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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间]蔡康永:《 LA流浪记》(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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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永的序 



有一种寂寞,不是靠恋爱可以解决的,
不是靠养小孩可以解决的。
那是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寂寞。
阅读,也不能“解决”这种寂寞,
但阅读可以让我理解这种寂寞、
让我安心地接受这种寂寞是跟我的灵魂共始共终的。



      你不想流浪吗?
    你不想从现在的生活逃离吗?哪怕是一下下也好?
    如果这样的机会来了,你会不会真的去流浪?
    去哪里?
    换个什么样的身分?
    跟什么样的人做朋友?
    要变得比较狡猾吗?还是比较天真?
    流浪完了要回来吗?还是……直接转到下一个阶段的流浪去?
*
      对以上的这些问题,你有你的答案,我有我的答案,以下就是我的答案。
1.你不想流浪吗?
答:想。
2.哪怕是一下下也好?
答:好。
3.机会来了,就真的去流浪吗?
答:真的去。
4.去哪里?
答:哪里都好,反正不好就早点回来。
5.换什么身份?
答:看我遇上的我喜欢的人希望我是什么身分。对方希望我神秘,我就神秘。对方希望我蠢,我就蠢。
6.万一没遇上喜欢的人呢?
答:那还算什么流浪?
7.跟什么样的人做朋友?
答:跟我很不一样的人。我已经受够我自己了。
8.变狡猾?还是变天真?
答:我变狡猾,会流浪得比较好。而我流浪得比较好的时候,就会变天真。
9.流浪完了,要回来吗?还是……
答:会回来啊。一直流浪的话,流浪就会变成我要逃离的另一种生活了。
*
      本来去LA,并不是为了流浪,而是去学拍电影的。
    LA,洛杉矶,好莱坞所在的城市,电影梦子民的帝都。
    我到LA是为了进UCLA,也就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电影电视制作研究所,是去学拍电影、学做节目。但在这样的学生生活里,常常就不由自主地进入流浪的状态、感觉到流浪的解放。
    我遇见跟我很不一样的人,跟着他们做很多我一个人时不会做的事,我有时被轻视,有时被重视;有时被耍,有时耍人;有时狡猾,有时天真。
    我知道有些人的流浪不快乐,有些人的流浪不得已。我的人生里,当然也有些小规模的流浪是不得已、不快乐的。但是在LA的这几年,我都很自在。
    我很怀念那段日子、那些朋友,我把他们写出来,让你也一起逛逛UCLA的梦中城堡,陪我回味那么靠近梦想时的滋味。
    我想用这本书纪念我很慷慨的爸妈,我也想用这本书感谢陪伴我的左治。但愿我们的人生,还有你的人生,都还有更靠近梦想的时刻会到来。
 



1楼2006-07-18 01:08回复
    1、流浪在鲨前。 



    “在鲨鱼的鼻子前面,还有闲情逸致可以‘流浪’?”
    “有啊,可是是不得已的,因为要跟鲨鱼相处整整一学期啊。”

     第一堂课是编剧课,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教授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等我们了。
     海无德教授,很巨大、很白、眼睛很小、嘴很阔,他掀开嘴唇,对我们这群新生露齿一笑,仿佛是修炼成人形的大白鲨,在向他的猎物问好。
     “各位新加入电影圈的年轻人,编剧本的第一个原则:世界上没有人是快乐的!”
     没有人敢出声,安静了三秒,大白鲨教授很满意,吸了口气,正要继续,忽然不知道那个不要命的同学自鸣得意的接了一句:
     “不会啊,我就挺快乐的!”
     大白鲨嫌恶的眯起眼睛,瞄向出声的同学。
     “对啦,我知道你很快乐,你的牙齿还没撞断,你的轮胎还没被刺破,还没有人寄发臭的死鱼包裹给你,还没有人把三秒胶偷偷装在你的洗发精瓶子里……没错,你是很快乐,可是!!!——”
     大白鲨的小眼睛闪出小小的地狱火苗:“可是,你不是来学做菜的,你也不是来学修车的,你是来学拍电影的!你的快乐,就是观众的痛苦!你越快乐,观众越痛苦!”
     大白鲨教授因为激动,脸颊发红,他从他的公事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向我们用力一晃:《海无德编著:编剧学入门》。他把书“啪”一声摔在桌上——
     “观众为什么要掏出美金十块钱买票进电影院去看你编一个故事骗他两小时?为什么?为的是看你告诉他什么叫快乐吗?观众的人生还不够惨吗?还需要再花钱加排队来看别人的日子都过得比他好吗?”
     大白鲨恶狠狠的扫视全班一遍——
     “电影里的人,快乐不准超过五分钟。你的主角可以快乐四分钟又五十九秒,然后观众就要看到他牙齿撞断、轮胎破掉;要看到他快乐的打开信箱,却收到死鱼包裹;要看到她快乐的准备洗头,结果倒在她金色长发上的是三秒快干强力胶!观众不要花钱却看你爽,观众要爽自己去爽就好了,他花钱看你爽干什么?!他要看你被警察冤枉、被情人甩,看你爬山爬到一半火山爆发,看你的洋娃娃被鬼附身拿着菜刀追着你杀!”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血色渐渐从他过白的脸颊上退去:“你们谁敢在故事的一开始,写下‘快乐’,或任何快乐的同义字,我就会让那个学生一整年都跟快乐绝缘。”
     如果法律准许的话,我猜海无德教授可能会在我们每个人的键盘上装设电击装置,只要有人打出“快乐”二字,就会遭到电击,
    *
     他的教学效果很好,每个同学讲出来的电影故事的开头,分别是这样的:
     “阿里巴巴到了家门口,打算把车停好,结果他发现刹车失灵了,车子冲向正在客厅看电视的老母……”
     “阿里巴巴从微波炉把烤鸡拿出来,看见鸡旁边还躺了一只烤好的老鼠……”
     “阿里巴巴上完大号,才发现厕所没有卫生纸……”
     “阿里巴巴兴奋的抱起刚出生的婴儿,才发现婴儿的肤色跟自己完全不一样……”
     “阿里巴巴叫对方轻轻的咬自己的肩膀,阿里巴巴正感觉被咬得很舒服,忽然发现咬在肩膀上的是一付从对方嘴里脱落的假牙……”
     每个同学都胡扯了一个开头,阿里巴巴的遭遇越来越惨,大白鲨的表情越来越欣慰。
     我们这些还没轮到的学生,压力越来越大,阿里巴巴还能遇上什么惨事呢?第一堂课,理当要让教授印象深刻、也要让西方同学们领略我东方文化之博大精深,岂能加入大伙一起用死老鼠和假牙恶整,可是海无德教授显然乐在其中……
     正当我思路像苍蝇般乱飞的时候,忽然听到教授念了我的名字——
     “……康……永……,是这样念的吗?”大白鲨对照着学生名单上的拼音,小心的念出我的名字。
     我赶快举手答“有”。
     大白鲨礼貌性的问了我是哪个国家来的,听完后,他掀出鲨鱼牙齿一笑,说:“康永,我了解你的国家大概并不取阿里巴巴这种名字,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经选用了阿里巴巴,就请你也沿用阿里巴巴当你的主角,告诉我,你的阿里巴巴发生了什么事吧……”
    


