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舞蹈队后，日程比平时紧张了很多。一忙，李莎莎就感到一种紧迫感，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欢喜的，于紧迫中感到一丝甜蜜。舞蹈队里一共有十二只天鹅，李莎莎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李莎莎觉得她是天鹅群里的黑天鹅。因为在她眼中，舞蹈队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比她跳得好，跳得出色。
李莎莎进入舞蹈队的时候，张茜她们已经差不多练了两个多月了。她是最迟进入舞蹈队的，因此基础也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李莎莎一点不自卑，她每天都很努力很用心地练习，遇到不会跳的地方，李莎莎就很虚心地向张茜请教。有时候张茜说她：“哎呀，笨死了，这都不会。”或者嘲笑她：“天哪，你跳起来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李莎莎都没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张茜有时候说话就是这么口无遮拦的，所以李莎莎从不当真，再说她也觉得自己真的挺笨的，笨手笨脚，教过的动作老是记不住。
李莎莎不是那种多心眼的女孩子，所以不管张茜她们怎么说她，她都只当是玩笑，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那天舞蹈训练结束后，李莎莎觉得肚子痛就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舞蹈队中一个女孩子说：“李莎莎这人脸皮真厚，怎么骂她都无所谓。”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夏老师怎么把她招进来了？真是！”
“就她那样还想变成白天鹅呢，做梦。”
“是lai ha ma还差不多，lai ha ma想吃天鹅肉。”
“哈哈哈……”
李莎莎呆在那里。隔了一会儿，她又听见她们在谈论自己。一个女生说：“听说她上次数学单元考才得了65分。”一群女孩子一齐夸张地发出惊讶的声音：“不会吧，这么差。”
“张茜，听说李莎莎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吧？”有人这样问。李莎莎承认自己是有点虚荣心的，虽然那次她真的考得很差，可她还是希望张茜能够为自己说点什么，这样多少也能使自己不太丢脸。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张茜说的竟是：“嗯。你们知道吗，李莎莎在小学的时候可笨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考进来的，她根本不配来这样的学校。”那一刻李莎莎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木头人的手，木头人的身子，还有一颗木头人的心。她们一边笑着一边走出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充斥着李莎莎的耳膜。李莎莎慌忙闪到一边，躲在一棵棕榈树后面，宽大的棕榈树叶子把她遮住了。李莎莎就躲在树后面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心里怪难受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当她抬起头，看见几个女孩子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眼泪就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李莎莎还听见张茜说了那么一句让她心碎的话，一个女孩子问了一句：“张茜，你不等李莎莎了吗？”张茜说：“其实我早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要不是我，她哪有机会进入舞蹈队……”李莎莎觉得那颗木头的心“嘭”地发出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破碎了。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一阵子，张茜忽然对自己冷淡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那天李莎莎一个人孤独地回了家，夕阳下，她的影子显得单薄而寂寥，被路灯一拳打在地上，像一朵被踩扁的黑色郁金香。
在听到张茜和别人谈论自己的时候，李莎莎没有走出去，因为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张茜难堪，她只是想好了过后和张茜好好谈一谈。那天放学后，张茜正在收拾书包。李莎莎走过去，轻轻叫她一声：“张茜。”
