡漠。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它叫卡莲。”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弯下腰，抱起地上的猫，剪裁得体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金边衬衣——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打扮。男子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迦香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她收起剑，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么？”金发男子突然开口了。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金发男子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肆无忌惮的嘲笑让迦香霍然回头：“你是谁？”

　　“罗莱士。”抱着黑猫的金发男子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您效劳。”

　　“你懂舞蹈么？”惊讶于对方的见地，迦香忍不住追问。

　　“略懂一些，我在我的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罗莱士保持着谦恭的姿态，微笑着道，“美丽的小姐，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迦香。”迦香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漠，“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蜀山？是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的地方吧。”罗莱士悠悠叹了口气，“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为什么到这里来？”迦香问。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罗莱士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她就感觉到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她漠然问道：“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又沉吟道，“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你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罗莱士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在高昌古城的支提窟，蜀山的剑仙迦香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听从罗莱士的指点，迦香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

　　每到夜晚，罗莱士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揉合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罗莱士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惟一纪念物。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迦香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了。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厉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蹈家，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稀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他的故事，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地问东问西。她无数次猜测，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罗莱士从未追问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许的沉静和深邃。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但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黑猫卡莲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老鼠时，她惊呼出声！罗莱士平静地举起注满了血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黑猫卡莲蹿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老鼠和蝙蝠为伴，靠别人的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没有疾病和衰老，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为了得到救赎，在向东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命——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的鼠尸，迦香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她恍然记起，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不料，今日真的遇到了这种传说中的邪魔。

　　“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罗莱士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旋舞中，她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痛苦。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了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轻微的颤抖。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一刹那间，她下了决心——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罗莱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想说出这个决定。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一见她抬头，一直注视着她的罗莱士反而迅速地移开了眼睛，仿佛也同时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抱紧她，喃喃低语，“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金发突然垂落，罗莱士低下头，冰冷的唇落到了迦香玫瑰色的唇上。


　　——于千万年后遇到千万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赐。然而作为吸血鬼的我太贪婪，还想再要更多本不该要求的东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须将你永远永远地留在黑暗里。请原谅我的自私。

　　罗莱士紧紧抱住迦香颤抖的身躯，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白皙颈部。在难以控制的颤栗和恐惧中，嘴唇轻轻开启，牙齿猛然咬入了血脉！

　　“嚓”，那样的剧痛是痛彻心肺的，一瞬间让迦香全身的血变得冰冷。

　　“罗莱士！”迦香不顾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为震惊和痛苦而大声呼叫。在主人的惊呼声中，紫电宛如惊鸿掠起，闪电般刺穿了黑夜。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推在罗莱士的胸口。那轻轻一推，居然将他推开三尺。与此同时，紫电宛如惊雷刺穿了邪魔的胸膛。

　　血无穷无尽地涌出，从罗莱士带着赤金宝石指套的双手流下。他眼里浓重的阴郁雾般消散，看着同样捂着颈部踉跄后退的迦香，罗莱士歉意地喃喃道：“我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迦香在解脱后几乎瘫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恍惚。她一手捂着颈部伤口，一手扶着墙壁后退，用微弱的声音召唤紫电。然而那把灵剑仿佛渐渐凝滞，在几度呼唤下才有了反应，缓缓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她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驾驭这把紫电——方才邪魔对她的伤害，让她的血不再纯粹，力量也随之消失。如果不赶紧离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连操控飞剑的能力都失去了。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并指一点，用尽仅剩的力量让紫电跃入了空中，准备驾剑离去。

　　看到紫衣女子从罗莱士手中逃脱，一直蜷缩在摇椅上的黑猫眼里陡然闪过诡异的光，它闪电般跃起，扑向踉跄着准备离去的迦香，雪白的牙齿再度咬向她的咽喉。

　　“卡莲！”罗莱士叱了一声，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边架子上一把西洋剑掷了过去，一剑刺穿黑猫的前肢。黑猫负痛落地，猫眼眯了起来，看向竟然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主人。卡莲的瞳孔里面有一种阴暗的神情涌了出来，失去控制般地蔓延。

　　“咪呜……”恨恨地看了主人一眼，黑猫卡莲舔着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去，蹿入长廊尽头那扇垂挂着古藤的大门。