    2楼2006-07-18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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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跟UCLA争电影系前三名的,是美国东岸的纽约大学,以及跟本校同样坐落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
       纽约大学这几年最常被提的大红人校友,是拍“卧虎藏龙”的李安。南加州大学则向来标举拍“星际大战”系列的乔治·卢卡斯为他们的王牌校友。至于UCLA的电影校友呢,天可怜见,最在电影史上露脸,为校争光的,竟根奥森·威尔斯一样,也是一位越老越衰的留胡子大胖子,他就是拍出了超级经典“教父”跟“现代启示录”的法兰西斯·科波拉。
       除了科波拉之外,UCLA电影系真正最有名的校友,说来尴尬,根本没进电影圈。此君乃是美国摇滚巨星,吉姆·摩里逊。
       吉姆进电影系的第二年,就组了“门户合唱团”,越唱越红,红到不行,当然也就没空搞电影了。吉姆红到二十八岁,嗑药过度,死掉。又成一页灿烂传奇。
       科波拉后来的钜作“现代启示录”,主题曲就用了“门户合唱团”的“末日”,也算我们家活校友向死校友致意的一鞠躬吧。
      *
       UCLA本来以为请到了奥森·威尔斯驻校,总算可以压一压纽约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的气焰,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空做一场好梦。
       彗星般陨落的吉姆·摩里逊也好,恐龙般倒地的奥森·威尔斯也罢,反正再大的天才也是说死就死。发过光就有爽到,活多久,是不列入计分的。
      *
       我在我系馆的置物柜,帮我那无缘的师父威尔斯布置了一个迷你小神龛。中间贴的是“大国民”最意气风发的一张剧照,照片前供了一片叶子、和小小一瓶盖的水。我还写了一个中文的“电”字,贴在小神龛的左边,再写一个中文的“影”字,贴在小神龛的右边。
       经过的同学,有的瞄到了,总不免凑上来端详一看,这时我就装模作样的用手指沾一点水,洒在叶片上。
       “这是干什么?”新同学们一定会问。
       “这是露水,叶子上的露水。”我说完,就会吟哦一段再普通不过的金刚经:“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国同学们听到这段话,一定会收起嘻皮笑脸,很配合气氛地做出思索的样子:
       “……是吗?人生像露水、像闪电,又像泡沫、倒影吗?”他们玩味着这两句话。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指着我写的那两个中文字,问是什么字。
       我就指着“电”字说:“这就是‘如露亦如电’的‘电’。”
       然后,再指着“影”字,说:“这就是‘如梦幻泡影’的‘影’。” 
       当他们凝视着这两个在他们眼中简直像符咒的中国字时,我就会加上这一句:“‘电’和‘影’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我们学的东西。”
       这时他们就免不了小小吃了一惊:“什么?这两个字,就是中文的‘电影’吗?”
       我会庄重的一点头,他们会赞叹的摇一摇头:“……生命和电影,的确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的新同学们看看我的小神龛,再看看我,有的点点头,有的还双掌合十,拜一拜,走开了。
      *
       吁……总算小有一点东方的神秘和优雅了,下次也许弄个小木乃伊来展示一下吧。


      6楼2006-07-18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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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实在不太能全怪我们。忙到半夜三、四点,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时,毫无预警的见到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现在灯光惨淡空调冰冷的电影系馆,老人不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墓幽灵的一贯形象之外,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手上必然拿着一只搪瓷口杯,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种蔑视生死界限的顽固鬼气。
         如果不是鬼魂,哪会半夜三点特别千里迢迢、全副装备的跑到电影系馆四楼男厕,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两年,见多识广,她告诉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教授的悲惨故事——
        *
         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电影系的“影像心理学”教授。他三十年前,来到UCLA教书,当时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长柔软卷发,一派玉树临风,浑厚嗓音传递新奇见解,一时之间,颇为迷倒众生,本来只开给三十人小班听的课,最后移到能容纳两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授连续三年当选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风流佳话,冥客斯教授后来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客座教“东方舞蹈”的中国女人,此女据说艳丽飞扬,一旦跳起舞来,风驰电掣、顾盼生姿,流弹四射,观众学生纷纷痴笑中箭落马。
        *
         “她是个中国人里的‘猫族’!”妮基说。
         “猫族?什么猫族?”我怎么没听说过中国人里面有叫做猫族的这么一族,揣摩了一下,我跟妮基说:“你是在讲‘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听说中国苗族的女人都美丽,而且都会巫毒的法术?”妮基问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国的乡野故事里,喜欢说苗族的女生放盅。”
         “什么叫放盅?”妮基问。我其实不太想告诉她,妮基老喜欢拍灵异故事,一旦跟她讲了放盅的传说,肯定她下次编剧本就会用进去,倒时又是中西混战,吸血鬼咬僵尸、狼人踩进八卦阵,牛头对马嘴,惨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诉我‘猫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冥客斯教授后来怎样了。”她威胁我。
         “好啦,好啦。”我叹口气:“传说苗族女孩擅长羊一种特别培养的毒虫,她们一旦恋爱,与对方有了承诺,有的苗女就会把毒虫悄悄送进情人的体内,如果有一天情人变心,苗女就启动开关,让毒虫发作。”
         “那会怎样?”妮基很兴奋。
         “毒虫各自经过培养,效果应该各有不同,有的负心男人会痛得满地打滚,只要赶快悔过,向苗女认错求饶,还是可以活下去,继续作恩爱伴侣……”
         “厉害,厉害……”妮基非常向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气比较坏,下的盅也就狠一点,男人如果背着他偷腥被查觉,可以立刻遥控发动毒虫,情郎当下在偷情现场断肠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获至宝,高兴的抱住我:“你们东方人最神秘,最好了,康永,快教我怎么培养毒虫!”
         “我?我又不是‘猫女’,怎么会养毒虫?”
         “啊?你不是猫族吗?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帮我跟猫族女生借一只毒虫,那去放在我男友的里面呢……”
         “你上次偷喂你男友吃泻药还不够狠吗?赶快说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者的故事。”我催她。
         “他们两人热恋一阵,后来就结婚了,结婚照还登在UCLA校报的头版,听说果然是郎才女貌,也让不少暗恋他俩的男女学生们心碎。”
         “就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结婚三年后的一个早上,冥客斯教授要来学校前,跟平常一样,在早餐桌上看报,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样,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后她坐下来,坐在丈夫的对面……”妮基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苗女拿出一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嘴里,开枪,把她自己的头轰掉了。”
         我听了,呆掉。妮基继续这个悲惨的故事——
        *
         在早餐桌上,亲眼看见美丽的妻子,开枪把自己的头给轰掉,从此之后,冥客斯教授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学生发现他半夜三、四点,穿着睡衣,在电影系馆的各层厕所刷牙洗脸。据说他不再睡他们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电影系的办公室里,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脸。
        