“哦，是你呀，有事吗？”张茜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自从上一次张茜和别人一起走之后，她们有许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我……我想和你谈谈，”李莎莎抬起头，看着她，“我们一起回家好吗？”张茜刚想说什么，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张茜，你好了没有？就差你了。快点，慢死了。”是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也是舞蹈队的，李莎莎认得。张茜现在每天和她们一起回家。张茜一摊手，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表示她今天又没法和李莎莎一起走了。
“那明天怎么样？明天是周末，你来我家好吗？我在家里等你。”李莎莎期待地看着她说。除了不再一起回家，张茜也很久没来李莎莎家了。也许是不好再拒绝，张茜想了想说：“那好吧。”然后背起书包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李莎莎看着张茜离去的背影，心里的希望又陡然升了起来。


像从前那样，李莎莎一大早就等在了阳台上。在等待的时候，李莎莎想起从前每一个等待的日子，以前每次张茜来，她都是站在阳台上，就像今天一样。张茜从巷子里进来，张茜像小鸟一样跑过来，张茜挥着手对她喊：“莎莎，我也看见你啦，看见啦。”
李莎莎满脑子都是从前的回忆。
八点了，张茜还没有来。
“你这么心急干什么，说不定张茜正在路上呢。”李莎莎埋怨自己，她低下头，看见铁栏杆，想起那次她们在阳台上看日出，想起张茜说的那个“无弦琴”的典故，想起她们曾经一起对着太阳喊，要永远在一起的话，眼泪悄悄地蒙上了她的眼睛。她又把手指放在栏杆上，无声地弹了起来，弹着弹着，眼泪却轻轻地掉下来了。
巷子里还是没有出现张茜的身影。“也许她绕远路过来了。”李莎莎安慰地想。那次她也没看到张茜从楼下走过，但是好朋友却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李莎莎忽然想到也许张茜又像从前那次，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现了，说不定现在正站在她的身后呢。李莎莎也想吓她一跳，出其不意地转过身，“哈”一声。
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李莎莎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同时再次“哈”的一下转过身去。
依旧没人。只有绿色的门帘垂在那里，风吹起门帘，像牵住一个人的绿衣袖，恋恋地，徘徊不去。
李莎莎不知疲倦地做着这个动作，她又“哈”的一声，后面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可是李莎莎却愣在那里。那个人不是张茜，是她妈妈。
“你干什么？在阳台上嘿嘿哈哈的。”妈妈一脸质疑地看着李莎莎，大概觉得女儿不正常。李莎莎的脸马上就红了：“没干什么呀。”嘴上这样说，等妈妈一下去，她顿时觉得无趣起来。
“说好的，她会来的。”李莎莎对自己说，可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惆怅、
一直到下午，张茜还是没有来。
傍晚的时候，李莎莎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风缓缓地吹来，把夕阳的余晖吹进眼睛里去。风也把若有若无的琴声送上来，李莎莎偏过头侧耳听了听，是有人在吹口琴。调子不熟练地，断断续续地，从楼下传上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李莎莎走回自己的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风“呜呜”地吹着，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变成了“嘟嘟”声，窗子里无端生出许多小喇叭。风把黄昏也带进来了。天色渐渐暗了，由橘黄转为灰黄。远处贴近山坡的云却依然通红一片。薄得发亮。西坠的太阳也是通红的，圆圆的像一颗熟透了的红樱桃，一直滚过山头，一点点往下掉。李莎莎坐起来，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披着一身的流光，扑棱棱拍动着翅膀，急急地飞过去，向着山那头飞去——它追红樱桃去了。
李莎莎的目光随着这只鸟飞得很远，直到看不见了，心里还想着，不知道那只鸟儿吃到红樱桃没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奔出去，趴在栏杆上，对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喊：“张茜，我看见你啦，我看见你啦！”她大喊大叫着，泪眼模糊中听见记忆中的一个声音响起来：“莎莎，我也看见你了……”
“莎莎，你在干什么？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院子里妈妈昂着头又大声问起来。李莎莎沿着栏杆慢慢地蹲下去，捂住脸，无声地抽泣。
第二天，李莎莎走到张茜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她。张茜起初看见李莎莎的时候，眉头还稍微地皱了一下，后来忽然想起什么，说：“哦，是为了昨天的事吧，我本来要来的，可是我妈生病了，本来想告诉你的，很不巧，我们家电话坏了。对不起呀。”
“没关系。”李莎莎尽量用一种轻松地口吻，可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像什么东西堵在那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她对自己说：“张茜不是说了嘛，她有事情，你难过什么？”
