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暖黄的光线流动如水,天空中的云一大朵一大朵地马不停蹄飘忽不定,像是谁漂泊在外的灵魂。 他们坐在梧桐树下的阴影中,像小孩子一样一样并排在长椅上坐好而又像老年人一样安静地沉默。 街角抱着木吉他的歌手眯着眼睛低吟浅唱,神情高傲如没落的贵族:“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被年岁磨砺过的沙哑嗓音,伴着清澈悠长的木吉他声,和了穿越过梧桐茂密枝叶的微风,在广场上缓慢流淌的阳光中轻柔地荡漾。 旅者像是要溺死在这温和的阳光中般半眯上了眼,全然慵懒的姿态。 里奇想起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拿出画夹和铅笔开始完成自己的画作。 “你在画教堂?” 安德烈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来,好奇地看着他画纸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线条。 “嗯。” 深浅不一的线条明明暗暗地勾勒出教堂的轮廓,暗面是一片朦胧的阴影。 “虽然我是个纯粹的外行,”安德烈有些着迷地看着他的画,“但我得说,我喜欢这些线条。” 年轻的画家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羞涩但美好的笑容:“谢谢。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评价。” “你一直都在这里画画吗?” “嗯。我喜欢这里的阳光。” “我也喜欢。但我的家乡没有这么充裕的阳光。那里有皑皑的白雪,到了冬天整条街都是童话一样的纯白色。非常美丽。” 旅者仰起头,仿佛真的透过浓郁的绿荫看到了那些漫天飞舞的白色小晶体。 “你的家乡?” “基辅。”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晃着腿,一片叶子从树上脱落,在空中转着圈,最终落在他的脚边。“我离开家十年了。” “为什么?……Emmm,或者说,小王子先生,你为什么离开了你的B-612星球呢?” 离家十年的褐发小王子歪着头看了看身旁咬着铅笔发问的画家,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太难了。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要不停地旅行,一直以来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就只是有一天我看着家乡天空中永远飘不停的白雪,突然就觉得,该上路了。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背上背囊去旅行了。”他笑笑,“也许就像你说的,小王子有一天厌倦了他的玫瑰花。” 他血液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流浪热情,日夜发酵,汩汩流过跳动的脉搏,于是他日复一日地在路上。 “我去过很多地方。有些地方常年阴雨连绵,整座城市颜色古老而凝重,浓重雾气弥漫得人看不清前路。所以我喜欢这里,这里有金子一样灿烂的阳光,有安安静静的广场……还有肯听我啰嗦这么久的人。” 他歉意地朝一直安静倾听的画家耸耸肩,画家立刻扬起嘴角,澄澈的眼睛埋没在眉骨下的阴影中和煦地向他微笑,然后转过头继续为自己的画找出明暗,打上阴影。 他专心致志地用铅笔描摹着线条,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笔下逐渐清晰起来的轮廓。 远处公路上不时有几辆车飞驰而过,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响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喷泉的水雾在空气中扩散,几个小孩子站在水池旁打闹着摊开手掌去接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碎钻。 他听见阳光被点燃炸开在身旁安静画画的青年身上,在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噼噼啪啪作响。 他的教堂快要画完了,笔触线条圆润,有着层次分明的明暗交界线。深色的描摹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浅色的勾勒出淡淡的暗面。一层一层地覆盖上去,脉络清晰。铅笔的暗灰色显得有些单调,却也正好衬得整幅画面朦胧而略带沧桑感。 他在画塔尖,竖直且高耸的塔尖,哥特式教堂的标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向上勾画着,高耸入云,像是要触摸到上帝。 一片寂静中,里奇突然开口:“安德烈,我曾听过一句话。小时候,我们全家乘着列车去旅行。我妈妈抱着我坐在窗边,她指指窗外对我说,你看,我们坐着列车去旅行像不像在经历人生?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但我记住了它。” “人生如旅行。” “人生如旅行。从某个瞬间开始,上帝赋予我们的生命截然不同的意义,于是我们在不同的时刻乘着不同的车次,或平静稳妥或焦躁迫切地各自前行,但最终都要到达同一个终点。” ——一次漫长的长途旅行。 人人沿着自己的轨道,带着未知却已定的宿命,坐在列车里轰隆轰隆驶向未来。看或不看,窗外都有大把大把的矢车菊,熠熠地盛开。中途或许会遇到几个看上去不错的驿站,停下来,喝杯热茶,看一看车厢之外的新奇风景——但最终还是要踏上列车,继续轰隆轰隆地驶向远方。 旅行如此,人生如此。 而现在,两条平行的轨道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交点。于是砰的一声——在这个小小的广场,在这个阳光热烈的下午,他们快乐地相撞了,哪怕从渐渐汇聚到相交,之后是距离更大的分岔。 他们对视,然后因这生动深沉而又有些做作的比喻,像两个交换秘密的小孩子,大幅度地弯起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放肆地笑出声来。 太阳渐渐向下沉,光线模糊晕散。已有路灯次第亮起来,整座城市氤氲在浅浅的暖光中,拖曳开影影绰绰的恍惚。鸽子们也都扑扇着翅膀飞走,寻找着栖息的角落,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旅者站起身,再次伸出手:“我该走了。认识你真的很高兴。里奇。” 里奇飞快地在纸上勾了几笔,将画纸递给他:“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安德烈将画纸接过来,小心地折叠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让他想起小时候坐在家乡的海边,看着冰蓝的海水缓慢地浸过小腿,有小小的鱼儿游过来亲吻肌肤的感觉。 “你要继续去旅行了吗?” “不,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