        8楼2006-07-18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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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作息虽然古怪,但反正也没有妨碍到教学,像他这种曾享盛名,出过几本学术著作的教授,系上养着也还是有助声势。
          *
           冥客斯教授变奇怪以后,就不曾再当掉学生,导致他的课更加受欢迎,我们班大部分人都选了他的课。有一天,他把作业报告发还给我们时,我发现我的报告上黏着教授的指示便条:“本周六晚上八点,请到我办公室报到,共进晚餐。”
           我向众同学打听一下,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受到邀请,当下沁出几滴冷汗。本班热爱暴力电影的锐斯同学,兴奋的掏出一柄小刀,塞进我的口袋,说是给我“防身”。热爱偷拍的麦锁门同学,则坚持要在我背包藏个针孔摄影机,教我帮他偷排“血腥婚变幸存者的神秘办公室”。
           对于他们的盛情高义,我一律婉拒。但我心里止不住微微发毛:
           到底我做了什么,难道竟让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吗?
          *
           周六晚上,希馆空荡荡,空洞洞的走道,响起我脚步的回音,我找到了冥克斯教授办公室,门关着,我想象着:我一敲门,门自动缓缓打开,办公室里……冥克斯教授倒在满地血泊中,后脑开了个大洞……手上的枪管还在冒烟……
           我收住想象,镇定心神,敲门。
           门开了,还好,教授穿着上课时穿的西装,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会穿着他有名的条纹睡衣,跟我共进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谨慎的瞄了瞄这间传说中的办公室,一眼看去,并不很离奇,有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角落有横杆,挂了两套衣服,如此而已,像单身汉的宿舍。
           教授从微波炉里,拿出两分盒餐来。
           “我特地为你买了中国料理的外卖。”他悠悠叹了口气:“唉,我自己也好久没吃中国料理了。”他眼神变得遥远,过了几秒才不知从哪里飘回来,他看一眼手上的纸盒,问我:“要干脏?还是要肋骨?”我头皮一麻,很普通的两道菜,被他说出来,就十分血肉模糊。“呃,随便,都好……”我说。他给了我一罐可乐,然后不伦不类的点了两根蜡烛,我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两根蜡烛是白的。
           “教授,我为什么有这个荣幸,跟您共进晚餐?”我想趁他还正常的时候,把这顿饭给快快吃完,不然等他开始换上睡衣刷牙,就有点难收拾了。
           “呃……康……是康永吧?康永,听说你在编剧课上,编了一个中国的爱情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测试他妻子对他的爱,使用魔术停止了呼吸,装死……”
           原来是这个故事惹了祸,我心里暗叫不妙,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说给冥客斯教授听的。
           这下好了,这故事肯定打开了冥客斯教授心里的哪扇门。天知道那扇门后面,躲着什么怪物。
          *
           “那个魔法师主角,应该是庄子吧?”他问。
           “是。”我吓一跳,我在编剧课上,是照海无德教授的规定,用了“阿里巴巴”当男主角的名字。可是冥客斯竟然知道这故事原本是藉庄子的名字流传下来的。
           我说:“教授你非常博学,连中国的传说都知道。”
           “庄子,不也是个很博学、很有智慧的人吗?为什么会做这么无聊又危险的事?”
           “呃……应该是乱编的吧,这种鬼扯的故事——”我被打断。
           “不,这不是鬼扯,是爱情故事,阴森、扭曲、猜忌,可是是个爱情故事。”他说。
           我只好点点头。
           “这个庄子,先假死,让妻子把自己给下葬,然后又变化出另一个英俊有钱的年轻贵族,假装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其实是来勾引自己的太太?”
           “是……故事是这样的。”
           “这是很残忍的测试,不是吗?”冥客斯教授问。
           “是。”
           “结果庄子的太太果然动了心,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帅哥?”
           “呃,他又帅,又有钱,又年轻,应该是很……很吸引人的吧?……”我实在很怕说错话,惹他发疯。
           “这样还不够?这个帅哥,还要假装疾病发作,需要立刻服用热腾腾冒着烟的人脑,才能治病。”
           “故事是这样子没错,”我实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脑”这两个字。
           “哈哈哈,餐桌上出现了人脑,还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
           唉,如果没有人讲笑话,却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烦了……
          


          9楼2006-07-18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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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拍电影的人,其实随时都以讲故事为乐。再怎么夸张的故事,也能说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独处一室,对着料理过的肝脏与肋骨,研究“大劈棺”的故事,还是不觉心头盘旋一阵又一阵小小的阴风。
             “大劈棺”的故事,被栽赃在庄子的头上,显然是市场的选择:孔子太正经、老子太老、庄子则刚好,他又爱讲些大鸟、乌龟、蝴蝶的寓言故事,走的是怪力乱神的路线。
             “大劈棺”在民间很受欢迎,神秘又暧昧的在各地乡间野台上演。
             在没有电影的年代,“大劈棺”这戏为观众挑战了礼教的禁忌,对儒家理想吐了一口痰“呸!”
            *
             “如果你有庄子的法术,你会不会想来这么一下,测验测验你的伴侣?”他问。
             “除非我赚得跟大卫魔术一样多,我才愿意躺在棺材里,等着被斧头劈。”
             冥客斯教授笑了:“中国人是靠着世故活下来的民族,对谁都没好处的真理,何必去乱繁乱动。不像我们老美,天真得可怜哪。”
             我有点想告辞了,还有两个同学在等我去找下礼拜拍外景的地点。
             冥客斯教授这时却打开抽屉,拿出了一粒小东西,放在桌面。
             那是一粒子弹的弹壳。
             “这颗子弹,穿过了我亡妻的脑袋,嵌在我家饭厅的墙上。”他说。
             餐桌上出现了这颗曾经穿过师母的头的弹壳,我想这才是今晚的“主菜”吧,
             我把动都没动过的中国料理移开,挪出位子来供奉这颗子弹。
             烛光下,这弹壳看起来并不狰狞,有点像颗蛀牙,从浪漫情史的嘴里,拔下来的蛀牙。
             “我娶她的时候,对她迷恋无比,没有她根本活不下去,好像中了邪一样。”冥客斯教授追思往事。我不禁想起了有关他这位亡妻,是一名“苗女”的说法。
             “到了要登记结婚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合法留在美国的资格。”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舞蹈系老师吗?”我问。
             “她只是学生的舞蹈社团私下请来,教大家跳点东方少数民族舞蹈的舞者。她不是正式的老师。”教授摇摇头:“但她的舞跳得真美啊。”
             “教授,你很介意她是个非法移民吗?”
             “我不介意啊。”冥客斯教授停了一下:“直到我发现她原来的丈夫,仍然跟她保持着夫妻关系。”
             “她已经有丈夫了?”
             “也是一名中国来的舞者,很帅的。”教授说。
             “所以,她跟您的婚姻?……”
             “对我来说,是个婚姻。可是,对她来说,只是取得美国身分的一招骗术吧。”教授幽幽回忆:“我背她耍了,可是她也不能得逞,她要从非法移民,摇身变成合法公民,她应该去迷倒移民局局长才对,她迷倒我这样一个教授,有什么用?”
             “那,就分开吧?”
             “不,我爱她,为什么要分开?”教授忽然生气了,坐直起来,他瞪着我:“她是苗女,她是不让人遗弃的!我怎么能遗弃她?她选中了我,我必须好好陪伴她,给她一个不同的人生!”
             冥客斯教授有点激动,我开始在脑中默默构思要立刻告辞的藉口。
             “康永,我是心理系第一名毕业的,我要把一个身边孤单单的女人逼得发疯,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教授,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事……”
             “不,我知道你告诉大家那个劈棺材的故事,是想转个弯告诉大家我的故事,我知道你们的民族习惯用迂回的方式暗示一些事情,对不对?你知道是我把她逼疯的,是哪个中国人告诉你的吗?这件事在他们少数民族舞蹈界流传的很广吗?他们还在讲我的事吗?”
             “教授,我讲那个故事,只是应付编剧课的作业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一个苗族人也不认得……”我有点语无伦次,我站起来,背上背包:“教授,谢谢您的招待,还有同学在等我……”
            *
             “康永,你记得上礼拜我们在课堂上看的希区考克的‘迷魂记’吗?”冥客斯教授忽然恢复平静了。好像有哪个开关被关掉了。
             我僵在原地:“我记得。”
             “你知道在美国,我们怎么认定一个人精神状况有问题吗?”
             “……靠精神科的医生认定吧?”
             “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是受敬重的精神科医生吗?”教授显然引导我达成一个结论。
             “教授,如果您想细谈,也许我们下次多约几位比较了解这件事的人,一起讨论吧,我真的必须走了,我迟到了”我赶快往门口走。
             冥客斯教授并没有拦我。我拉开门,一阵风灌进办公室,吹的白蜡烛火光乱闪,我跑向电梯,我们系馆的电梯是有名的“慢动作电梯”,当我进了电梯,按好钮,等待电梯门关拢时,冥客斯教授慢吞吞的晃到了电梯前。
             我心跳急速加快。所有的动作片悬疑片恐怖片,电梯门都关得太慢,慢到杀手一定来得及用手把电梯门卡住。这时,冥客斯教授也轻描淡写的用手拦住了电梯的门——
             “康永,‘迷魂记’看起来很神秘,其实只是讲一件事情:一个男人的妻子死掉的时候,又有谁能确定那是自杀,还是他杀呢?”冥客斯教授说完,手放开,电梯门轰隆隆的阖上了。
             我一个人呆呆站在电梯里。
            *
             冥客斯教授告诉我的,到底是真相?还是一个疯子的幻想?
            *
             不管我对这次见面的感觉如何,有一件事改变了。从那星期开始,再也没有人,在半夜的系馆,撞见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在刷牙了。听说,他终于搬回自己家去睡了。
             我退掉了他的课,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肝脏和肋骨”。
            *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如同冥客斯所说的,我并不是来自一个对真相很有兴趣的民族啊。