那天放学后，李莎莎故意很慢地收拾着书包，想等张茜一起走。
“张茜！”隔壁班的那个女孩子又来叫了。不知为什么，听见她的声音，李莎莎的心不由自主地凉了一下，像是有谁拿一个冰冷的手指头在她心里戳了一下，让她浑身一激灵。也许是班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那个女孩子径直走了进来，问张茜：“好了吗？”
“噢，快好了。”张茜说，回过头看了李莎莎一眼。
李莎莎垂着头站在那里，像一株日落后的向日葵。
那个女孩子就在边上等张茜收拾书包。其实李莎莎已经收拾完书包了，但是她又把几本书拿出来，装作还没收拾好的样子。也许是等得无聊，那个隔壁班的女生往张茜身上打量了一下，说：“听说昨天你和她们一起去逛街了，这就是你买的新衣服吗？”
李莎莎愣在那里，只觉得耳内轰然作响，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张茜，却看见张茜朝那个女孩努了一下嘴，然后飞快地把剩下的几本书匆匆塞进书包里去。李莎莎像被水泥浇住了双脚，一直呆立在那里，看着张茜走出去。张茜走到教室门口时，像想到什么，又走了回来，走到李莎莎面前，解释说：“那是后来，我在街上遇见她们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是李莎莎听得懂。她默认地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张茜也就向她微微一点头，说了声：“那我走了。”李莎莎还是点点头。张茜就和那个女生一起出去了。
张茜走的时候，李莎莎还没觉得怎么，等教室里就剩她一个人的时候，那痛苦才一点一点渗出来，就像雨天墙壁上渗出的水珠子。等到李莎莎跑出去看时，已经看不到张茜的影子了。她木木地拿起书包背在身上，一直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最好的朋友会离自己而去，从她和张茜第一天认识起，已经快九年了啊。张茜不是对自己说过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嘛，从前她说过的那些话，难道都不算了吗？
李莎莎在路上慢慢走着，想起从前的时光，太遥远太遥远的记忆，恍如隔世。一群鸽子呼啦啦从她头上飞过去了，带着哨音，飞到很远很远的天边去了。李莎莎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黄云，云朵的颜色非常淡，非常柔和，但她还是觉得刺痛了眼睛，她低下了头。
路边有人在生煤球炉子烧水，冒出的烟雾很大，非常呛人。李莎莎一点也没觉得什么，从燃着的炉子旁边经过。在缭绕的烟雾中，她慢慢走了过去。
后来李莎莎就一个人了，妈妈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李莎莎每天就独自骑着自行车上学。说不清她和之前是怎么分开的，好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分道扬镳了。张茜现在每天和那些舞蹈队的女孩子混在一起，李莎莎经常在校园里看见她们一大帮人吵吵闹闹地大声笑着从她身边经过，朝着学校里小卖部的方向走去。学校里有一家小卖部，每天都有好多学生去那儿买零食，李莎莎以前也爱往那儿跑，可是自从和张茜分开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了。
李莎莎努力使自己忘记从前，可是有时候她骑着车子回家，看见天上的晚霞，从前的记忆就会跳出来。往事是色彩浓重的油墨，渗透那薄薄的记忆的宣纸。一心想要忘却，其实却是在心版上又刻画了一道印痕。李莎莎每次看见晚霞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张茜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李莎莎还没有进入舞蹈队，每天她都等张茜一起回家。回去的时候，经常是彩霞漫天了，两个人就这么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走回去，在路上大声唱歌，然后一起大笑。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张茜曾在漫天的夕阳余晖下告诉自己有关她的梦想，她说她要像学姐那样，考到北京最好的舞蹈学校，她要成为最优秀的舞蹈家。
李莎莎记得，张茜说这句话的时候，漫天的晚霞红得烂漫，像红鲤鱼身上美丽的鳞片。那天的晚霞就这样永远地留在李莎莎的记忆中了，李莎莎觉得那是记忆中最美丽的晚霞了，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了。


六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可是天气却又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天气预报说是因为秋老虎又来了。明明都已经穿衬衫了，天气一热，李莎莎的妈妈就又把夏天的衣服都拿出来了。
下午是一天中最沉寂的一段时光，似乎所有的热情和欢欣都在早上透支光了，只剩下温温的余情，气若游丝，像老年人的目光，呆滞、笨缓。
李莎莎家里也是如此，午后的阳光穿梭过房子，暗处暗，明处明。李莎莎的妈妈垂着头坐在那里拣米，小桌子上摊着一张旧报纸，上面堆着两堆米，小山似的。这米很不干净，里面夹着沙砾，她却很有耐心地一粒粒拣着，手上在上面缓缓移动。报纸被太阳晒得起了卷，老是抹不平。人也晒得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李莎莎在一边看着，心里十分落寞。后来她站起来说：“妈，我到外面去走走。”
