卮言春天
1）昨天我有梦到你。
名叫师夜光的这个少年有纤细的手指苍白的肤色，和与周围气氛毫不相符的海藻般的忧伤。他抽着烟与他坐在早餐桌上，凝望窗外斑斓的色彩，恍然的笑，然后这句话便如摔破的鸡蛋黄一样毫无停顿地滑落出来。
昨天我有梦到你。
不可能。他低着头咬着手中的糖浆面包，伸手掐灭了师夜光手里的烟，小孩子总抽烟可不好。
师夜光却执拗地扯着他的袖子，不对，我有梦到你。
你梦见的，只可能是那个什么八重雪，少骗人。
唉……你，不就是八重雪么？少年惋惜地轻叹，好像老师面对一个永远也记不住1+1=2的弱智儿童。
滚吧。他莫名地烦躁，站起身来拉开椅子。我不是八重雪。
没错，八重雪？是哪个混蛋。
2）初见这个银发的怪异小孩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
已是五月中旬，那天却莫名地寒冷，天上暖黄的霞光仿佛也被冻住，和城市特有的烟尘搅在一起晃晃悠悠。邻人的院子里种上了从未种过的朝阳花，颜色并没有图片上那样艳的好看，却像是被水洗得掉了色，蔫蔫的沉默不语。
其实是压抑的天气。
他在煮咖啡，一不小心被盖子烫着了手，白皙如玉的指尖上红色的一块是那么显眼。他伸手去拿毛巾，却听到门铃催命般地响起。
一定是买保险的，他想，我什么也没听见。
然而来者却显然是相当的有耐心，门铃像饿瘪了肚子的小乌鸦一般哭叫不止，没完没了，惹得他心里生烦。
他伸手拉门门链却忽然断掉了，衰，他想，然后他抬头。
师夜光就是在此时闯进了他的生活，他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如同灰色阴影下华丽的微笑，若隐若现。
门口站着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少年，或者说，一个孩子？他看起来是那样年轻顶多十五岁，眉眼间却隐隐有成年人也无法读懂的忧伤与苍凉；他个子很小，比他要矮上一头，穿着不大合身的黑色风衣，身体手腕细弱的好像树叶标本的茎。少年左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十分笨重的木质箱子，他甚至怀疑他是否拎得动它。
你找…？
少年看上去很兴奋，兴奋到完全忽略了他脸上的惊异。他自顾自地笑了并且猫儿一般地径直扑到他身上，黑色风衣质料浆硬，蹭得他很不舒服。
雪。他听见那少年说。
别来无恙？
3）从盘问中他知道那少年名叫师夜光，夜晚的夜和光华的光，但他再也没有问出其他信息。师夜光张口闭口只有三个字，八重雪。他记忆的开始全都是八重雪，他记忆的终端也全都是八重雪。除了自己那一个仅剩的名字，再也记不住其他。
雪说了要我回来，雪现在好不好，雪还想不想我……
他试图向少年解释他要找的人似乎不在这里，但少年不听。不听也罢，他还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他，说，怎么会，你就是雪呀，雪就是你啊，你忘了我吗。
那双正月寒冰般剔透的眼睛温柔而抑郁地看着他，叫他无法回答。
他猜想或许这屋子的上一个主人正是这少年要找的人，只是现在…搬家了吧？他把这唯一可能的假设告诉师夜光，听者的反应是笑着摇头，还很恶劣地把手里的烟灰掸在白色沙发的扶手上。
总之，他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少年比他还坚决，是你，是雪。
他无心再争辩，或许这少年有什么精神疾病也很有可能，那么，会不会有人来找他？他好像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是吗？
……那么，留他两天也无妨吧。
4）他在客厅地板上搭了个简易的窝给他，铺着洁白柔软的棉质垫子，浅灰色的亚麻床单，还有红白格子的薄被子，望上去像一艘花花绿绿即将出海的小帆船。
热的话少盖点，冷的话……就叫我。最近天气反常的很。他简短地吩咐，转身上楼，却在下一秒被人拉住袖子。
雪，你不和我一起睡，是讨厌我了吗？
和你一起睡？他挑眉，疑惑不解。搞笑吗？
雪讨厌我了吗？小孩用冰块一样的眼睛近乎哀怨地看着他，脚尖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固执地重复。雪讨厌我了吗？是因为我回来晚了？我有很努力地往回赶啊，可是，总是迷路呢……我没办法的啊…雪……