            10楼2006-07-18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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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接下来我做的事,其他人就没有一个跟着我做了。
              *
               我出了黑房间,来到这场特展的外面大厅,我看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雕像,是梵蒂冈教宗被天外一颗陨石砸死在地上的雕像。旁边还有一扇破掉的窗户,显示这颗陨石是从窗户飞进来的。
               我对着这个雕像,当场就跪拜下去。
               其他观赏者当然有点惊讶,没有一个人跟着学我跪拜下去的。他们可能以为我是非常虔诚的教徒,对于教宗倒地的样子过度哀痛,才会拜倒在地。
               他们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干嘛。
               我不知道我干嘛跪拜在地。我根本不知道我正在跪拜。
               如果不是象牙君事后描述给我听,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美术馆里是什么样子的。我的心思,全都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有一扇,或者有好几扇我从未察觉的门,被LSD轻轻推开了。
               “你跪拜下去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事后,象牙君问我。
               “我的回答,听起来会很陈腔滥调,很没创意,可是,没办法,就是这么回事。”我无奈的说。
               “说啊,你看到了什么?”他笑咪咪的。
               “我进了宇宙,我看到了造物者。”我说。
               我真恨我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以前每次看电影,要是看到主角说出这种话来,我都很不耐烦:“不能有创意一点吗?可不可以不要老是来这一套?”
               结果,终于,我自己也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还很真心的,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说出这种话来。
               象牙君却喜孜孜的拍着我的背:“你看吧,你看吧,我为你调制的灵蕊骨灰迷幻可乐多棒,多棒!”
               “可是,我并没有觉得我的智慧有任何增长啊?这样见一次造物者,有什么意义呢?跟去宇宙观个光差不多嘛。”我在强辩。
               “你的智慧没有增长?康永,你原来何等傲慢,何等对别人嗤之以鼻?你看你现在,你变疑惑、变谦卑了,你对很多事不确定了,你有‘门’被打开了!”他兴高采烈,好像还真的挺为我高兴的。
               “闭嘴啦,你听起来像个恶心的电视布道师一样。”我说。
               “别的不说,起码,现在你忽然看懂了一堆你以前看不懂的电影跟小说吧?”
              *
               这倒是真的,我没得回嘴了。我现在想起肯罗素电影里那些轰然耸立如千年神木的郁金香、村上隆小说里血淋淋的狂喜,《世说新语》里那些自恋的行为,威廉·布莱克的诗跟画,这些,我以前不是不喜欢,但总隐约觉得他们都瞒着我,在用一种密码,讲一个很大的体会,是跟我无从说起的。
               而我现在知道那种密码,知道那个体会了。
              *
               从洛杉矶美术馆回来的当晚,象牙室友点燃一盏“转Fa Lun”香油灯,这盏香油灯是他的嬉痞妈妈自制的“法器”之一,油灯上方,系着一个薄铁皮制的圆筒,这个圆筒打了洞,香油点燃,热气上升,铁皮圆筒就像走马灯一样,开始转动,越转越快。象牙妈妈在铁皮圆筒上贴满了她到处搜罗来的各种东方文字,有些显然是食品罐头或者调味料的包装纸上剪下来的字,这八成是她去西藏,看到大家都用手去转动刻满佛经的Fa Lun做祈祷,她可能觉得“手动”很麻烦,“电动”又很不虔诚,就发明了这种“半自动”转Fa Lun装置。Fa Lun一边转,一边还有香味飘出来,创意堪称不凡,只是上面贴着“酱油”、“泡菜”字样的这么个Fa Lun一旦转动起来,到底会感动了哪些神明,令人好奇。
               象牙君抱了两个大垫子过来,我们两个面对泡菜Fa Lun之微弱火光,各据一方而坐。我展读一册诺贝尔奖得主的自传给他听——
               “……研究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公克的千分之一’的化学物质,怎么会让整个感觉中枢,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是诺贝尔化学奖的得主穆里斯,在试过千分之一克的LSD之后,发出的呐喊。穆里斯的自传很古怪,除了服LSD的事,他还提到曾遇见外星人化身为一只会讲话、又会发光的浣熊,来跟他接触。另外还讲他跟名画家欧基芙的通灵之恋,有一次他倒在家中快死了,是陌生的欧基芙,以“灵力”跨越空间,从加州飞到堪萨斯州救了他的命。
               穆里斯这本自传当然不止讲这些怪事,他也讲了不少科学家这种人主控世界后,给人类带来的问题,他讲得清楚有力,因为他本身就是最棒的科学家之一。
              


              20楼2006-07-18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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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里斯说他被朋友喂了千分之一克的LSD后,躺在椅子上,放着音乐,然后呢?——
                 “……我看着自己摆脱过去……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无所不在……自由了……我的心灵,可以看见他自己……”
                 象牙君听我念到这段,很吃惊:“这位老兄,头一次就吞了千分之一克!药效长达八小时!乖乖!康永,我在你的可乐里,只放了万分之一克的一半,药效不超过两小时,这才是‘处女航’的适当用量吧。这位诺贝尔得主第一次碰的LSD量,是你的二十倍啊!”
                 “怪不得我没有‘无所不在’的感觉,我大概只在宇宙高空弹跳了一次而已。”我说。
                *
                 我回想药效逐渐退去的时刻,那时,象牙君带着我,往美术馆的停车场走去,准备开车回家。天已昏暗,从停车场驶离的车,纷纷开亮了车头灯,这时,我发现自己的眼角“被开大”了。平常眼角余光,大概只能勉强感觉得到耳朵后方的动静,可是此时,虽然药效已退,力量尚未消失,只是逐渐“放我回到人间”,我的眼角余光,被放大千百倍,离我身后起码五十公尺远的车灯,感觉上竟像曳光弹般,一颗颗擦脸而过。逼得我不断移动头部、闪避这些车灯。旁边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有蚊蝇绕着我的头飞。
                 接下来,我发现脚底也有异。我穿的是鞋底很厚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就算踩到小石子,也不太会察觉。但这时在走向停车位的路上,我发现我每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都能隔着厚鞋底,感觉到每根被我踩弯的草,反弹起来,敲打在我脚底的轻微撞击。这表示我每走一步,抬脚时就感觉到千百根小草“噼噼啪啪”弹起来打在脚底,这又是全新体验,我故作镇定,自我安抚,但还是举步维艰,别人眼中,只见这个人明明在一片平坦草地上,却走得跌跌撞撞,哪里知道我正在被小草一根一根的“反弹”,提醒我对它们的侵犯。
                 我在火光摇曳中对象牙君讲了我以前读到佛经,说佛身上有千手千眼,我并不查觉千手千眼代表什么意思,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千手千眼是多大的负担,我只不过两眼的眼角余光被扩大几分钟,我就已经吃不消了,倘若身有千眼,耳闻千音,哪能不崩溃。
                 佛能吃得消,那是因为佛已经没有“我”了吧。
                 象牙君低眉敛目问道:
                 “你见到的造物者,是什么样子的?”
                 “我只记得他有个宝座,但我不记得他的样子,我连他长得像西方人还是东方人,或者那个宝座上有没有人,都说不上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造物者?”
                 “喂,他把我一吸就吸过亿万银河、吸进宇宙深处,然后,又只让我抬头瞄他一秒钟,就把我退货一样的退回地面上来,他派头这么大,神通这么大,连他用的橡皮筋弹性都特别大,应该是造物者了吧,总不会是个妖怪在冒充吧?”
                 “所以,你相信有神啦?”象牙君不怀好意的笑着。
                 我摇头:“我只是不会再理直气壮的说没有神这种话了。”
                 “你感激我在你的可乐里下药吗?”他问。
                 我跳起来掐住他脖子:“下次要拿我做试验,先跟我说一声!不要不声不响就给我下药!谁知道你下一次下什么药,万一害我在美术馆里脱裤子拉屎怎么办!”