“注意安全，小心汽车。”妈妈抬起头叮嘱她。
“知道了。”李莎莎说。虽然已经上初一了，妈还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子看，这让李莎莎老觉得特别郁闷。
走出巷子，走上马路，也许是天气热，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看见一辆自行车过来，也是飞快地驶过去了。李莎莎本来是打算到附近的公园去走走的，想到这么热的天，也没什么意思，就打消了去公园的念头。走得实在热，李莎莎觉得自己有点儿口渴，想买一瓶水。刚好边上有一家小店，她就走了进去。
“买一瓶水。”她把一个硬币放在柜台上，然后自己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打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身上的暑气这才消退了一点。买水的时候，边上还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孩，个子很高，皮肤黑黝黝的，有点像演员陈坤。那个夏天，《金粉世家》正在电视上热播。李莎莎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他也拿了和李莎莎一样的矿泉水，是两瓶。买了水他打开其中一瓶，像李莎莎那样猛喝了几口，然后把另外一瓶水拎在手里，就走了出去。看上去，那个男孩至少也是个高中生了，李莎莎有些好奇，和他在一起的是个什么人呢？
李莎莎的目光跟着男孩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马路上了，她才看见马路对面还站着一个女孩，背对着自己，站在一辆自行车边上。李莎莎正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眼熟，就听见那个男孩喊了一声：“茜茜，水！”
真的是张茜。


李莎莎愣愣地看着张茜赌气似的转过身，似乎是有些不愿意地接过男孩手中的矿泉水。李莎莎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一定是张茜先看到自己了，这才转过身去的。她一定是不愿意看见自己吧，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讨厌吗？李莎莎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她本来是想和张茜打个招呼的，这样一想也就没走上去，就站在那里看着张茜轻巧地坐上自行车的后车座，头也不回地去了。
忽然有了一阵风，吹起李莎莎额头上的几根头发，李莎莎眯着眼，看见张茜被风吹起的紫裙子，一鼓一鼓地拍打着小腿，像一朵紫颜色的花，紫花渐渐地远去了。
张茜长得漂亮，有一头软软长长的头发，另李莎莎十分羡慕。李莎莎记得张茜有很多漂亮的蝴蝶结，五颜六色的，她总是别出心裁地扎在头上，每天都换一个，从不重复。有时扎成马尾辫，有时就梳一个赫本头，把头发盘得高高的，使得原本就很高的张茜显得更加高挑了。
这样的女生，男孩子一定都很喜欢吧，李莎莎心想，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的草绿色的T恤，洗得次数多了，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低下头的时候，李莎莎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涩的味道，像一只还没成熟的毛桃。不知为什么，李莎莎的心里忽然莫名地沮丧起来。
回到家里，妈妈还在拣着碎米。李莎莎忽然觉得有些不耐烦，她走过去，气呼呼地说：“不用拣了，烦不烦？”妈妈吃惊地抬起头，不明白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好像出去一趟就变了个人似的。
“你怎么了？这米不拣干净了，怎么吃？”她说。
“不吃难道就不行吗？”李莎莎心情坏起来，又赌气地说，也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妈妈没理莎莎，只是自顾自地做着手上的活，说：“拣米、淘米、吃饭，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你以为凡事都这么简单。”
李莎莎听到这句话，忽然就落了泪，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连忙擦去了，可是她妈妈到底还是看见了，先是诧异了一会儿，然后呵呵笑起来：“都是这天气闹的，这么热的天，难怪你会发脾气。”很体谅的样子。
李莎莎也就装作是被她妈妈说中了的样子，赌气说：“夏天还不过去。”这样遮掩过去了。其实李莎莎落泪是因为她意识到长大是这样的遥遥无期，这样的令人绝望，而她正处在这个阶段，似乎怎么都到不了头，就像一个失眠的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黑夜是这样的漫长，永远也挨不到天明。