好吧，这下他才知道，自己是捡了个大麻烦。
你乖乖在这里等着，等雪回来接你，可以的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去看他。
5）他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梦里有一片一片的碎玻璃，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闪着磷火般的微光，像刀一般直扎心脏。他很惘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想躲开的，可是哪里也逃不掉。
梦里的玻璃钉在他手脚上，然后有血像汤水一样滑下来，清爽得不像的血。
梦里他停止了挣扎喘息挣扎喘息，很安然地等待。
等待…天亮？
梦的结局是欢乐的，那就是天亮了。
没错，天亮了，他睁开眼睛，天真的亮了。
很好…？废话，当然很好。
6）他打算去看看那个小孩，希望他昨夜过得还算安稳。
走进客厅的时候啊他听到细碎的响声，像是装满硬币的罐子在不停摇晃，还洒了一些出来。
不过…明明是纸嘛，是照片，具体地说，是师夜光从他那个黑色箱子里拿了很多照片出来。
真的是很多呢，拿细线捆好，一叠一叠地放着。有些彩色的有些黑白的，还有些都已经微微泛黄。不变的是照片上都有两个人，他们炫目的微笑，飞扬的发梢以及模糊不清的容貌。它们已经散了一床一地，还有许多像是等着分蛋糕的娃娃，安安静静地一字排好。师夜光用牙咬开那些束缚它们的白棉线，一根一根，然后温柔至极地抚摸。他听到他和它们一起大口地呼吸。
干什么呢。他问。
找到了！师夜光抬起眼睛。他发现那双眼睛迷迷的，好像泡在酒里舞蹈的蔷薇花。
找到什么？
照片啊。他扬扬手，是一张很老的黑白照片，而且看上去似乎严重失焦，只看到纠缠的银色和黑色头发，还有银色和黑色的两双眼睛。
简单清亮，却灼得他眼痛。
他揉揉眼睛再去看那两张照片，他发现那两个人的面目都是平和而模糊的，一个他费了很大劲认出是师夜光。那，另一个呢？
大概是八重雪吧。
他无法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是这样疼，疼得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
很痛。他说。
然后一只冰凉的小手伸过来，覆上他疼痛的眼睛。他听到的那个声音宛如日光下斑驳的阴影。
没事，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好吧，不痛了。
他点头应着，没有再说一句话。但眼睛还是疼痛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白痴。
他暗暗骂着，明明什么也没看到，痛什么痛。
不要脸，真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那一天晚一些的时候，他尝试了很多次想找出一些自己的照片，但是一张也找不到。
他为此十分烦躁却毫无办法。
8）邻人的朝阳花正在长大，它们似乎尽力长高，想亲吻风的手掌。
9）师夜光煮咖啡给他喝。
明亮温暖的浅棕色液体在精致的玻璃壶里悠悠转转，像熊宝宝柔软的小爪子，在玻璃上划了又划。甜美的香气蔓延出温柔的光色，它在寂静的房间里吟唱，赞颂着这一季度繁华的忧伤。
像梦，梦里的彩虹和风。
他低头喝咖啡，很好喝，真的很好喝呢，滑而不腻，苦而不涩，看来这小家伙还是有两下子。
师夜光，他说，声音被压得直不起腰来。
我有点不太想让你走了。
嗯？正撕开第九包方糖的少年抬了下头，让我走？
是说，不太想让你走了，因为……
笨，他笑了，笑颜像雪白的糖块融进咖啡里。
我才不会走，雪在这里，我还有哪里可去？
雪……
不要提他。他心里一紧，仿佛被白棉线捆住，然后用力一收。
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为什么？师夜光把玩着方方正正的糖块，雪就是你啊？
不是我。
他简短地回答，咬着杯沿。师夜光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阳台的窗子没有关好，有落叶飘了进来，落叶下藏着一只遗失了翅膀的黑色甲虫，一动不动。
它们安静地等待，树叶和甲虫，等待季节的宣判。
风却一直一直懒得回答，叫他们苦等。
他在此刻发觉自己居然是那样的喜欢着那个少年，即使他总念叨着八重雪八重雪，也没有什么关系。


