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府邸的院子里碎碎的泡桐花撒了一地，合着绛紫缎子似的褶皱瓣铺在小径上，苍穹处几层未卷的懒云夹杂了霞色的瑰丽，定甫凝神望着远处的缱绻，静得像是凝住了时间凝住了岁月，远处的侍从官快步走了几步直至他身后，却也不敢开口，略微抬了抬眼又低下头来，定甫迟缓了一会儿才望见身后的异样，疲倦的语气充斥着周围的气氛，微凉凝重，粘住了过往的鸿雁，说：“是不是她那儿出了什么事情？”侍从官越发的不敢出气，只是点头应答，定甫惊得愣了愣，立马一手勒住那人的衣领，呵斥道：“说！”侍从官说：“杜小姐…她…出事了！人躺在仁和医院，只是…夫人吩咐不许大公子去！”
定甫的额头有着突起的青筋，他断然想不到母亲会做出如此决裂的事情，他的母亲竟是为了利益去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却南，他不敢多想什么撇下身后惊呼的侍从官大呼着‘公子别去’，他还管什么，管什么，管他身为谁，他只是她的他，他极力维护的那些，却只有烟消云散的结果，他的脑海里填满的都是关于她的音容笑貌，她第一次见他的那份‘教训’，第二次见他的忐忑不安形似小鹿，不知第几次她含羞着告诉他要作爸爸了，他兴奋的抱着娇小可爱的她凌空旋转，如今的这些都被那层漆白的墙垣阻隔，与他的世界做了了结，无情的留下了什么给他，他一捧却满手空气，再一捧，血肉模糊。
他从命令至央求，他不能多等一分,他需要用最快的方式赶到她的面前，而慕容夫人却立在正院大门处呵斥道：“谁都不许动车子！谁敢就是和我作对，和先生作对！”他沙哑着声线道：“母亲！却南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啊！母亲！”慕容夫人厉声道：“定甫！别做没有分寸的事情，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吗？！就是直军在向奉军屈服，妥协！要怪就怪你为何是慕容家的长子！你们，拦住大公子。”定甫僵直了身子跪在慕容夫人的面前，说：“恳求母亲，让我去见见她，儿子保证以后再也不见了！母亲……”他漠然地低垂下头，慕容夫人的身影愈来愈远，他惨笑着望着这个虚如泥沙的围城，此刻他还在乎什么呢？提起角落里安放着的单车，见来人阻挡就用车身重重敲击身子，侍从官见是大公子都不敢还手，只能任由着他出了康桥府邸。


他匆匆赶到仁和医院，随手甩下那辆承载了太多的二八寸单车，‘哐当’一声散落了骨架。迷途的鹰隼忘却了归航，没有目的的寻找着记忆里的故里，而她就是他停泊的故里，安身的窠。他愣着站立在医院的内厅，形色慌乱的望着周围匆匆来去的人影，耳蜗里充斥呼天抢地的哀号，谁的离别谁的割舍，他的却南真的别了吗？
从今别却江南路。
当年的她戏谑着说出这句话，他总以为那不过是玩笑，她既然已经别过一次，那么这一次就为他停留下来吧，别再随着江水雨露漂泊不定，他能给她所想要的安定。
戎马倥偬是他对她的责任。
他回望着身后的那抹惨白，熟悉的倩影安详地紧闭双眸，额头上还残留着尚未风干的汗珠，她是否在乞求着上苍哀求着天地，让她情愿承受着煎熬也要等到他，她总是那样的执着，执着着以为就算没有名分也要同他在一起。她的身边有着位沈太太还有个婆子，那婆子掩面抽泣道：“大公子，是老的没用！是老的没用！”定甫抚上她越发僵直冰凉的手，总觉得却南是睡沉了，缓缓的展开笑：“傻瓜，我知道女人有孕总是多春困的，你别一直睡啊，见见我好不好？”沉默了良久那笑如同沉月渐坠入深湖，他俯下身子紧贴着她隆起的小腹，侧耳听着那虚无的脉搏，一阵一阵，就像是她曾笑斥他的语调，她说这是个女孩儿，准是被他宠坏，成天没个女孩儿样，他说宠就宠，他慕容定甫又不是宠不起，他爱她更爱他的孩子。她说痴儿，他道傻子。他的手骨划过她的指缝，世间最远的距离不过是隔世之爱，近也近不过自身罢了，他紧紧地扣住她纤细的手指，柔弱无力却因着孕事虚胖了些许，他亏欠她太多，总有说不清的理由。他侧着身子，眼角里凝着一颗泪珠，迟迟不愿滚落，只愿暂缓在睫羽下，任由它折磨着他那已经不堪一击的身躯。


