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拾起钢笔和没有摔坏的墨水瓶，我路过他们的巷子继续寻找安身之所。但似乎是经济实在太不景气的关系，就连非法小旅馆都已经人满为患，我唯一熟悉的几家也全都住满。雪花飘在眼前多了一种梦幻的味道——太累了吧？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倚在了一根电线杆上，滑坐下来，不在乎自己的仪容而一味地想睡，反正不论是失业者还是酒鬼亦或两者兼是潦倒在纽约街头都是件太过平常的事。
城市中的素白让我暂时忘了那些不属于我的灯红酒绿，我仰头看天，是阴惨惨的颜色，却让人心里透亮。
有些孤单的味道，又有些凄凉。
低头，自嘲地笑。
其实心里还是会羡慕那对情侣，至少他们那么勇敢，敢于相爱，敢于相拥。在这样一个城市，在这样一个时代，对同性恋的宽容与针对正成正比同时增长着，关于道德与人性之间的争论也正以性解放为中心激烈地撞击着，周围的人一不小心便会被撞得粉身碎骨。这样疯狂的世界啊……
那是一种怎样的无畏？
而我自己呢？连将菜菜子从东京接来的勇气都没有，总在对自己说什么害怕她受苦，自己的能力还不够，明明知道菜菜子不会计较这些……
说白了是自己太懦弱……
雪飘落的时候没有声音，似乎也在静默，或者忏悔。
来纽约三年了，再过两年我就要三十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证券投资员的工作，想着可以转正，升职，积攒下一些钱后再把菜菜子接到这里来过生活，可到底是做了三年的临时员工，到最后被开除，却连工资都没有拿齐。
“实在对不起了，但经济不景气啊。”
被开除时经理这样和我说着场面话，我没搭腔。
经济的确不景气。
怎么办？菜菜子一定还在等我吧？来美国的那天，船进了港，我看见菜菜子的泪水那么悲伤。似乎也是一个雪天，也似乎不是，只记得码头很挤，夜晚迟来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种飘渺的效果，她斜后方宽广的海面灯塔因旋转着光束而显得闪烁，世界便仿佛也在她眸间的坚定中冷静下来。她努力看我，似乎要透过她清晰的玻璃体留存住我的影像，再不放出。
“答应我好吗，名善君？一定要答应我……你得回来，一定要回来！”她这么说着，为了送我而画的妆早已模糊，将那份安定的精致也洗尽，剩下最初的柔美。
我“呃”着答应，却又说不出话来——我真的就要离开这么美好的女人孤身去往美国那个陌生而繁华的世界了吗？我真的可以舍得吗？又真的拥有那份能力吗？就连父母都不曾理解的有关繁华的梦想——在美国正落魄的时候去往纽约，面对的只有经济的危机，生活的奢靡，各种人权运动的杂乱无章，包括我不太能理解的性解放。摇滚成为那个世界的主旋律，日本本土的青少年也在疯狂迷恋着The Beatles，与此同时，日本的经济正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而美国，在越战的影响中看不到前进——那里已不再是寻梦者的第一天堂。
但这个女人，一直支持我到现在。
我真的有这样的资格让她支持与等待吗？
不安中似乎也体味到她的不安，就在冷冽的空气中我给她最有力地拥抱，长久而缠绵，仿佛一松开就是永无相见。那种衣料摩擦挤压产生的沉重与安全感似乎就连现在依旧可以感受得到，说不清到底是谁安慰了谁，我只清晰嗅到她发间的清香。
空气将鼻息冻得有些痛，有些酸。
汽笛声提醒着我离去的时间，我却不肯放手离去——太多的未知与留恋仿佛要榨干我所有的勇气。
“名善君，快走吧，你必须走了！”菜菜子带着哭腔推搡着我，努力地将我拥向舱口，那里有正不耐烦的美国船员。
“快走吧，再不走你会后悔的！……美国是你的梦想啊！……名善君……”
她的声音代替了世界的运转，仿佛一只巨大的轮子在我头脑中“嗡嗡”运转，世界安静。她的哭泣代表着那种易碎而纯净的希望，美不胜收。
却又如此哀伤。
俶地，我不顾她的挣扎一把将她狠狠抱住，继而松开，像松开了土地。疾奔上船，站在拥挤的甲板，只看着她的方向。
“我会等你的！名善君！”即使周围的嘈声再大我还是知道她哭着这么喊了，用力朝她挥手，她报以同样的方式道别。我依旧记得自己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菜菜子，等我！”
是的，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
寒冷中意识渐行渐远，我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只是一遍遍回忆广岛的一切，包括菜菜子温柔的笑容。
“会回去的，菜菜子……我会回去的……”
不只是出于何种心绪我这么念叨着，意识有些朦胧。
糟糕，果然冻太久了，会就这样死在他乡也说不定。
“先生，请问可以站得起来吗？……先生？您没事吧？”
幻觉吗？居然是日语？
强打着精神看着来人，竟是一名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极浅的淡紫色缎子面棉和服和秋香黄的腰带，领口和袖口的白狐绒显得高贵而典雅，月白色的暗纹淡雅而迷幻。
脸，是很精致的美人的脸。
我勉强摆摆手想告诉对方我没事，却发现嘴都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
“先生，能勉强抓住我的手吗？我的店就在对面，您看起来冻坏了，就请不要客气到我那里歇一歇吧。还站得起来吗？”伴随着礼貌而亲近的女声，一只精致白皙却又天然未经修饰的手向我伸来，它的主人一定还不超过25岁。
实在也不是逞强的时候，到底依靠着那只手的力量站起，那女子便架着我的左肩朝对面的街口走去，右手第一家便是一扇木门，推开，竟是很地道的玄关，再往里看，发现竟是个正宗的日本小酒馆。
但没有客人。一个客人也没有。
“请先坐在这里，我去弄点温暖的食物。”女人这么说着，把我放在一张桌前便转身走开，我本想说“不用麻烦”却也没有了力气。
周身都火烧一般地疼，似乎是不能一下子就接受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般在向我抗议，力气和困意齐行并进，身体渐渐回暖。
有点想念东京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