                21楼2006-07-18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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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们隐约还能知道要是这样开下去,实在很危险,贝尔已经把车上音乐开到最大声,却仍然清醒不了,我们三人就这样半睡半醒的挣扎着,既不能把车停了倒头大睡,又担心着要出事,头脑昏沉,无计可施。
                  *
                   我看这样开下去,恐怕不免要亲自抵达天堂,为贝尔的宗教片作现场实景拍摄。我在昏昏沉沉之间,望着贝尔的侧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我缓缓的,开口了——
                   “贝尔同学……有件事,以我们汉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记……告诉你知道……”
                   “唔……吭?……你在说啥?……”贝尔哼哼唧唧的,勉强接了句话,他的脸,都已经快贴到方向盘去了。
                   “我们汉文化,很早就确定……这个世界,是没有上帝的。”我说。
                   “啊……什么?……”贝尔还是迷迷糊糊。
                   “没有上帝……贝尔,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声音。
                   贝尔一双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扩张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知道啊,没有上帝这回事,我们汉人文化早有这个结论。”我说。
                   “你们汉人他妈的结——”贝尔脱口而出英文之“他妈的”,这是同班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贝尔说“他妈的”。可是他立刻警觉到他太冲动,收住话,改道歉。
                   “抱歉,我不该说粗话,只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上帝,是由你们决定了的?”他问。
                   “咦?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在中国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写在竹子上面的,应该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文件。”我说。
                   “这个文件,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贝尔问。
                   “文件内容,讲中国出现一个四处游荡的圣人,长发长须,带了十二名门徒,不但会在水上面走路,还能把五个饼变成一大堆饼,把两条鱼变成一大堆鱼。这人还把死三天的人变活,能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我说。
                   贝尔的眉头整个皱起来,眼神变得凌厉:“是哪个无聊鬼,用竹子把圣经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里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测过年代了,比你们的圣经还古老几百年呢!”
                   “我不信!无聊的把戏!”贝尔很不高兴。
                   “竹子文件说这个圣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说。
                   “怎么可能?”贝尔气冲冲地问。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里,是‘带来吉祥,舍身救世’的意思,没想到你们的圣经,也沿用了我们汉文这个发音。给他取英文名叫Jesus唷。”
                   “简直在放屁。”贝尔完全醒过来了,看得出他强压住怒气,咬牙咬得青筋暴起。贝尔的棕发,本来就象雄狮的鬃毛,这时乱发愤张,看来马上要噬人了。
                  *
                   “嘻嘻,贝尔,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着他。
                   贝尔一愣:“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再气你啦,安啦,没有这个什么竹子鬼文件。我骗你的,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说。
                  *
                   唉,驾驶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这样的危机,竟然是靠着攻击基督教才解除了。这样看起来,宗教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
                   贝尔虽然清醒了,但他显然很不欣赏我开他宗教的玩笑,车上气氛变得有点古怪,贝尔臭着脸,仿佛为了报复,毅然换了录音带,大声播起赞美基督的圣歌来了。这下可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两盏微弱的车灯照着前方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漫天响起“神阿带我走过死亡幽谷”的歌声,非洲赞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们安全的在天亮时分抵达黄石公园。
                   贝尔到了黄石公园后,非常兴奋,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样品屋”一样,冒黄烟的山壁、冒白烟的滚泉、烧焦的树林、大蛇的蜕皮,什么都能激发他一番感叹,指天画地,喃喃自语。我跟赞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拍摄,虽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镜头到底要用在哪里,比如说野牛所拉一坨屎上的绿头大苍蝇、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他坚持有九种颜色的彩虹。
                   但他是导演,导演说了就算。其实每个导演都一样,你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作为他的工作人员,只能尽你所能给他他要的东西,等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祷他能善用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电影来,虽然,最后导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烂片。这也没什么,人身本来就是如此,很多婴儿,从小爸妈也是给他喂饱穿暖,伺候周到,结果长大还不是烂人一个。
                  


                  25楼2006-07-18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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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贝尔同学的虔诚,我很早就开始领教了。我们新生是菜鸟,要强用系上的设备总是抢不过长我们好几届的资深学生,我们分配到的剪接时间,通常是半夜两、三点这种只适合死人复活的时段,这种深夜时分,一个人一间,关在冰冷的剪接室里,已经很有太平间的气氛了,加上剪接必须把灯都关掉,才能看清剪接机上那一小格画面,冰冷又黑暗,格外阴森,这种时候,贝尔却永远能几乎无声的在你背后转开门把,悄悄掩到你的身后,然后叹一口气说——
                     “康永……还撑得住吗?……”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点神志不清,像这样忽然被人在颈后喷一口气,幽幽问上一句,能够不惊声尖叫者,又有几人?我本来还以为贝尔喜欢恶作剧,故意继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之后,到处吓人,后来问了同学,大家都说没遇过贝尔同学对他们做这事,这就让我觉得有点蹊跷了。
                    *
                     有一次,贝尔又这般悄无声息的,潜进我的剪接室来拜访我。我暂停剪接,转过身,拉张椅子,请他坐下。于是贝尔就敞开老长的双腿,对着我坐下。他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贩卖机咖啡,两眼绿荧荧的,映着小荧幕上闪烁的光影。
                     “贝尔,你好像特别喜欢在我们两个都神志不清的时候,来找我聊聊?”我说。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装出很坚强的样子,所以,我想在你比较脆弱的时候,才跟你接近……”
                     这话听来话中有话,我坐直一点,故作轻松的说:“那你应该端杯酒来给我,不该给咖啡吧。”
                     “不,我并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这样你才能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好心。”贝尔说,绿眼发光,棕发也反光,他像一头埋伏已久的狮子。
                     “呃……贝尔,你,是要跟我说什么你很少跟别人说的事吗?”我问。我眼角忍不住扫描一下房间内的地形,万一他有什么动作,我该如何移动,咖啡才不会泼在剪接机上。
                     “是的,康永,我想问你一句话。”他说。
                     “什……什么话?”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为什么……不信上帝?”
                     我一听,先怔了一阵子,摇摇头,我笑出来。
                    *
                     狮发绿眼的贝尔同学,半夜三点蹑至剪接室,黑暗中温言软语相向,竟是为了上帝,出我意料,令我发笑。
                     “为什么笑?”贝尔温和相问,一副充满耐心,要在今晚收伏我这上帝教化外的蛮人的样子。
                     “这是黑夜,是魔鬼的时刻,整个LA不知多少人在做上帝会大皱眉头魔鬼会大乐的事,你却来说上帝,我想上帝他老人家必定以你为傲。”我笑着说。
                     “康永,没有一分一秒是魔鬼的,时间是上帝所创造。” 
                     “是,是,上帝创造,魔鬼用掉,反正向来制造者就管不了消费者,为了对付罪犯而制造的手铐,却被拿去当作床上的玩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很喜欢开玩笑,康永,你避重就轻,因为你心里有恐惧。”贝尔说。
                     “是呀,对吧,可是恐怕只有白痴才会心里没有恐惧。”我说。
                     “所以我才提醒你,我们是有上帝可以信的。”
                     “贝尔,干嘛选我呢?班上不信上帝的人很多呢。”
                     “我不知道,康永,我对上帝祷告,我觉得上帝要我找你,我照他的意思做。”
                     “好啦,你找了我啦,你觉得我看起来有像要信上帝的样子吗?”我耸耸肩。
                     “你有。我觉得你需要依靠。”贝尔不放弃。
                     “是啦,我需要依靠,如果现在放我去睡觉,明天早上醒过来,我的剪接课作业已经自动剪好,放在桌上,我就马上信上帝,这样可以了吧?”我把贝尔拉起来,推出剪接室,从此我知道此君喜欢传教,而且喜欢对我传教。于是我每逢在贝尔面前,就尽量少发亵渎神明的言论,以免引发他的宗教情操。
                     谁之真正遇上危险,还是不得不招惹他的上帝,才渡过难关。只是这招已经用掉,回程路上,要是开车的人又打瞌睡,如何是好?
                    *
                     拍摄工作完成,从黄石公园开车赶回洛杉矶,又得在黑暗中飚车赶路。先是我开,开了一段,我眼皮渐渐沉重,转头看赞那布和贝尔,他们两人早已睡着,我正在想要怎么振作起来,忽然“砰”的车头一震,我紧急煞车,他两人也醒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惊疑不定。
                    