　　“卡莲？”感觉到了宠物负伤后涌现的可怕恨意，罗莱士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紫电剑造成的伤口实在太可怕，让他连举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直靠到支提窟的墙壁上，才用手中的重剑支撑着身体站定。涌出的血将背后的墙壁染得一片黑红，浸染了墙壁上飞天的壁画——那些自在飞舞的九天女仙，就这样被邪魔的血淹没。

　　长廊尽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黑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没有声响地重新走了出来。在黑猫背后的黑暗中，是无数双湛蓝色眼睛，带着愤怒。长廊上的火把在刹那间被无形的力量点燃，映照出无数苍白的脸。

　　“你吸人血了！你破了誓约——我们斋戒的誓约！”有个吸血鬼带头叫了起来，声音尖利而愤怒，“罗莱士，你毁了我们一起订立的誓约，我们得不到救赎了！”

　　“我们斋戒了几十年，可你把我们毁了……你把我们的希望毁了！”

　　“杀了他！杀了他！”愤怒的声音如同潮水涌起，无数双眼睛里放出狂热和憎恨的光，要将罗莱士撕成碎片。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包围上来时，一边的迦香只觉神智越来越昏沉，力量渐渐涣散。软弱的手指几次点出，却无法如同往昔那样操控紫电灵活飞动。血几乎流干了，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蛰伏起来，隐约带着邪异。

　　在她勉力让紫电飞起来的刹那，吸血鬼们被黑猫卡莲从蛰伏的洞窟中带出，个个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围逼过来。她的去路被截断了。

　　罗莱士抬手拔起身侧那把沉重的西洋剑，冷冷看着围上来的同类。那样凌厉的眼神，让吸血鬼们想起了眼前这个首领有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一时间不由停住了脚步。

　　“我是有罪，”罗莱士的手指从带着弧度的钢剑上掠过，赤金指套和重剑之间擦出刺耳的声音，“我一时被贪心所惑，破了誓约。我若不接受惩罚便不能维护结下的誓约。我听凭处决，但是你们得让她走！否则……”钢剑呼啸着斩开空气，将支提窟第六层的地面击穿！


　　“否则，你们也见过我杀人的手段。”罗莱士深蓝色的眼睛掠过同类，冷笑起来，“我杀吸血鬼的手段，并不比杀人逊色多少。”

　　就在所有吸血鬼面面相觑的刹那，迦香用尽力气念完了咒语，终于让紫电飞了起来。她还来不及看罗莱士最后一眼，呼啸的飞剑就将她带离了支提窟，飞入外面下着雪的大漠夜色中。她在飞剑上遥遥回顾，隐约看见无数人朝着罗莱士扑了过去。巨大的镰刀闪出光芒，锁住了罗莱士。罗莱士被拖入了长廊尽头的暗门。不等她惊呼出来，门“哐啷”一声合上，星星点点的火把瞬间一起熄灭了，整个高昌古城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罗莱士！罗莱士！”她在恍惚中用尽力气大呼。颈中的血不停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晶莹嫣红的血块。迦香的神智慢慢涣散，再也不能驾驭紫电，一松手，她宛如一片羽毛，轻飘飘从飞剑上坠落。

　　紫电失去了主人，在荒漠上盘旋了许久，终于向蜀山的方向径自飞去。

　　飘雪和飞沙渐渐掩盖了她苍白的脸。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知道自己无法返回蜀山，必将堕入凡界的轮回中去了。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她发下了重誓：罗莱士……终究有一天，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重新回到你的面前。

　　月光渐渐微弱，破碎洞窟里的光再度暗淡下去，仿佛一幕古老泛黄的戏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发生，回顾之间，百年的时光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罗莱士……”迦香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墙上那一幅油画，喃喃自语。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隐约间，心底里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呼唤着她。迦香清醒了，抬起头来，眼神凌厉而雪亮，直视着一边的黑猫幻化而成的小女孩：“卡莲，罗莱士呢？你出卖了罗莱士，现在你们把他怎样了？”

　　“嘻……姐姐好凶啊。都想起来了？”卡莲咬着手指退到了一边，嘻嘻地笑，“百年过去，你真的还回到这里来了？如果罗莱士还活着的话，该多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迦香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你们把罗莱士杀了？你们把罗莱士杀了！”