第二天张茜碰见李莎莎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好像根本没有把昨天的事当成一回事。李莎莎本来想问一问的，后来觉得问不出口，也就不问了。渐渐地，李莎莎发现，不但张茜疏远了自己，舞蹈队的其他几个女孩子几乎都对李莎莎怀有很大的敌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们开始暗暗地拉帮结派抱成一个团体，有意无意地把李莎莎一个人孤立开来。
没进入舞蹈队之前，买矿泉水的事都是李莎莎一个人负责，她也乐于为她们跑腿，反正也没事可做。可是等李莎莎进入了舞蹈队之后，这样的活依然是她做，每次她买水回来了，大家都理所当然的拿来就喝，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好像也从没有一个女孩子说过“李莎莎，你不用去了，今天我去吧”这样的言语。
李莎莎并不是很在乎，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负责给所有人买矿泉水。但是有一次，夏老师看见满头大汗的李莎莎抱着满满一打矿泉水回来，问了一句：“没议案都是李莎莎一个人买水的吗？”是一个女孩子喝着水，不吭声。后来夏老师就说：“以后大家每天轮流买水吧，不能让她一个人。”
买矿泉水的事轮流后，每次轮到李莎莎的时候，她都会买上十二瓶，还担心少买了，每次都仔细地数一数。可是轮到别人买的时候，买回来的水却往往只有十一瓶，起初李莎莎还以为是买水的女孩子粗心，买漏了。时间一长，李莎莎发现，凡是哪一天不是自己买水，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李莎莎再怎么迟钝也不会笨到这一地步，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那是故意的，是舞蹈队的女孩子排斥自己。
李莎莎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成年后的李莎莎成为了一个优秀的舞蹈家，是夏老师所有教过的女孩子当中最出色的一个，当然这是后话了。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女人在没有结婚之前，所有其他未婚的女子都是自己的敌人。”而在这帮舞蹈的女孩子里，李莎莎之所以成为所有人的敌人，那是因为舞蹈。
不过那个时候的李莎莎不会明白，她只是常常会想起一句话：上帝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在让你得到的同时也会让你失去什么。如果用我们老祖宗的话来说，也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莎莎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遗憾，她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有时候李莎莎甚至贪心地想，要是熊掌和鱼她都有那该多好呀。
自从进入了舞蹈队，李莎莎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她发现舞蹈真的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美丽的语言，那是一种无声的美，这种美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和它相比的。李莎莎真正被舞蹈的美所震撼是在看了芭蕾舞《天鹅之死》之后。


电视画面里，舞蹈演员立起足尖缓缓移步出场，像一只白天鹅忧伤地抖动着翅膀，在宁静皎洁的月光下，于湖面上徘徊。大提琴奏出抑郁的旋律，白天鹅身负重伤，将与世长辞，但她渴望重新振翅飞向天际。她轻轻地抖动翅膀，艰难地立起足尖，一次又一次尝试着飞离湖面。生命的力量在呼唤着她奋力与死神拼搏，她终于奇迹般地展翅旋转飞翔起来了，生命的光辉重新闪现……
李莎莎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尤其看到最后由于筋疲力竭，白天鹅缓缓屈身倒地，渐渐合上双眼时，她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那一夜，那只美丽忧伤的白天鹅在她脑海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身影，她忘不了直到死的那一刻白天鹅依旧满怀对生活的愿望，在颤抖中竭尽全力抬起一只翅膀，遥遥指向天际。李莎莎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深深打动了，她开始沉醉于这个无声的世界里，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舞蹈。每到过年，李莎莎会收到很多压岁钱，爸爸妈妈没有收回去，而是让她自己分配。李莎莎就用积攒着的压岁钱买来了很多舞蹈教学光盘，一有空的研究舞蹈者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研究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天一回到家李莎莎就对着镜子跳啊跳啊，不知疲倦。李莎莎的妈妈形容她是：“这丫头着魔了。”
渐渐地，李莎莎越跳越好，也越来越有自信。也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练习中她悟出一个道理，无论做多么困难的事情，只有当你真正喜欢它的时候，那么任何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李莎莎开始觉得其实跳舞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