婆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声，暂缓缓道来原有：“原本小姐早上想去汪庄那儿走走，昨晚临睡前还托我给沈太太那儿通了电话说是一同去，沈太太也乐意陪着，就当是解闷。可哪知道到了下午小姐还不回来，我就急了，大公子以前交代过小姐要是半天未回就该去同您说，我急着没办法就拨号去找沈太太，哪知，哪知，她家佣人说太太命人送钱去仁和医院。我一听就急了，连忙托了人支会大公子，一边又匆匆赶到这儿，来的时候，小姐她，小姐她……”
他立了身子问一旁已经吓白了脸色的沈太太，那妇人知道慕容定甫是谁，更知道其中厉害，连着将所见都全盘托出：“大公子，杜小姐她本是同我一起在汪庄里吃茶的，可后来小厮说是有人找杜小姐，我问是谁，他说是大公子家的，我想既然是大公子家的就不起了疑心。”
沈太太顿了顿，刚想接话继续讲下去，定甫打断了她的话，说：“你说是我派来的人？那人可有什么异样？”沈太太低垂了眸子想了想，道：“我见杜小姐出去在厅口那儿见了那人，瞧样子不过三十几，得体的灰黑色西服，还有康桥府邸常有的绶带，这点我跟我家那位去康桥府邸时见过，所以记得。”


“我等了一小会儿，就见杜小姐回了席，瞧样子她多半是累了，哪层会想到她才坐下喝了口蓝山咖啡，就面色发白嘴角流血，那般痛楚，我今生也难以忘记！我知道其中要害，就拿了自己的茶水给她漱口，就劳烦小厮去叫人叫车，到了医院本以为有救，哪知这医生护士的见了杜小姐都说没得救，才知道小姐那咖啡里给人加了砒霜！”沈太太回想着当时的所见，痛楚的神色满布在她已经苍老的脸颊，她也许不知，她更不会知道，却南是以怎样的心境含笑喝下那杯咖啡。


“我没做错，我爱却南更没有错！直军奉军之别不过是军事上的事情，和我们这辈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多心错怪了却南，那么父亲呢，父亲不是一直都是明事理的吗？为何这次还是要这么绝情！”定甫说道动容之处，双拳竟是紧紧握成一团，手背上的青筋是那么的清晰，宛如盘龙纵横。
“放肆！就为了一个奉军麾下将领的女儿，你就如此不分尊卑，要知道如此，我就不该让陈沛迟迟到现在才下手，本就该在你们相识那刻就斩草除根！都说妇人之仁，我当真错了！”慕容夫人狠狠地拍击着案几，喝声道。
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与他有着血缘的女子所为。她斩断了关于他的一切，她的以为，她的判断，她的未雨绸缪，全然阻挡了他与却南，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墙铁网。定甫惨笑着拔出配在腰间内侧的俄造左轮手枪，转动了轴轮，直直地对着慕容青翰，对于她而言，她一生的所望也不过是自己的枕边人，患难与共又能如何，他说：“母亲，你绝体会不到我对却南的感情，你体会不到！我大可告诉你，她不是奉军将领的女儿，她不过是个早年生活在奉军管辖下的女子！是你，是你夺走我的挚爱，是你，是你夺走你的孙儿，也是你，夺走了我，母亲！”定甫收了枪，顷刻间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含笑着扣动了扳机。枪声划破康桥府邸的斑驳碎离的夜，恍若星辰撕破了天穹，割舍下一片遗留在人间，瑰丽的血色夹杂着温热的体液，定甫仰面望着那绚丽的鎏金藻井，眼眶里淹没了曾经属于他的快乐，属于他的一切，戎马倥偬是他对她的责任，若是没了她，那么再多的，都是枉然。
爱不过是含笑饮砒霜。




