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人不带一个奴仆便往了安肃蔷的卧锦院去。
卧锦院向来是极素净的，院门两侧贴了副对联，那撒金红底的宣纸上写的是：僵卧锦榻暗垂泪，独临菱花饰朱颜。
那行书倒是极好的，刚中带柔，颇有几分王羲之的风范。安肃堇觉诗句眼熟，细细想来，句子出处《长门殇》，不禁想起陈阿娇所历，轻叹一声。
院内渠旁种了不少杨柳，依稀只见几根柳枝上系着各色丝带，热风一吹，愈发显得柳树似袅袅娜娜的绿装女子。
忽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孩儿，见了他们也不慌，缓缓走到二人面前，行了万福礼，“二小姐好、二姑爷好，大小姐正午睡着呢。请先在外间里坐会儿，等大小姐醒了，我亲自通报。”
那女孩儿瓜子脸儿，柳眉杏眼，削肩细腰，实属佳人。她穿着浅紫绣辛夷花上襦，玫红印云头纹下裙；绾着垂鬟分肖髻，斜簪藏蜂琥珀钗。
安肃堇微笑着看女孩儿身上的齐胸襦裙道：“婳葶，这衣裳可是新制的？长姊待你们真好。”目光一转，看向她髻上的琥珀钗。
“嗯。”婳葶笑了笑，手一引，自己先走在前面。到门前时，又打了帘子让他们进去，自己跟着进了去。
屋里丫鬟们大多在做针线活，见了三人，忙起身行礼，仍回去做绣活儿。安肃堇见众丫头皆穿粉或绿色衣裳，独一个女孩儿一袭橙衣，便行至她身边，瞧她绣着的玉堂富贵图喜欢得紧，不禁说：“你唤作什么呢？”
那丫头怯怯转过身，站起来，“我叫安兮。”【安息~~】
安肃堇回过头，一双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顾世胤，“她也怪可怜的，你要不收了？”
顾世胤凤眼微眯，莞尔道：“你真真是疯魔了，若我纳了她，我看有好受的。予默是第一个饶不过我的。我怠慢了她，长辈们又都笑我；我待她好，你又不理我。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你。”
安兮垂眸，尴尬一笑，“二当家说笑了。我蒲柳之姿岂敢高攀？”她木炭绘的蛾眉轻挑，尽管表面上恭敬有礼，但语气完全一副不屑模样。
“呵，”安肃堇冷笑，“掐指一算，我足有九年没遇上这样待我的了。上次是又暎这小蹄子，这次是你。我素来是喜欢真性情的，你以后便跟着我。你可曾看见你听琴姐姐，不过是个二等奴仆。哎哟哟，有时你悄悄看她做什么。赌钱、饮酒、偷小姐夫人的东西，什么不做的？这些都是女孩儿该做的事情么。她还当真自己是个主子呢，我不过记挂着她母亲当年疼我才不赶她走的。近些来，她竟然爬到我头上去。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听了安肃堇一席话安兮只觉发冷，寒冬的冷气好像倏地由脚底透上来。她的话好像冰凌，冰冷而不失锋芒。但她看起来十分温和，好似四月暖暖春风。
安兮低着头，紧闭着眼道：“谢二当家，我自然安守本分。”
婳葶笑靥盈盈，莲步缓行到二人面前，说：“二位先坐着，姑娘也该醒了，我且去打点打点。”说完，便后退着进了里间。
二人坐在椅上，时不时说几句闲话，几个丫头也没了影，独安兮垂手站在二人身后静谧不语。
“肃堇你可来了。”柔柔笑声从珠帘后传来，那声音愈发听得人酥软。
安肃堇站起身，只见从珠帘里出来的安肃蔷眉似新月、眸含秋水、齿如含贝、朱唇榴齿，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青丝随意用一根白玉步摇挽起，将余发垂于背后；着了月白绣靛青宝相花抹胸，腰间一条宝蓝色的织金腰带，下穿白色留仙裙，披着雨过天青色的滚雪细纱袍。怀里的婴孩裹着雪青色的襁褓，如同一个雪团儿一般。
安肃蔷看见屋子里的顾世胤，淡淡道：“世胤先回府吧，我们姊妹要说些体己话。”顾世胤只得退了出去。
安肃蔷先是遣退了众丫鬟，只让婳葶留下抱着孩子。
“肃堇你可要帮我最后一次。”安肃蔷拉着安肃堇坐下，半刻，方微微叹气。
安肃堇心里一跳，但表面仍旧平静，“什么事？长姊慢慢说来，我自会帮。”最后四字加重了语气，又说得慢，肃蔷不禁心忧。
肃蔷看了一眼婴孩，叹了口气道：“孽，这是孽。你且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婳葶走近肃堇，躬下身子，将怀中婴孩的脸露给肃堇看。那婴孩刚刚睡醒，正睁着眼睛看着安肃堇，好不可爱。
安肃堇嫣然一笑，摆了摆手让婳葶站回去，道：“这孩子倒是眉清目秀的，长大后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对么？”她缓缓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安肃蔷。
安肃蔷红了眼圈，从婳葶怀中接过婴孩抱着，“我只求最后一件事，我想，”她愈发紧张起来，“我想嫁给世朗。”
“呵呵，”安肃堇连连冷笑，“就算你去了又如何？就算他天天宿在你那儿又如何？他爱的不是你，他对你只能是宠而不爱。”
肃蔷抬手，广袖掩住泪容，但仍有微微泣声传出。
房里一时无声。
半晌，肃蔷方幽幽道：“宠而不爱？我从来就没期盼过他爱我，只要能在他身边便可。我一生只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我可以静静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可以每天夜里等他到天明...”