其实，李莎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当你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也许会觉得，她那么平凡，可是当她跳舞的时候，她脸上那种专注投入的神情，你是一眼就能把她从那群跳舞的女孩子当中区别出来的。她旁若无人地跳着，好像舞台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像一部电影的名字《黑暗中的舞者》，李莎莎就像独自在黑暗中舞蹈，有一种孤独者的气质。这是教舞蹈的夏老师最欣赏她的一点，也许是她独独选中李莎莎参加比赛的原因了


那天当夏老师把舞蹈比赛的通知告诉那帮跳舞的女孩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起来，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夏老师说，这次是全国比赛，比赛那天还有从北京来的最权威的老师，单单是观摩，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了，要是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会被老师看中，被北京的舞蹈学校提前录取了。当那几个女孩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们的眼睛立刻亮得像水底的黑鹅卵石。
和那些因为过度兴奋而显得狂躁不安的舞蹈队其他女孩子相比，李莎莎显得很坦然。在夏老师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还在琢磨一个动作呢，听到欢呼声她才意识过来。等听明白了，她心里想，现在关键是要好好练习，去参加比赛倒是其次。
李莎莎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有一个叔叔是学画画的，小时候她就经常看见叔叔在画布上涂啊抹啊的，李莎莎觉得好奇，抓过画笔也要画，叔叔就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教她。那些画法李莎莎一点也没记住，不过她记住了叔叔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世界上那些优秀的艺术家之所以能创造出遗世独立的作品，是因为他们在创造美的时候是带着纯粹、无功利性的感情。这句话对小时候地李莎莎来说略微显得有些深奥，她还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囫囵吞枣地记在了心里。现在站在舞蹈室里的李莎莎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少女，听到夏老师的话的时候，叔叔说过的那句话不知怎么的一下子跳了出来。李莎莎好像懵懵懂懂地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抱定了一个心态：能去参加比赛最好，但是不能去那也没什么，因为在哪里跳都是一样的，都是美的展示。因此她也不在乎是在全国的舞台上还是在学校的舞蹈练功房里。
李莎莎的想法当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事实上，除了李莎莎之外的十一个女孩子都对这次比赛怀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可是很快大家又担忧起来，因为夏老师告诉大家，由于这次比赛规模很大，参加的人数众多，为了保证比赛的质量，每个地方的名额都是限定的，分配到他们学校的只有一个名额。
听到这句话，每个自命不凡的女孩子私下里都暗暗渴望幸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为这个名额，她们开始频繁地往夏老师办公室里跑，午休的时候也爱到夏老师的寝室里去坐坐，名义上是和夏老师聊天，可是谁都明白，每个人暗地里都蛰伏着小小的私心，因为大家不是三五成群一起，而是悄悄地独自展开行动。常常会有这样的情景，一个去夏老师寝室的女孩子会在楼梯上遇见另一个刚才夏老师寝室出来的女孩子，目光相会，两个人会心地一笑，然后装作不认识，匆匆擦肩而过。
几乎每个女孩子都不止一次地光顾过夏老师的寝室，她们争着帮夏老师去偏远的水房打水，争着帮夏老师浇窗台上的那盆冬青，或者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时候买上一袋话梅，然后不露声色地留在夏老师的书桌上。
别的女孩子闭着眼都能熟门熟路地摸到夏老师的寝室，李莎莎却一次也没去过，甚至连夏老师的寝室到底是哪一间她都说不上来。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在舞蹈室里努力地练习着，力图把每一个动作做到精确，做到完美。舞蹈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贴着整块墙壁，李莎莎很喜欢去那里练习，对着镜子跳，因为这样她就能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纠正那些不规范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