定甫见却南已是一副不再搭理他的样子，也料想道她会估计到身份有别这层意思，毕竟那离自己设想是如此的遥远，才遇见她，她却要离自己而去，不是咫尺不能相见，而是隔着崇山隔着江河，谁知道苏云那儿何时又开战呢？那么她会如何……
直到定甫离开她的屋子，而能听见楼下一阵汽车发动的声响，却南连着几步跑到窗前去观望，两辆雪弗兰轿车，十个侍从官各个都佩戴着步枪，康桥府邸特有的装束，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拿了手提包匆匆下了楼去。在学堂外的咖啡店里寻了个机会打了一通电话到甬洲，嘱托了几句话说是她明晚就到甬洲去的话语，便是不敢再多说什么，毕竟一开口讲苏云地方的话儿，多少有人会起疑心，而将甬洲话她也记得不全，难免说着说着又要带上苏云的口音。
夜色降沉，辰星融在云层里还是依稀可见，安着煤气灯的道路上就属连着汇丰和康桥的路段最为繁华，可因那是行辕所以将繁华段都往前提了两道口子。从咖啡店里吃完茶点出来，步子深一步浅一步的踩在水泥地上，米白色的高跟低摩擦的声音清晰可见，树梢上还有未开完的凌霄花，碎碎的黏在一块儿，以前她也不知是什么，到了后来竺朗桦和她说，她才记得。
旧式家庭里哪个有不是定了婚约的，她与竺家长子是从小认识，自然也是定了约，她没有别的盼头，指望何时能安定了局面就随他一同安定，可连这个也是奢望了。
依稀的灯光下，隔着眼前的湿润，模糊地见着一字排开的卫戍队，她不曾想怎么走着走着竟是到了行辕，讶然不已，。人影重重隔着斑驳树影，寂静的能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抬头望见那绿意葱翠的深处，是两幢西洋式的房屋，一幢是一字排开大约几十米长的主院，而后面那幢则是小巧玲珑的洋楼，她只是远远的望着，望着望着，双眼起了酸意，她抽了身上的绢子捏了一小角擦着眼角，便是起身往京师学堂里走。
康桥府邸的正厅旁的吸烟室里，陈淑云习惯性的温着一盏蓝山咖啡，小火炉配着玻璃瓷的茶壶，里面棕黑色的液体微弱的翻动着，一卷一卷的，她是极有耐心的人，以往天晴的日子她也总能在院里里的细白色铁艺长椅上瞧一天的书。