                    26楼2006-07-18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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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开过这种全黑的山中公路,一点头绪也没有。
                       “刚才那是什么?”我问。
                       “你撞到东西了。”贝尔说。他脸色很难看。
                       “什么?我撞到东西?撞到什么?”我吓一大跳。
                       “嘿嘿嘿,有可能撞倒人了。”赞那布黑中露出两排白牙干笑,分外诡异。
                       “别乱说。”贝尔制止赞那布。
                       “对嘛,不会吧,怎么可能这种山里公路上会有人,不可能啦。大概是动物吧?”我自我安慰,其实就算撞的是半夜经过的动物,也够内疚的了。
                       “不会是什么大动物,不然挡风玻璃会裂,车头也会凹陷。”贝尔下车用手电筒看了一下,说:“你看,都没有嘛,也没有血,没有羽毛,不是动物,可能只是路旁大树掉下来一截树枝吧。”贝尔安慰我。
                       “我不开了。”我失去信心,缩到后座,改成赞那布小姐开。
                       问题时,五分钟后,赞那布开始瞌睡了,这次出外景她是摄影师,十分操劳,问题是,大家都好累,我更是吓到,怕再撞上东西。
                      *
                       车子歪扭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劝贝尔让大家停车睡觉,礼拜一的课赶不上就算了,再跟教授解释,我还没开口,忽听得贝尔开口说话了:“黑人很丑。”他说。
                       “说什么?”赞那布问。
                       “我认为,黑人很丑,黑人都很丑。”贝尔说完,瞄我一眼。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贝尔竟然敢对非洲来的人权运动分子赞那布说“黑人很丑”!我背脊发凉,觉得大难将至。
                       果然赞那布牛眼猛然暴睁,大吼一声:“你们他妈的白种烂货才丑,白的恶心死了!”
                       贝尔毫不让步:“我觉得好莱坞所有黑人明星里面,就算最漂亮的,也比不上白人明星里面最丑的。”
                       赞那布气坏了,抓方向盘的黑手背上,一根根泛白的粗筋都暴了起来。赞那布开始骂白种男生的丑,从头发开始骂,一直骂到脚趾头。她的黑腔粗话本就名震系内,这时以雷霆之势,挟泥沙以俱下,等她骂得稍微有个段落了,她才狠狠瞪我一眼:“康永,这小子是纳粹党,想杀光所有次等人种,你还不替老娘把他推下车去,让老娘用车轮把他的烂白屁股辗压个三百遍,压成白面饼烤成披萨,再塞进其他百种肥猪的屁股去。”
                       我用力推贝尔一下:“你搞什么?我以为你是宗教狂,搞半天你是三K党,你是不是也要骂骂黄种人啊,来啊,有种骂两句够狠的来听听!”
                       贝尔嘻嘻一笑,说:“这下不是大家都醒了?”
                      *
                       赞那布听了一呆,然后哇一声爆笑出来,接着当然又蹦出一串再脏不过的脏话,边骂边笑,加速前进。
                       “这是跟你学的喔。”贝尔对我眨眨眼。
                      *
                       唉,看来贝尔还没唤醒我的灵魂,我却先喂养了他心中的魔鬼了。


                      27楼2006-07-18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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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人走在西好莱坞的街头。我在想狄明哥穿女装的事。他说的,关于穿衣服的事,其事都没有错,那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自己高兴就好了。
                         那,狄明哥为什么从来不穿女装到学校来上课?
                         我心中浮现女装狄明哥出现在教室里的画面,我想象着教授的表情。
                         我不寒而栗,女装真的太有趣了。
                        *
                         在看过狄明哥同学的惊人女装打扮之后,我实在很想跟同学聊聊这件事情。
                         我找了莉莎:“你觉得狄明哥的品味怎么样?”
                         “哪方面的品味?”莉莎问。
                         “穿衣服的品味。”
                         “很不错哦。他上次帮我的演员搭配的衣服,拍出来都很好看。”莉莎说。
                         “我是问你觉得他自己会不会穿衣服?”
                         “他自己嘛……”莉莎嘟起鲜红的樱桃嘴,拿笔杆在嘴唇上敲呀敲的,边敲边想——只见笔杆渐渐沾染上她的口红,我脑中浮现“铁面无私”中黑道老大不断用球棒猛敲叛徒后脑,球棒越敲越红的画面。
                         “狄明哥老是穿黑色呀,黑T恤、黑牛仔裤、黑卡其裤,配上她的黑胡碴跟黑眼球,很酷啊。”丽莎说。
                         我想到狄明哥的黑胡碴,派对那晚被粉底遮盖得很不错,很有冬雪将融,春草待发的境界。
                         “莉莎,你只看过狄明哥穿黑衣黑裤?”
                         “嘻嘻,我也不介意有机会看看他毛茸茸的大肌肉啦。”莉莎丢下个巧笑,走了。
                         我接着又试探了两个同学,没有人对狄明哥的穿着有任何特殊反映——显然,我是本班唯一见到女装狄明哥,而且依然还活着的人。
                         既然狄明哥在这一班的新同学当中,特别选中了我“独享”他闲暇时爱穿女装的嗜好,我觉得应该尊重这份他赋予我的特权,不该把这事张扬出去。毕竟只是每个周末穿一次女装这样的小事,又不是每个周末杀一个女人。
                        *
                         轮到上“制片预算”的课,在教室遇见狄明哥,他穿着平日的黑衫黑裤,对我眨眨眼。
                         “狄明哥,学校只有我见过你穿女装,这对别人不太公平吧。”我说。
                         “不只你见过,薛佛教授也看过一次,我们在超级市场碰到的,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很困惑的点点头,就推着推车逃走了。”
                         “他可能本没认出是你。”我说。
                         “他知道是我啦,上次他把作业发回来,在眉批上有建议我下次可以试试红色假发呢。”
                         “狄明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没事穿穿女装的?”
                         “中学,十四岁左右吧?”
                         “你十四岁的时候,个子已经这么大了吗?”
                         “没有,十四岁时很瘦小,很容易找到可以穿的衣服,我妈跟我眉的衣柜,我都常常翻,挑些衣服来试试。”
                         “男生穿女生的衣服,不觉得很拘束吗?像胸罩,不就很拘束吗?”我问。
                         “是很拘束,但拘束不是问题呀,拘束,会让你对自己的身体更有感觉,会发现自己很多动作会跑出新的样子来,跷脚的方法、走路的姿势、上床前脱掉衣服的过程,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好像是跟自己的身体玩游戏。”
                         “呃,其实,跟身体可以玩的游戏,还挺多的,何必一定要穿女装呢?”
                         “何必特别不穿女装呢?衣服本来就有各种穿法的。你们东方男生常常穿的袍子,在我看有些也就像女生的长裙洋装差不多,你应该放松一点看待这种事。”
                         “你以前穿你妈你妹的衣服,没被她们发现过吗?”我问。
                         “有啊,有一次我妈新买了件兔毛镶边的阿哥哥裙,我看了爱得要命,刚好我妹本来就有一双白漆皮长筒靴,我连做梦都梦到把这条兔毛裙配上这双白靴子,穿出门去跳舞……”
                         “你真的这样做了吗?”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十四岁的时候,没肌肉、头发很长、没这么多毛,穿上阿哥哥裙加长靴,其实满好看的。”
                         “你穿这样……去了哪里?”我问。
                         “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约会,一起去跳舞呀。”
                         “跟女朋友!那她没昏倒?”我问。
                         “她呀,她是有点吃惊啦,可是她也蛮喜欢那条裙子的,我答应跟她交换穿,她就很高兴啦。”
                         “她……她没有拒绝跟你约会吗?”
                         “康永,十四岁的人,比大人自由得多了,十四岁根本很多状况还搞不清楚,穿个裙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你爸、你妈呢?”
                         “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爸。我妈呢,酒鬼一个,她每次喝醉了,就会自动把衣柜里的新衣服拉出来,一件一件叫我试穿给她看,她可乐得很呢。是我后来块头越长越大,才塞不进她的衣服了。”
                         狄明哥回味往事,至此才略显怅然。
                         “狄明哥,如果你不觉得男生穿女装是错的,也不介意老师或同学看见,那你干嘛不直接就每天穿女装到学校来上课呢?”我问他。
                         “康永,穿女装很花时间,又不是直接绑一件欧巴桑的围裙,就可以出门了。要化妆、要除毛、要搭配皮包皮鞋,太麻烦了。”狄明哥说。
                         “一次嘛,穿一次,让班上同学看看就好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怂恿他。我觉得“好东西应该跟好同学”分享……还是……我不想再一个人憋着这个秘密?
                         “说得也是,嗯……那就下礼拜吧。”他竟然认真在想了:“下礼拜‘世界电影史’的课,人最多,研究所跟大学部的学生都有,既然要秀给人看,就秀给多一点人看见。”狄明哥很兴奋。
                         “对呀,对呀,人越多越好。”我也很兴奋,想象着全班目瞪口呆,又要故作没事的场面。
                         “康永,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也要陪我,一起穿女生衣服来上课。”