　　“那是他该受的惩罚嘛——”卡莲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眼睛里有十足的恶毒，“他打破了誓约，如果不把他推到阳光下晒死，我们永远得不到救赎。罗莱士以前亲手处决过毁坏誓约的吸血鬼，轮到他犯了戒，作为首领他能不以身作则么？”

　　“那你们……你们就把他晒……”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迦香无法说出底下的两个字。

　　“所有人一致决定，将他关到干枯的竖井底下，让第二天升起的朝阳来处死他。”看着迦香苍白的脸色，卡莲眼里反而有好玩的神情，“我们管那口井叫做‘天梯’呢，是我们通向天堂的阶梯。里面处决过十几位因为忍不住吸血而破了誓约的同族——井底无处可藏，太阳一点点升高，光慢慢沿着井壁移下来、移下来……到了正午，直射的日光就在瞬间将吸血鬼烧成灰烬！”

　　“住口！住口！”无法忍受那样的描述，迦香捂住颈部的伤口，喘息着问，“什么誓约！什么见鬼的誓约？谁和你们订的誓约？”

　　“哎呀呀，姐姐，你怎么可以骂那个订立誓约的人呢？”卡莲嘻嘻笑了起来，促狭般地眨眨眼睛，“是你们的上帝……不，你们称为‘天帝’的那个神，和我们血族定下的誓约啊。”

　　“天帝？”迦香瞬间呆住，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在仙界中代表无上权威的名字。

　　“对，你们的天帝。为了躲避火刑架和桃木钉，我们从拜占庭以西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域，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传说：极东的日出之地，会有我们的救赎。”卡莲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和眼神突然都变了，孩童的面容下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静静陈述，“我们这群吸血鬼在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被你们的人阻拦住了。罗莱士代表我们去和天帝的使者谈判——他的口才很好，引了很多你们的古话来说服那个使者，比如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之类的。最后，那个本来奉命剿灭我们的神仙被说动了，返回天界禀告天帝，为我们求情。


第四章 飞天舞


　万里迢迢从蜀山梦华峰赶来的剑仙迦香，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迦香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她心如止水已经多年，放不下的惟独只有这舞蹈。

　　舞衣轻扬，迦香空茫的眼神里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她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千年来，淡漠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她只是以舞剑来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喵……”不知何时，一只黑色的小猫突然闯进了剑气笼罩的范围。

　　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入侵者。旋转中的舞姿停了下来，她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小猫，眼神淡漠。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它叫卡莲。”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弯下腰，抱起地上的猫，剪裁得体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金边衬衣——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打扮。男子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迦香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她收起剑，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么？”金发男子突然开口了。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金发男子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肆无忌惮的嘲笑让迦香霍然回头：“你是谁？”

　　“罗莱士。”抱着黑猫的金发男子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您效劳。”

　　“你懂舞蹈么？”惊讶于对方的见地，迦香忍不住追问。

　　“略懂一些，我在我的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罗莱士保持着谦恭的姿态，微笑着道，“美丽的小姐，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迦香。”迦香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漠，“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蜀山？是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的地方吧。”罗莱士悠悠叹了口气，“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为什么到这里来？”迦香问。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罗莱士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她就感觉到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她漠然问道：“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又沉吟道，“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你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罗莱士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在高昌古城的支提窟，蜀山的剑仙迦香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听从罗莱士的指点，迦香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

　　每到夜晚，罗莱士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揉合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罗莱士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惟一纪念物。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迦香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了。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厉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蹈家，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稀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他的故事，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地问东问西。她无数次猜测，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罗莱士从未追问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许的沉静和深邃。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但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黑猫卡莲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老鼠时，她惊呼出声！罗莱士平静地举起注满了血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黑猫卡莲蹿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老鼠和蝙蝠为伴，靠别人的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没有疾病和衰老，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为了得到救赎，在向东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命——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的鼠尸，迦香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她恍然记起，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不料，今日真的遇到了这种传说中的邪魔。

　　“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罗莱士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旋舞中，她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痛苦。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了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轻微的颤抖。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一刹那间，她下了决心——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罗莱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想说出这个决定。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一见她抬头，一直注视着她的罗莱士反而迅速地移开了眼睛，仿佛也同时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抱紧她，喃喃低语，“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金发突然垂落，罗莱士低下头，冰冷的唇落到了迦香玫瑰色的唇上。