她想着心事，也未曾料及那把手的炽热，觉得喉间刺痛，便是提手去拿，‘哎呦’一声，惊了在门外的李妈，急忙跑进来，拿着搁置在陈淑云身侧的冷毛巾给敷在她手心，道：“夫人，您需要什么吩咐一句不就成了。现在手心烫的，您叫我怎么睡得着呢？”陈淑云笑道：“我可不是故意让您老受惊的，方才念叨陈主任怎么还没来，哪里理会到那热，没事。我还没那么娇气。”李妈仔仔细细的瞧了一遍手，觉得是没什么大碍才敢起身说：“知道您不怕这点，可我毕竟是瞧着夫人长大的，也是夫人在这里唯一娘家带来的人，怎么能不心疼夫人呢？”陈淑云轻松的将身子往后一靠，道：“知道。你帮我瞧瞧陈主任的车子来了没？若是前头问起，就说是我要放行的。”
李妈应了声就带门出去，陈淑云刚想逼着眼儿小憩一会，却听见李妈的声音在门外起了‘陈主任，你可来了，夫人等你许久了’，陈淑云端了身子斜靠在软面的土黄色沙发上，见着陈沛一身棕黑西服配着几缕绶带进了里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夫人安。这是夫人想要的资料。”陈淑云接过那咖啡色的纸袋子，匆匆翻阅了几页内容，合上后问道：“难道是我想错了？还是这东西有人做了手脚？”陈沛十分为难的答道：“不是夫人想错了层面，而是这东西的确给人做了手脚。正霖按照夫人的吩咐将此事绕过先生去办，但又不宜知晓的人太多，所以全是由正霖一人操办。可见，杜却南的身家背景应是奉军直隶警务司长杜佩仪的女儿，而不是如上头所说奉军驻苏云区的团长杜瑞丰。”
“这倒也是，若只是那小小一个团长的女儿，如何有本事去苏俄大学念书，还是尼古拉教授专程执教。瞧样子倒不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家，否则怎会口不遮拦的说漏了话。”陈淑云细细的听着陈沛的话，兴起时反到说两句，陈沛未停继续道：“夫人担心的是大公子为人处世远不及先生那般，只怕被那女子套去太多话，毕竟那头是警务司长按着咱们这儿的算法，也是个手握十几万人马的司令员了，其中厉害我想夫人和大公子说说，大公子也是会听的。”
“他哪会听我的话。只是万不得已，我真不想那样做，尤其是令陈主任如此为难。”陈淑云不由的将手抚上额头，愁云满布。
陈沛立直了身子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陈沛知道该如何处理，情报处凌驾在任何机构之上，绝不会与夫人有任何的关系。还请夫人放心，那正霖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一壶蓝山咖啡，又有几多阑珊呢？过眼浮云，惊鸿照影，当时的皓月在空，而彩云又曾在身，若是以后，谁能料想以后？家国万里，情深缘浅，终抵不过身份有别来的刺痛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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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浮光掠影，稀松的打在她珠灰色的旗袍上，下摆绣了些忍冬碎花，也算是清丽。去甬洲的铁路一早就有车子，月台上却没有多少人，她提着两箱行李极快的找到了座位。汽笛是如此的刺耳，铜壁铁锈的管子里透着炽热的蒸汽，在清晨尤为醒目。在京师那儿，她对人说只是会苏云，哪料到她回的是甬洲虞宅，想到这层，却南不由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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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姐很是明白其中利害。那么这件事我会亲自和父亲说明，只是杜小姐还有别的什么事？”定甫双眸紧紧的盯着她，想要看穿她一般。
“我想我明白大公子的心意。如今竺朗桦犯下如此罪行，我若还与他有婚约岂不是自寻死路？大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竺朗桦啊，竺朗桦，我一心一意的等你，等你与你安定归乡，可你呢？却南的心起起伏伏，匆匆韶华竟是定下了那么多的事情。
定甫不由的舒了一口气，摁了床边的门铃，不一会儿跑上来冯副官，他嘱咐道小心行事，速去速回。冯副官见却南还在一旁，略略想了意思，便是知道定甫指的是何物，约摸一个时辰后，他夹了个公文包回到了屋内。定甫接过手瞧了瞧，转手递给却南，道：“你瞧瞧何不何意，若是不何意，我再叫他们重买就是了。”
却南哆嗦着手接过那张红笺，薛涛笺的底子配以流朱碎云的纹路，金粉银线勾勒出的龙凤双成式样腾云于红笺之上，远远望去还有良燕千层。她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冯副官伺候着定甫披上了外衣，他从床上起来，明显还是那样的力不从心，然而步伐却是如此的坚定，他走至她面前道：“这身衣裳选得真好，宜家宜室，解语良人。我着实喜欢。”继而握紧了她的手，领着她走至病房的书桌前，冯副官将磨好的金粉狼毫递给定甫。
定甫右手握紧却南的左手，一笔一划极为认真的写下‘慕容定甫 杜却南’，籍贯同出生年月也一一同手书成，待到最后一句，定甫良久才开口道：“不知是‘琴御在侧’还是……”却南一听‘琴’字，无端想起竺朗桦来，回眸定睛注视着定甫，气若岚雾道：“我不喜欢琴，也不喜欢同他人一样。”


定甫笑道：“傻子。你是你，怎会同别人一样，难不成别人也嫁的是我，这直军统辖里还有谁敢贯夫家名号是‘慕容’的？那你的意思，便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最为妥当。只是这只是一世，我贪心怎么办？”
却南忍不住笑道：“那便是再书上一句，‘永无限期’。”
他们的过去就像长城一样，起起伏伏，连绵不止。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完）


《莫教星替》
主角：慕容定甫 杜却南
配角：慕容云甫 慕容燕盼 陈淑云 陈正霖
全文完结：15000余字。
静候看官纠正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