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的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也不相信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她就着点清白的月光，看骨节上晃悠悠的那串珠链子。

老年人的回忆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然隔着三十年的辛酸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七巧看着自己枯白手腕上荡着的一串暗色的饭粘子，甩也甩不掉了。

七巧想，这珠子倒还是珠子，不过吸了人的血，就成了这样的光景。

这些年，她一直戴着黄金的枷锁，连同那串白珍珠。魔鬼顽疾一样，一寸一寸的把她的血肉吸干。尖下巴愈加尖起来，眼窝深陷，青白的肤色底下骨头的痕迹突显，突兀的像破败的断层，有些许皮肉连结着。唯有一双眼睛还那么亮，像河滩上拾到的黑石头，面色是冷冷的。

白珍珠本是白玉光。光洁，圆润，滚落一地。“大珠小珠落玉盘",七巧是没有读过的。七巧只是知道珠子总是串成链子的。结果，这仅有的一点诗意而圣洁的幻想，反倒把她囚牢了，挣不得。

她这回想到自己做姑娘的时候了。也许是清冷的月光她冷冷的面色不再那么清晰，那点儿前尘往事游魂一样飘来飘去。她那时编一条乌黑的辫子，穿簇新的蓝布衣裳，黒腻的麻油柜台，木桶里乘着亮汪汪的麻油，影子投在里面，木勺子一搅，影子就碎了。哥哥的几个朋友，还有肉铺老板的小儿子，总爱来和她说几句俏皮话。也许是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和她说几句俏皮话。她若是看中其中的一个，将来结婚生子，那男人也总会对她有点真心的......

所有的光影聚合到她的胳膊上——她把大镶大滚的袖子挽起来，露出滚圆结实的胳膊，用木勺子熟稔的将亮汪汪的麻油注到他们的小瓶子里去，或许会给其中一个多掺上半斤。她结实的胳膊上没有链子，没有白珍珠。

七巧是个市井人家的姑娘。床前明月光，她心中有过关于爱情和婚姻圣洁的渴望。

这样清朗的月光真可怕。她摆弄着手腕上那串珠链子。三十年前那一截残败的月光，从她嫁到姜家，成为那个没有生命的病体的奴仆的那一日起，便死掉了。那些月光——关于爱情和婚姻圣洁的幻想，奢侈的套在她的手腕上。成为一串白珍珠，一串明亮的谎言。

这一夜，恍若三十年前明亮的晚上，她着着白香云纱的裙袄，心中满怀憧憬。她的眼睛黑而亮，像月夜下河滩上的黑石头，灿若星辰。今夜的月亮，倒像是借尸还魂出现在她模糊的意识里，向她讨那截残败的月光。她现在只有黄金的枷锁和这串白珍珠，血肉被他们吮干了，青春叫孩子们偷走了。她可实在什么也没有了。她脖子伸得直直的，歪向一边去了。有一滴眼泪自己风干了。

珠光暗去，珠子还是珠子；谎言终结，生活还是生活。

、、很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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