　　——于千万年后遇到千万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赐。然而作为吸血鬼的我太贪婪，还想再要更多本不该要求的东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须将你永远永远地留在黑暗里。请原谅我的自私。

　　罗莱士紧紧抱住迦香颤抖的身躯，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白皙颈部。在难以控制的颤栗和恐惧中，嘴唇轻轻开启，牙齿猛然咬入了血脉！

　　“嚓”，那样的剧痛是痛彻心肺的，一瞬间让迦香全身的血变得冰冷。

　　“罗莱士！”迦香不顾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为震惊和痛苦而大声呼叫。在主人的惊呼声中，紫电宛如惊鸿掠起，闪电般刺穿了黑夜。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推在罗莱士的胸口。那轻轻一推，居然将他推开三尺。与此同时，紫电宛如惊雷刺穿了邪魔的胸膛。

　　血无穷无尽地涌出，从罗莱士带着赤金宝石指套的双手流下。他眼里浓重的阴郁雾般消散，看着同样捂着颈部踉跄后退的迦香，罗莱士歉意地喃喃道：“我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迦香在解脱后几乎瘫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恍惚。她一手捂着颈部伤口，一手扶着墙壁后退，用微弱的声音召唤紫电。然而那把灵剑仿佛渐渐凝滞，在几度呼唤下才有了反应，缓缓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她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驾驭这把紫电——方才邪魔对她的伤害，让她的血不再纯粹，力量也随之消失。如果不赶紧离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连操控飞剑的能力都失去了。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并指一点，用尽仅剩的力量让紫电跃入了空中，准备驾剑离去。

　　看到紫衣女子从罗莱士手中逃脱，一直蜷缩在摇椅上的黑猫眼里陡然闪过诡异的光，它闪电般跃起，扑向踉跄着准备离去的迦香，雪白的牙齿再度咬向她的咽喉。

　　“卡莲！”罗莱士叱了一声，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边架子上一把西洋剑掷了过去，一剑刺穿黑猫的前肢。黑猫负痛落地，猫眼眯了起来，看向竟然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主人。卡莲的瞳孔里面有一种阴暗的神情涌了出来，失去控制般地蔓延。

　　“咪呜……”恨恨地看了主人一眼，黑猫卡莲舔着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去，蹿入长廊尽头那扇垂挂着古藤的大门。

　　“卡莲？”感觉到了宠物负伤后涌现的可怕恨意，罗莱士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紫电剑造成的伤口实在太可怕，让他连举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直靠到支提窟的墙壁上，才用手中的重剑支撑着身体站定。涌出的血将背后的墙壁染得一片黑红，浸染了墙壁上飞天的壁画——那些自在飞舞的九天女仙，就这样被邪魔的血淹没。

　　长廊尽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黑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没有声响地重新走了出来。在黑猫背后的黑暗中，是无数双湛蓝色眼睛，带着愤怒。长廊上的火把在刹那间被无形的力量点燃，映照出无数苍白的脸。

　　“你吸人血了！你破了誓约——我们斋戒的誓约！”有个吸血鬼带头叫了起来，声音尖利而愤怒，“罗莱士，你毁了我们一起订立的誓约，我们得不到救赎了！”

　　“我们斋戒了几十年，可你把我们毁了……你把我们的希望毁了！”

　　“杀了他！杀了他！”愤怒的声音如同潮水涌起，无数双眼睛里放出狂热和憎恨的光，要将罗莱士撕成碎片。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包围上来时，一边的迦香只觉神智越来越昏沉，力量渐渐涣散。软弱的手指几次点出，却无法如同往昔那样操控紫电灵活飞动。血几乎流干了，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蛰伏起来，隐约带着邪异。

　　在她勉力让紫电飞起来的刹那，吸血鬼们被黑猫卡莲从蛰伏的洞窟中带出，个个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围逼过来。她的去路被截断了。

　　罗莱士抬手拔起身侧那把沉重的西洋剑，冷冷看着围上来的同类。那样凌厉的眼神，让吸血鬼们想起了眼前这个首领有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一时间不由停住了脚步。

　　“我是有罪，”罗莱士的手指从带着弧度的钢剑上掠过，赤金指套和重剑之间擦出刺耳的声音，“我一时被贪心所惑，破了誓约。我若不接受惩罚便不能维护结下的誓约。我听凭处决，但是你们得让她走！否则……”钢剑呼啸着斩开空气，将支提窟第六层的地面击穿！