                        35楼2006-07-18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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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流浪进裙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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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明哥同学,以他多毛却灵巧的手指,为我搭配了一身边疆风格的女装,黑白鳞假蛇皮长筒靴,帕须米那围巾,西藏式皮袍裙,还有,最要命的,一顶白金色,到耳根的短假发。
                           “呃……可不可以,戴黑的假发就好?……可能跟我的黑眼珠也比较配?”我说。
                           “不行,你一身都黑乎乎,太暗淡了,又不是真的从西藏出来的人,搞成那样干什么。”狄明哥用巨掌捏住我的两颊:“我真羡慕你的脸生得这么细皮白肉的,你还不好好打扮一下,怎么对得起老天?”
                           这大概是我从十岁以后,第一次有机会被“大人”捏脸颊。
                           我实在很难想象狄明哥的历任女友,都是怎么面对他爱穿女装这件事的。
                           “唔,大部分都反映不佳啦……”狄明哥耸耸肩,把白金色假发套到我头上,整理发脚:“不过说不定我本来就是很烂的情人,爱不爱穿女装也许根本没影响。唉,在纽约谈恋爱很累的,纽约人很多都很不耐烦,你要掏心挖肺,他们不一定有那个心情听呢。”
                           他帮我整理好假发,把我转个身,对着镜子。
                           “但也不是每个女朋友都不欢而散啦,像你现在戴的这顶假发,就是一个叫费雍娜的女模特儿特地送给我当纪念的哦。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交过像我这样一个男朋友。你租给我看的那部可怕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那个女朋友不也接受了她男友爱穿她衣服的嗜好吗?”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认狄明哥真的很会配衣服,我陌生的摸摸白金色的头发,摸摸皮袍裙翻出来的长毛衬里,我边摸索,边惊叹着,原来那些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打扮美好的漂亮女生,都常常站在镜子前面,享受着这样的乐趣啊。
                           “唉——”我叹了口气。
                           “怎么了?”狄明哥问。
                           “原来女生背着我们男生,享受这种乐子啊。”我说。
                           “你现在不是也享受到了吗?”狄明哥说。
                           “唉,可是我一想到明天要穿成这样去学校,我压力好大喔。”我光用想的,就开始流汗了,汗珠在假发里面像野菇一样,一粒一粒爆开来。
                           “狄明哥,明天那堂‘电影发行’课的杭特教授很歧视东方人呀,我不应该在他的课堂作怪,他一定会气得把我当掉的。”我说。
                           “别担心啦,杭特那个死白人猪跟我在纽约就认得,我们好得要命,我会罩你,他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狄明哥说。
                           我抱着衣服、假发、还有狄明哥额外提供的女用内衣等等,回到我自己的住处。
                           本来狄明哥还坚持第二天上课前,他要来帮我化妆,一切打点好,再押着我一起到学校去。
                           我一听又吓出一头大汗,如果是我独自行动,反正我个子小,又是个外国人,要在各色人种杂处的校园里走个十几二十分钟,想来也不至太引人注意,充其量被消遣两句,不会有什么大状况。可是,要是跟女装巨人狄明哥同行,那就顿时成为校园奇观,远远望去,肯定就像一个可疑的西藏女人,牵上一个可疑的青海大脚女雪人,别人一定以为是从少数民族马戏团逃出来的,势必闹上校报头条,要是再被系上的好事之徒,当场掏出摄影机来拍上一段,接下来在UCLA的几年恐怕后患无穷。
                           我再三坚持狄明哥第二天切勿来替我化妆,切勿来接我去学校,我一切会自己打点。
                           “你这么怕我去接你?……康永,你一定还是想落跑,对不对?”狄明哥脸色又渐渐变灰……
                           “没有,我以你们意大利祖先最信的圣母玛丽娅的脚指骨发誓,我明天一定会穿上这套衣服,戴上这顶假发,塞进这双长靴,准时走进杭特教授的教室。狄明哥,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千万不用来接我,我们就直接在教室见。拜拜。”我说完就溜,可是狄明哥一脸不信。
                           我看他不信,又转身,郑重的加了一句,“狄明哥,在我所来自的国家,这叫做‘义气’,对朋友承诺事情,我们一定做到。”
                           狄明哥这才脸色转晴,放我走了。
                          *
                           回到住处,我免不了在厕所演习一下,室友象牙君与女友卡拉,正在享用他们最爱的那种烟叶,两人笑嘻嘻的,发现了我的行头之后,更加乐不可支,在厕所门口笑倒地上,抱成一团。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象牙首先就笑嘻嘻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别人把你当朋友,你当然应该把他当朋友,给朋友支持,这是最对的事了,康永,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哈哈哈哈……”他这一串狂笑,听起来可不像什么赞许,反倒比较像不祥的乌鸦。
                          


                          36楼2006-07-18 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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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流浪遇老毒。 



                            毒,是相对的。
                            你不需要最毒,
                            你只需要比你在流浪时意外遭逢的毒物,
                            再毒一点点就可以了。

