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per half
那时候好像是夏天,蝉叫的很响。整个午后显得焦躁冗长,女孩躲在石头后面,很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复杂的像是怯懦或者难过的表情。她脚下踩着一丛杂草,枯黄的,即使在盛夏也没了生命力的杂草,一动就会发出让人心烦的声响。
她手里拿着一支雪糕,轻轻地擎着,也像她眼中的怯懦。
我坐在不远的一座凉亭里装睡,两眼微微的开了道缝。身边靠着睡得安稳的女孩子。末衍在大石头后竭力做出不是在躲而只是恰好站在那里的样子,怕我突然醒过来。
像是隔着时光,我看着平时趾高气昂的末衍偷偷地望着我的睡脸,却不知道我在假睡。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技高一筹样的欺瞒戏辱了末衍。
平时我只是,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她也许不是真的人。
即使是那一天她说我喜欢你。
即使是那样,也像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她是女王。那也是个夏天,也许不是。可能是我的错觉什么的,有末衍的时候总觉得是个夏天,有时是很烦乱的蝉鸣的正午,有时是阳光很慵懒的午后。
那天即使是现在我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说末衍,不用了。
我说我喜欢那女孩。
那是个很文静很温柔的女孩,像小羊羔一样温顺,从来都是温和的跟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我是很喜欢她。
但也只是喜欢一件玩物样的,喜欢自己的温柔的宠物。不过那时我不懂这些的,我只是太喜欢末衍,也许不是喜欢,应该是仰慕敬畏什么的。末衍太遥远了,虽然有很多个细小的瞬间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可是她娇纵她高傲的漂亮。非常漂亮。
我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些,包括从来不让她觉得我,比她低微。
我只是淡淡的,偷偷地想这些,又很快否定。
我对自己说她只是个女孩而已。她是个很正常的女孩。可是潜意识里,被自己否定的那个很深的意识里又说她是女王,她就是女王,很自然无可逆转的,她注定是。
后来温柔的小羊羔靠着我睡午觉,末衍认真的看着,又一边假装着没有在意。
我突然很高兴很高兴,她终于露出那一面了,很正常很普通很平凡的小女孩。她手上那支雪糕在三十几度的阳光下慢慢化掉了,滴了一地,沾到了手上。
多好,我本来以为以往我们一起吃着雪糕,她的手上永远不会沾到黏糊糊的液体,这是命定的,她命定就该这样,永远无瑕的,以至于有一瞬间她美好的像是永恒的。
永恒的,真讽刺。
然后紧接着的那个夏天她死去的时候,我思考了很久想说一句什么很哲理的,很透析也阴暗的话,可是却说不出来。
所有的所有的,我们一起看过的华丽,深沉的,或是哲理的辞藻都消失了不见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匮乏。
我莫名的记起了那个午后,果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怯懦的模样。那时候她就像是永恒的,那么美好。可是只是“像是”,毕竟不是“是”的概念。
她也是平凡的肉体,在3.6吨的大卡车的撞击下也会香消玉损。
3.6,我本来以为我一直记得这个数字,很深刻。这也只是臆测而已。很久以后我看着这个数字时陌生感海潮一样袭来,很快湮没了整个人。
这一场恍如隔世的,无法找出一个词来代替的偌大的盛殇,我终究只是记住了一个场景。那是末衍死去的场景。
她这一生,短暂绚丽,甚至是近乎完美的一生里从来没有那么丑那么狼狈过。
从前即使是不曾说出,我也的确是确确实实的梦到过末衍死去的场景。那时应当是她永恒的最美的年华,穿着所有小说里,电影里的白裙子,蕾丝花边的,垂至小腿,露出白皙纤瘦的手臂和小腿。然后白色素裙,倒在血泊中。
那很美的。很符合末衍这样一个人,一个女王。她就应当是这样,我偏执的认为她就应当是这样,完美地死去。
因为我不爱她。我只是类似膜拜的仰慕她,仰慕她的无暇,所以她就应当一直接受我的仰慕的,完美无瑕的死去。
也许我真的是不爱她。她被撞的时候,破旧的大卡车不慢却也说不上迅速的冲上去,我站在岔出的小巷的那一头,就那样看着。我是想冲上去的。
只是突然觉得脚步涩滞了,突然没来由的认为那辆大卡车应该是更加破旧的,异常衰败的反衬出她的美好。可是它不是的,它身上还有说不出颜色的漆迹,四只轮胎上有两只是崭新的,虽然后面背了一只破旧不堪的。
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可原谅的感觉,真是不可原谅,她明明就算死也应该很美好,她应该白衣白裙,可她没有。她穿了一件灰褐色的格子外衫,只有下面露出了一段白色的绸裙。
只是这么短的一瞬间,滞留了不到一秒钟这样的一瞬间。然后我很配合的冲上去,我还是在乎她的。没有什么绊倒,头破血流依然爬起来奔去。
我只是很自然很顺利的奔过去了。时间也很配合的在我的感官世界里,好像放慢了一般。
很可惜,我的动作也很慢。并没有显得突兀,而是自然地融在这放慢的场景里。像是场明知道结果却不得不向前的飞蛾扑火样的宿命。
我看着她被撞飞出了我的视野,被拐角的墙壁遮挡住,只有一泼血慢慢的从空中曲线形溅落地上。
葬礼的时候她却穿着白色的裙子躺在镶金棺木里,跟梦里一样的白蕾丝裙子。我习惯性的吃惊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不合时宜的笑了一下。
明明就是我看到她穿的白裙子才做的梦,潜意识里却一厢情愿的颠倒了顺序。
然后我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其实悲剧不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而是在一件东西最美丽的时候揭开面具,给人看那下面腐烂化脓的伤口。
没来由的,莫名的。这句话其实跟这场景没有一点联系,没有一点寓意,可我就是想起来了。记忆像她一样霸道的闯入脑海,塞得满满的,虽然没有电视里常演的头痛欲裂。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最痛苦的不是她死了,而是我忘记了与她在一起的记忆,只记得她死去的场景。这才是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