　　“否则，你们也见过我杀人的手段。”罗莱士深蓝色的眼睛掠过同类，冷笑起来，“我杀吸血鬼的手段，并不比杀人逊色多少。”

　　就在所有吸血鬼面面相觑的刹那，迦香用尽力气念完了咒语，终于让紫电飞了起来。她还来不及看罗莱士最后一眼，呼啸的飞剑就将她带离了支提窟，飞入外面下着雪的大漠夜色中。她在飞剑上遥遥回顾，隐约看见无数人朝着罗莱士扑了过去。巨大的镰刀闪出光芒，锁住了罗莱士。罗莱士被拖入了长廊尽头的暗门。不等她惊呼出来，门“哐啷”一声合上，星星点点的火把瞬间一起熄灭了，整个高昌古城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罗莱士！罗莱士！”她在恍惚中用尽力气大呼。颈中的血不停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晶莹嫣红的血块。迦香的神智慢慢涣散，再也不能驾驭紫电，一松手，她宛如一片羽毛，轻飘飘从飞剑上坠落。

　　紫电失去了主人，在荒漠上盘旋了许久，终于向蜀山的方向径自飞去。

　　飘雪和飞沙渐渐掩盖了她苍白的脸。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知道自己无法返回蜀山，必将堕入凡界的轮回中去了。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她发下了重誓：罗莱士……终究有一天，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重新回到你的面前。

　　月光渐渐微弱，破碎洞窟里的光再度暗淡下去，仿佛一幕古老泛黄的戏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发生，回顾之间，百年的时光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罗莱士……”迦香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墙上那一幅油画，喃喃自语。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隐约间，心底里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呼唤着她。迦香清醒了，抬起头来，眼神凌厉而雪亮，直视着一边的黑猫幻化而成的小女孩：“卡莲，罗莱士呢？你出卖了罗莱士，现在你们把他怎样了？”

　　“嘻……姐姐好凶啊。都想起来了？”卡莲咬着手指退到了一边，嘻嘻地笑，“百年过去，你真的还回到这里来了？如果罗莱士还活着的话，该多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迦香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你们把罗莱士杀了？你们把罗莱士杀了！”

　　“那是他该受的惩罚嘛——”卡莲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眼睛里有十足的恶毒，“他打破了誓约，如果不把他推到阳光下晒死，我们永远得不到救赎。罗莱士以前亲手处决过毁坏誓约的吸血鬼，轮到他犯了戒，作为首领他能不以身作则么？”

　　“那你们……你们就把他晒……”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迦香无法说出底下的两个字。

　　“所有人一致决定，将他关到干枯的竖井底下，让第二天升起的朝阳来处死他。”看着迦香苍白的脸色，卡莲眼里反而有好玩的神情，“我们管那口井叫做‘天梯’呢，是我们通向天堂的阶梯。里面处决过十几位因为忍不住吸血而破了誓约的同族——井底无处可藏，太阳一点点升高，光慢慢沿着井壁移下来、移下来……到了正午，直射的日光就在瞬间将吸血鬼烧成灰烬！”

　　“住口！住口！”无法忍受那样的描述，迦香捂住颈部的伤口，喘息着问，“什么誓约！什么见鬼的誓约？谁和你们订的誓约？”

　　“哎呀呀，姐姐，你怎么可以骂那个订立誓约的人呢？”卡莲嘻嘻笑了起来，促狭般地眨眨眼睛，“是你们的上帝……不，你们称为‘天帝’的那个神，和我们血族定下的誓约啊。”

　　“天帝？”迦香瞬间呆住，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在仙界中代表无上权威的名字。

　　“对，你们的天帝。为了躲避火刑架和桃木钉，我们从拜占庭以西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域，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传说：极东的日出之地，会有我们的救赎。”卡莲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和眼神突然都变了，孩童的面容下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静静陈述，“我们这群吸血鬼在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被你们的人阻拦住了。罗莱士代表我们去和天帝的使者谈判——他的口才很好，引了很多你们的古话来说服那个使者，比如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之类的。最后，那个本来奉命剿灭我们的神仙被说动了，返回天界禀告天帝，为我们求情。