10）那么最终还是和师夜光在一起了？这叫注定或者偶然？
晚上银发的孩子喜欢枕在他胳膊上睡觉，挤进一个被子里，春日的夜晚漫长而寂静，灰色的烟雾在光线下缭绕。
别抽烟啦……好呛。他不满。
不要。少年干脆地说，两只手指夹着烟尾，在他手腕处写字，皮肤被烫的地方红肿起泡，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热热的，像是有火苗在艳艳的跳动。
写的什么啊？他问，隔着那个人他看不见自己的手腕。
名字。少年笑笑，把他的手举高，我的名字哦！
真的呢，手腕往下一寸的地方，有一个看上去血淋淋的小字。
光。
你看你看，我也有写哦！少年忽然兴奋起来，举起自己的左手，上面一个字久远得已经结了痂，是沉闷的棕色，在暖色的光线下微笑致意。
雪。
两个字摆在一起，光看看就是那么美好，仿若环环相扣的两只戒指，带着神圣恢弘的光芒。
他的眼睛又开始痛了。
他说，不要给我看这个，写我的名字吧。
哦？少年略一沉吟。那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
他怔了，没有答上来，叫什么名字，名字，这么简单的符号，却无从想起。
自己真的在这世界上活过吗？
他突然想起他没有自己以前一分一毫的记忆，绝望感如潮水般涌上，刷的淹没了他的心。
我困了。他闭上眼睛灭了灯，渐渐的烟味消失了，大概是灭了吧。
他听见怀里少年小猫似的辗转反侧，他又听见风铃摇晃清脆响。
11）做那种事情是他居然会走神。
他看到窗外紫色的抑郁天空，大片空寂的原野，还有恣意疯长的向日葵，它们的花盘和茎是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他又看到白色床单上汗湿的黑发和银发，他又看到一双银色的瞳孔，还有银色瞳孔里面的黑色瞳孔。
这情景似曾相识。他想，他却忘了在哪里见过。
12）梦里，还是会装满了碎玻璃。
不同的是这次他在漫天的碎片中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纤细瘦弱，仿佛一碰就碎。他的银发在黑色背景下像是蝶翅轻展的鳞粉一样闪闪发光。
师夜光？
他喊，师夜光，你在这里做什么？
但是那孩子什么也没听见，他径自站在那，站在碎玻璃组成的牢狱中，没有回头也没有笑一下。
师夜光……？
他无法到他身边去，碎玻璃顶住了他的四肢手脚，无法挣脱，宛如桎梏。他只好在不远处与那个孩子静默地对峙，空间渺远。
雪。
那个孩子忽然开口，语气平静，那一个字像深沉海底的气泡一样柔缓地浮上来，折射了全世界的阳光。
那件事，又不是小雪的错，不用这样……难过……
你要知道哪，那时的我，心里是幸福的，幸福得，快要飞到天上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的。
他惊慌地想要逃离却一步也挪不开，世界开始了神经质的颤抖，无法停止，刻得满心满眼都是孤独。
他看见黑暗中有人放了烟火。
红色的，美丽的烟火。
13）八重雪曾经喜欢烟火，就是那种红色的，美丽的烟火。
不过突然有一天他就再也不愿喜欢了。
八重雪也曾经被说自恋，只是希腊神话里的纳瑟斯，心里多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不过也是突然就再也不喜欢了。
不喜欢，到恨到讨厌的那么不喜欢。
14）他再一次睁开眼，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清晨的白色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一整个世界。
他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家，更惊讶地发现身边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失了踪影，仿佛夏日午后被蒸干的水气，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东西。
师夜光……师夜光？他很小声地喊，迷惑而彷徨。手腕上被烫的地方被人拿白纱布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嗤笑这是谁那么多管闲事小题大做。
小小一个伤罢了。
从床上爬起来时头部有剧烈的痛感，他看见床的栏杆上挂着小小的牌子，纸的边缘已经氧化发黄。
八重雪。
可惜他已经无力分辩懒得挣扎。这个人，完全陌生的这个人，如果是自己，那么师夜光呢？那个银色眼睛的孩子，曾经是自己的谁？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玻璃窗边，十指撑开抵在玻璃上，俯视脚下喧闹的城市，那些来来往往的各色汽车，居然有晕眩的感觉。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虚像，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还有略微苍白的容颜。他好像在某张照片里见过的这一张脸。
再然后他就从自己的眼睛里看见了师夜光。
他长大了一点，银发长长的垂过了肩，手腕显得强壮了一点，眉眼间有了大人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变得与他同岁。但那双眼睛，还是弥漫着海藻一般的忧伤气息，缭绕着五彩光华，在阳光下问着说别来无恙。
师夜光从他的眼睛里温柔而忧伤地看着他，苍白的嘴唇鱼一样翕合。
雪……什么？
那孩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动作机械的重复宛如在刀尖跳舞幸福又壮烈。他看着他在自己眼睛里重复着一句话，在重复的过程中像是一滩冰水慢慢挥发掉。
一点，一点，一点．
他看了好久，终于看出了那句简短的话。
雪……爱你。
他的世界，从此一片寂然虚妄。
15）雪~那边那个粉红色的冰激凌看上去好好吃啊~
哪边？
就是街对面啊，雪陪我去买吧❤
不要，自己去。
陪我啦陪我啦……❤
不要。
唔，好吧…
买完了早点回来。
好好好~~~
……
——卮言春天 END


我说列···从这搬得啊

哈啊？明明是在那写的然后搬到这来了~~~❤

是嘛～～～～～～如果不是日期的话，真的以为从这搬去的列～～～～因为很长啊～

是“卮”（念“纸”）不是“厄”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