                             决定选修“恐怖电影分析”课时,事先并不知道同学也会挺恐怖的。
                             我们这组人主要是学拍片,算是所里的“武班”,跟专门念电影理论的“文班”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所里还是规定我们要点缀式的选几门分析研究的课,我心中有黑暗小世界,常常闹鬼,理所当然选了“恐怖电影分析”。
                             教课的爱纹教授非常白,白到呈半透明状,讲话轻声细语,像怕吵醒鬼。爱纹教授把这学期要看的片单发下来了,从德国的黑白默片“吸血鬼”开始,到丹麦默片的“吸血鬼”,到好莱坞最早的“吸血鬼”,到好莱坞最早的“木乃伊”、“狼人”、“金刚”、“科学怪人”,再到“豹人”、“活死人之夜”、“德州电锯大血案”、“突变第三型”、“大法师”、“异形”,一大串片单拿在手上,好像会滴血、流粘液、外带冒青烟。
                            *
                             上课时,一条长桌子,教授端坐上首,学生分为文武阵营,左侧,坐的都是像我这种学电影制作的学生,右侧,坐的都是修电影理论与电影史的,博士班的学生。
                             我们这些学实际拍片的,是没有博士学位可念的,美国的研究所大多为“劳动型”或“实做型”比较强的学门,设一种叫“专业硕士”的学位,比方说学舞蹈的、建筑的、雕刻的、摄影的,都是拿这种“专业硕士”的学位,就算你想念博士,研究所也不提供博士学位给你念。博士学位,是给那些修建筑理论的、艺术理论的人念的。建筑学博士多半一辈子也不盖房子,艺术史博士多半不雕刻不画画。
                             我们这些拍电影的学生,大概都不很喜欢跟这些修电影理论的博士生聊天,尤其不喜欢跟他们聊电影,原因很简单,我们流血流汗拍的一场追车,在他们眼中只是无意义的垃圾,而他们赞赏得要死的某些“风格”,常常根本是我们光圈调错或者底片漏光才出现的“错误”。所以,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相对的,他们一定也很容易就觉得我们智障。
                            *
                             博士班有时会出现白发苍苍的学生,这很自然,人年纪大了,想在知识上更近一层,就钻回学校来修博士,也是很惬意的过日子的方法。可是我们“恐怖电影”课上,出现的这对老夫妇博士生,是在老到超过大家预期的程度。他们二位老到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坐直身子,直视老师。老夫妻中的妻子叫香坦,她的头部始终都轻微颤抖,配上一头戟张的白发,看着很像随时会随风而逝的蒲公英。老夫妻中的丈夫叫道格,戴一付会把眼球极度放大的厚片深度近视眼镜,像一尾深海怪鱼。
                             这两位老到这样了,竟然还来修“恐怖电影”,堪称是壮举。很多人误以为老人家活久了,一步一步逼近生命尽头,一定比年轻人从容,累积了足够智慧,能直视死亡。据我观察,真相并非如此,像我已升天的伯父,九十岁开始,不愿一人待在屋中,只要他发现落单了,即使佣人只是出去十分钟买个东西,伯父也必然立刻夺门而出,宁愿呆立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屋里。我猜他是怕没人在场,他会悄无声息被“带走”吧。
                            *
                             我第一次在长桌的对岸看见这对老博士生时,还挺佩服的,觉得要是自己到这么老,大概没法这么好学了。可是,在课堂上几度交手下来,我们“武班”发现“文班”这二老满腔怨毒,很像武侠小说里隐居老怪、天残地缺之流的人物,不可理喻,出口就要伤人。
                            *
                             “恐怖电影”课,要讨论“金刚”。老香坦发出嘶哑的声音,开口了:“金刚,这只大猩猩,就是纽约的黑人。”
                             “何以见得?”两、三位黑人同学反问。
                             “用看的,小鬼们,用看的!”老香坦很不耐烦:“你光看金刚那张猩猩脸,不活脱就是照黑人的五官做的?”
                             香坦的话也许有她的道理,也符合电影分析课探讨精神,但她的措辞实在应该小心一点。
                             “你是说黑人长得像猩猩吗?你这个老泼妇!”非洲来的赞那布同学立刻发飙。
                             “你看看电影最后,金刚这只大猩猩,绑架一个白种人美女,爬到象征文明社会的纽约帝国大厦上去,跟美国空军作对,这就是白种人对入侵纽约的黑人的恐惧啊!”道格老虽老,喊叫起来还挺有劲的。
                            


                            40楼2006-07-18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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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维苛讲到这里,忽然转脸看我,眼睛发亮的说:“我讨厌香坦和道格,我讨厌这一对尖酸刻薄的老家伙!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呀!”
                               我吓一跳,不知贾维苛是怎么从他爸妈身上,忽然跳接到天残地缺身上的?贾维苛抓住我手臂——
                               “大家都以为这对老家伙刀枪不入,我才不信。他们两个脾气这么怪,一定是受过什么打击,只要找出他们的罩门,两个老家伙一斗就垮!”
                               我想到贾维苛同学家学渊源,要洞悉人性的弱点,肯定有独到的家传功夫,所以连连点头。
                               “康永,你看着好了,下礼拜轮我上台报告,我一定有办法刺到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这对膨胀到不行的老气球被我一刺就‘砰’的破掉、瘪掉,哈!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嚣张下去!”
                               我还是连连点头,目送贾维苛抖擞精神而去。这实在是开学以来未有的异象,老是垂头丧气的贾维苛变得这么有活力,连说话都不结巴了。
                              *
                               这一个礼拜,轮到贾维苛报告了,他的题目是:“恐怖片中厌憎父母的怪物”。
                               他报告中,引用了好几部以“恐怖儿童”为主角的经典,像“受诅咒的村子”、讲核变怪婴的“他是活的”、用飞行餐刀一把一把活生生把老妈钉死的“魔女嘉莉”,还有没事乱喷绿大便、还把老妈头不堪的按向自己下身的“大法师”。
                               当贾维苛开始播放“天魔”的片段时,我就察觉老香坦与老道格有点坐立不安了。
                               “天魔”里面,葛雷哥莱毕克演的堂堂美国大使,竟然死命抓住自己的稚儿,要把儿子杀了,为被儿子害死的太太报仇。这情节当然很骇人,但同学都看得眉飞色舞,会来修这门课的人,想也知道都不会太正常。但怪的是平常张牙舞爪惯了的二老,却渐渐垂下眼睛,不看这些画面了。
                               我有点困惑的看看台上的贾维苛同学,他对我眨眨眼,然后摆出悲惨的脸色,继续报告:
                               “父母跟小孩的关系,不一定爱恨交织,有时候甚至只是纯粹的仇恨而已!”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香坦和道格一眼,接着说:“父母因为一时的欢娱,或者更糟一点,因为一时的疏忽,就制造出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如果心怀怨怼、拼命报复,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我都觉得老香坦的呼吸声变粗重了,我转眼稍瞄一下,发现她正恶狠狠的瞪着老道格,而老道格赌气似的低着头,撕扯着自己手指头上脱落的坏皮。
                               “接下来,屠杀亲生父母的经典,史蒂芬·金小说改编的能使死去宠物都复活的‘宠物坟场’!”
                               贾维苛选播的片段,正是“宠物坟场”中,被车撞死的可爱男童,硬是被双亲从死亡世界逼回到阳世,却变成了不死不活的邪恶存在,五岁小孩血淋淋的把自己老妈扯得血肉模糊、挂在半空。
                              *
                               片子播到这里,全班正恶成一团,老道格忽然推椅而起,粗鲁的把书本笔记乱收一气,头也不回的走出教室。
                               只是他年纪大了,动作很不利落,颤巍巍刚走两步,就被老香坦气呼呼的拉住——
                               “你又想逃走了,对不对!”香坦大声骂:“你把我们的儿子逼疯了,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推到地狱里,地狱里!你知不知道!”
                               “是你要那个儿子!我早就不要了!”道格拼命要甩脱香坦的手,力气又不够,两个老人拉拉扯扯,大家都错愕的看着。
                               而贾维苛却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播放影片的音量又调大声一点,大家免不了又转头去看画面——
                               画面上已经演到“宠物坟场”的结尾,可爱但僵硬的金发小男童,拿着锋利的刀子,跟自己的爸爸搏斗着,把爸爸拼命要把手上的针头插进自己爱子的脖子,稚儿则拼命要用刀去割爸爸的脖子!
                               老香坦看着这个画面,呆住一秒,然后就掩面大哭,再也不管道格,自己跌跌撞撞跑出教室。
                               老道格也追出去,桌椅撞得乒乓乱响。
                               全班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时只听贾维苛同学清一清喉咙——
                               “呃,我的报告,就结束在这位可爱的小僵尸,被亲生爸爸再杀死一次的画面吧……”
                               只见画面上,幼小男童终于挣扎不过成年大人的爸爸,被爸爸插了针管、注射了针剂,小男孩没有立刻倒下,他像个坏掉的洋娃娃一样,歪歪斜斜的在家里又走了几步,嘴里嘟嚷着童语:“好不公平喔……不公平……不公平……”然后才终于倒在地上。
                               贾维苛同学扬一扬眉毛,做了结论:“这个父亲给了儿子第二次生命,也第二次夺走了儿子的生命,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自己的。死,不恐怖……活着,活在地狱里,才恐怖。”
                               贾维苛说完,走下台,全班沉默,看着老香坦和老道格留下的两个空位。
                              *
                               他们两个后来没有再出现在我们班了。
                               而贾维苛同学跟我说,他会把他这篇报告列印好、装订好,寄给他的父母,请他们指正。


                              42楼2006-07-18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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