　　“很简单啊。”卡莲的眼里闪过渴望的光芒，“我们只想得到救赎，所以——”仿佛有默契一般，两列吸血鬼一起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举起手中晶莹的高脚水晶杯，“所以，请你用血注满这些酒杯。用你的血，来换取罗莱士的自由吧。”

　　迦香看着面前的水晶杯，诧然道：“你们要吸血？一百年的期限不就要到了么？你们现在却要吸血毁约？不怕天帝将你们驱逐？”

　　“哈哈哈哈……”所有的吸血鬼都大笑起来。

　　卡莲眼里也有怜悯和讥笑的光：“剑仙姐姐啊，你怎么这样天真呢？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天使？我们是吸血鬼啊——只要达到最终目的，还需要遵守什么誓约呢？”她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既然神仙的血是解救我们的良药，我可不相信你们的天帝会大方地牺牲自己人——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动手！再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长久做天帝的子民，只不过是为了换取日光下行走的权力罢了。若是以后都不许我们喝人血，用那些乏味之极的牲畜血充饥，那怎么受得了？”卡莲龇牙，露出一口尖利整齐的白牙，“我们不是罗莱士，我们热爱吸血和放纵的生活。他是真的想永远摆脱吸血鬼堕落的生活，所以严格地遵守着契约，甚至处死了十几个犯戒的同族，引起了大家的公愤——不然我们也不会对他这样残酷了！”

　　“你们……要过河拆桥？”看着面前这群邪魔，迦香喃喃道。

　　“是！”卡莲一口承认，胖胖的小手里玩着一只高脚水晶杯，“你不会拒绝献上你的血吧？你想听罗莱士在铁棺里呼叫一万年么？如果你不忍心，铁棺里有一根桃木钉子，如果我一按这个机簧，就会直接钉穿他的心脏，这样他就立刻得到解脱了呢。”

　　“别说了！”迦香忽然扬起了头，将手往拦在面前的剑刃上挥去。“嗤”的一声，腕上血脉断了，血流如注。

　　“哪一个先开始？”握着流血的手腕，迦香冷冷地看着面前两列吸血鬼，“快点，一个个来，可别浪费了。”

　　仿佛被那样镇定绝决的神色惊住，所有吸血鬼眼里出现了短暂的惊恐，然而很快狂喜就蔓延了他们的眼眸，纷纷递上了手中的酒杯。

　　血从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流走，注满一只只高脚水晶杯，鲜艳得犹如红宝石。

　　“居然还能走？”一半的吸血鬼纷纷满意地执杯退开。列队尽头的摇椅里，卡莲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诧异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迦香一步步走过来——流了那么多血，如果换了常人，早该意识模糊、倒地不起，而这个女子居然还坚持着走过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个声音用尽力气喊着她的名字，“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罗莱士……”迦香的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无法坚持走到尽头，眼前便一片苍白。所有力气都随着血流出了身体，她像一棵折断的芦苇，伏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再也顾不得风度和矜持，没有分享到鲜血的吸血鬼们一拥而上，尖利的牙齿刺入她的血脉，急不可待地从她的周身吸取鲜血。

　　这一次卡莲没有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地坐在摇椅上，宛如一个洋娃娃般地微笑。

　　“卡莲女王，你不喝么？”旁边有心满意足的吸血鬼献殷勤。

　　“嘻嘻，我又不是吸血鬼，喝了有什么用？”黑猫幻化的女孩嘻嘻笑着，从摇椅上站起，走到人堆中将那些吸血鬼们赶开，“你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吧？她全身的血都干了么？”

　　“罗莱士……把罗莱士……放出……”奇迹般地，迦香还在挣扎着想站起来。

　　“还活着啊，真是奇迹。”卡莲的眼睛里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剑仙难道也是不死的么？就算吸干了血也不死？”

　　“嚓”的一声轻响，一把西洋重剑斜插在迦香面前的地上。卡莲冷冷地微笑着，“你如果还有力气，就去把罗莱士从墙里挖出来；如果没有，那么就咫尺相隔地死在这里好了。”

　　迦香惨白的手动了一下，摸索着攀上了剑锷，却无法站起来。

　　“女王啊……这样不好吧？”旁边的一名吸血鬼有些担心地凑过来，在卡莲耳边低语，“如果她真的把罗莱士挖出来了，而他看到我们吸了她的血，一定会……为什么不用桃木钉把他钉死在铁棺里呢？”


　　“喝你的血去，给我闭嘴。”卡莲的眼里突然射出冷光，看了那名吸血鬼一眼，手指一动，将摇椅上的那个机关毁去，“谁敢杀罗莱士！他才不能死……哪有那么便宜，死了就一了百了？”

　　卡莲回过头，脸色却变了——地上的长剑已经不见了。墙壁前，迦香眼神恍惚，用惨白的手举起了长剑，重重地插入土壁。一下，又一下。

　　一时间，满窟狂欢的吸血鬼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墙壁前的女子——全身没有一滴血，居然还能动？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剑仙还是僵尸？

　　大片的泥土从墙上剥落，一角冰冷沉重的黑铁露了出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声音更加清晰了，里面“砰砰”的拍击声震着每个人的心。

　　迦香的眼神是恍惚的，然而动作却丝毫不慢，几下子就撬开了墙壁。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伸出来，拉住了铁棺上的把手，轰然将沉重的棺材拉了出来。

　　“轰”的一声，仿佛里面也有什么用力推着，棺盖向前倒下。苍白的手从铁棺里探了出来，十指因为长年的拍击而血肉模糊，手腕上伤痕遍布。棺中形容枯槁的人勉力站起，低呼：“罗莎蒙德！”

　　“罗莱士……”在看到棺中人站起的那一刹，胸前早已黯淡无光的灵珠蓦然碎裂成无数碎片，那是她千年修炼积累的灵气。迦香低声叫了一句后便没有了气息——惨白的手直直伸向不远处洞开的铁棺，身子却被无数吸血鬼拉开，宛如枯萎的玫瑰一样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迦香！”毗河罗窟被封住的门上陡然出现了六芒星的光，然后那个星星裂开了。轰然巨响中，魔法阵被击破，大门洞开，黎明前淡青色的天光里，一个青衣人提剑而立，显然是竭尽全力才破开了六芒星的结界。

　　“呀，另一个剑仙来了！”看到居然能破解魔法阵杀入毗河罗窟的灵修，所有吸血鬼窃窃私语起来，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忽然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些吸血鬼用力将迦香的身体向着灵修扔去，在他伸手去接的瞬间，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迦香……”竭尽了全力，却依然来迟了。痛苦、绝望和仇恨如同火一样在灵修的眼中燃烧起来。他握紧了青霜剑，霍然抬头，长剑直指罗莱士。

　　一看到对方的长剑指了过来，罗莱士消瘦的手迅速探出，拔起了迦香方才用来撬开墙壁的西洋长剑，回指灵修，用嘶哑的声音低喝：“把罗莎蒙德放下！”

　　“你这个邪魔害死迦香……我杀了你。”灵修感觉到杀气充溢在自己心里，冷喝声中，青霜如同闪电般刺出。

　　双剑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两把剑之间闪出了火光。

　　空荡荡的毗河罗窟中，两名男子持剑相对默立。罗莱士身上的累累伤痕已经被震裂，再度流出血来，长剑上也被青霜割裂了一个缺口。他知道自己无法坚持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灵修的脸色却更加凝重：没想到这个邪魔在看起来如此衰弱的时候，居然还能接下他的一击！那样厉害的邪魔，难怪迦香会几度被其加害。

　　“嘿，”杀气在眼中涌动，灵修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闪电般拔剑、出击。连续不断的“叮叮”声回荡在毗河罗窟。双剑交击中，罗莱士因为体力的枯竭而连续后退，却仗着西洋剑的长度优势一连几剑劈向对方的膝盖和双肩，角度刁钻毒辣，那带有弧度的剑刃能将所有力凝聚在一点上，对抗着青霜上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压力。

　　这样迥异于中原剑法的西洋剑术显然让灵修吃了一惊，就在他手微微一缓的刹那，罗莱士屈腿蹬地，身形前突，双手握剑从他头顶猛然合身纵劈而下——那样强的力量，让灵修不得不同样双手持剑，从下而上地格挡。

　　两把剑十字交错，那个瞬间，面对面的两个人之间距离只有几寸。力量的胶着只有一瞬，然后两人同时低喝一声，发力震开了对方，各自退开一丈，冷冷看着彼此。长剑因为方才瞬间的巨大力量，依然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你是灵修？”从方才的交手里，慢慢明白了这个青衣人的身份，罗莱士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却消除了敌意，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罗莎蒙德……不，迦香经常和我说起你。”


第六章 轮回


“罗莎蒙德。”迦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是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眼前一切渐渐清晰了，淡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湛蓝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静静地看着她，“欢迎堕入地狱……我的天使。”

　　第一句话就挑明了真相，迦香脱口低呼了一声，残留着黑血的水晶杯跌落在地。罗莱士立刻抓住了她的肩，强迫她安静下来——两人沉默地相互凝视。

　　“罗莎蒙德……”罗莱士突然用力抱紧怀中的人——她能这样平静地面对成为吸血鬼的现实，原来一切都还是有些希望的……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希望。“我的天使，你将不得不活在黑暗里了。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地狱的火将我们燃尽。”他喃喃地道。

　　迦香的身体慢慢冰冷下去——以后千万年，她将以这样死去的躯体，冰冷的血和呼吸，永生在黑夜里，和老鼠、蝙蝠、死亡为伴。

　　“罗莱士，原来我逃不过……这个试炼，我输了。”迦香看着满地跌碎的酒杯和狼藉的鲜血，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过我不后悔，就算在阳光照进来的刹那，我都不会后悔。”

　　“罗莎蒙德！”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罗莱士脱口惊呼，“你想死去？！”

　　“我不会那样活下去！”迦香看着他，微笑着慢慢回答，然而眼睛里却是清澈的光，“罗莱士，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做不到。”

　　原来，是这样的结局。吸血鬼伯爵和蜀山剑仙，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在一起。

　　罗莱士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手指插入额头的金发，同样缓缓苦笑起来了：“果然被你的同伴说中了——你是宁可死，也不愿成为邪魔。我本来以为，或许你可以在黑暗中和我一起生存下去。”说完，他慢慢将迦香推开。

　　“不，罗莱士，你再也不要回到黑暗里去，”迦香看着他，“不要再回去，你已经可以行走于日光下——在你推开我，拒绝永远把我留下的诱惑之时，你已得到救赎。你已经通过了试炼……是我输了，我该接受惩罚，不关你的事。”

　　“罗莎蒙德？”惊诧于她的话，罗莱士看着她，“什么试炼？你输了什么？”

　　“你通过了你的试炼，我输了我的试炼。”迦香感觉自己再也没有温度的身体，忽然再也忍不住地低声苦笑起来，“我活该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罗莎蒙德？”虽然没听懂她的话，然而凭着直觉已经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急急扶住她的肩膀，问，“什么试炼？”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到了轰然巨响。毗河罗窟的大门洞开，灵修提剑站在门口。黎明前的天光透进来，衬得青衣长发的剪影有如天外飞仙。然而他的眸子里，却有熊熊火焰燃烧着。

　　“你休想带走迦香……无论带她去黑夜还是阳光里。”灵修的嘴角噙着血，然而眼里却在冷笑，“我要把你这个邪魔重新关回那个铁棺材里去！让你在里面关上几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充满杀气的话语，让身为吸血鬼的罗莱士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将迦香拦在身后：“我的天……你要小心，他疯了。”

　　“灵修！”看到青衣剑仙的出现，听到这样的话语，迦香的眼里却是震惊而绝望的神情。

　　灵修大踏步地往前逼去，嘴角流露出残忍的笑意，紧握剑柄的手上青筋暴起：“迦香是我的！即使她成了邪魔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带走她……即使她成了要诛灭的邪魔，也要由我来亲手杀了她……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能让你——”

　　感受到对方可怕的杀气和恨意，罗莱士竭力提防着逼过来的灵修，护着迦香，提着西洋剑慢慢往后退去。然而迦香却不顾一切地惊叫着，从罗莱士身后冲出来：“灵修！醒醒！”

　　“唰！”青霜剑宛如闪电般割向迦香纤细的脖子，割破了血脉，冰冷的血流在冰冷的肌肤上，然而迦香眼里却漫起了悲哀，轻声：“你入魔了么？”

　　“迦香……”灵修有些茫然地看着迦香半晌，突然踉跄着倒退了三步，靠到了墙壁上，笑了起来，“我输了！是的，我输了。我终归输给了魔障。”他颓然松开了手，青霜剑“唰”的一声插入地面。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变化，那把通灵的飞剑在瞬间变得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