“你斗不过于宛柔的。只是你很像她，模样九分、心性七分。”肃堇笑了笑，有刹那的阴狠。
肃蔷撩了撩如玉般的耳垂上悬着的纯白米珠坠子，“她不过是个回忆而已，子不语怪力乱神。”肃蔷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柔婉笑容。
又是一片沉寂。
“算了。我看天色已晚，可得麻烦婳葶出去让安兮自己先回府，顺道捎个口信儿，告诉他们我今晚歇在这了。现在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困着呢。”肃堇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满是倦色，大概想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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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不带一个奴仆便往了安肃蔷的卧锦院去。
卧锦院向来是极素净的，院门两侧贴了副对联，那撒金红底的宣纸上写的是：僵卧锦榻暗垂泪，独临菱花饰朱颜。
那行书倒是极好的，刚中带柔，颇有几分王羲之的风范。安肃堇觉诗句眼熟，细细想来，句子出处《长门殇》，不禁想起陈阿娇所历，轻叹一声。
院内渠旁种了不少杨柳，依稀只见几根柳枝上系着各色丝带，热风一吹，愈发显得柳树似袅袅娜娜的绿装女子。
忽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孩儿，见了他们也不慌，缓缓走到二人面前，行了万福礼，“二小姐好、二姑爷好，大小姐正午睡着呢。请先在外间里坐会儿，等大小姐醒了，我亲自通报。”
那女孩儿瓜子脸儿，柳眉杏眼，削肩细腰，实属佳人。她穿着浅紫绣辛夷花上襦，玫红印云头纹下裙；绾着垂鬟分肖髻，斜簪藏蜂琥珀钗。
安肃堇微笑着看女孩儿身上的齐胸襦裙道：“婳葶，这衣裳可是新制的？长姊待你们真好。”目光一转，看向她髻上的琥珀钗。
“嗯。”婳葶笑了笑，手一引，自己先走在前面。到门前时，又打了帘子让他们进去，自己跟着进了去。
屋里丫鬟们大多在做针线活，见了三人，忙起身行礼，仍回去做绣活儿。安肃堇见众丫头皆穿粉或绿色衣裳，独一个女孩儿一袭橙衣，便行至她身边，瞧她绣着的玉堂富贵图喜欢得紧，不禁说：“你唤作什么呢？”
那丫头怯怯转过身，站起来，“我叫安兮。”【安息~~】
安肃堇回过头，一双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顾世胤，“她也怪可怜的，你要不收了？”
顾世胤凤眼微眯，莞尔道：“你真真是疯魔了，若我纳了她，我看有好受的。予默是第一个饶不过我的。我怠慢了她，长辈们又都笑我；我待她好，你又不理我。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你。”
安兮垂眸，尴尬一笑，“二当家说笑了。我蒲柳之姿岂敢高攀？”她木炭绘的蛾眉轻挑，尽管表面上恭敬有礼，但语气完全一副不屑模样。
“呵，”安肃堇冷笑，“掐指一算，我足有九年没遇上这样待我的了。上次是又暎这小蹄子，这次是你。我素来是喜欢真性情的，你以后便跟着我。你可曾看见你听琴姐姐，不过是个二等奴仆。哎哟哟，有时你悄悄看她做什么。赌钱、饮酒、偷小姐夫人的东西，什么不做的？这些都是女孩儿该做的事情么。她还当真自己是个主子呢，我不过记挂着她母亲当年疼我才不赶她走的。近些来，她竟然爬到我头上去。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听了安肃堇一席话安兮只觉发冷，寒冬的冷气好像倏地由脚底透上来。她的话好像冰凌，冰冷而不失锋芒。但她看起来十分温和，好似四月暖暖春风。
安兮低着头，紧闭着眼道：“谢二当家，我自然安守本分。”
婳葶笑靥盈盈，莲步缓行到二人面前，说：“二位先坐着，姑娘也该醒了，我且去打点打点。”说完，便后退着进了里间。
二人坐在椅上，时不时说几句闲话，几个丫头也没了影，独安兮垂手站在二人身后静谧不语。
“肃堇你可来了。”柔柔笑声从珠帘后传来，那声音愈发听得人酥软。
安肃堇站起身，只见从珠帘里出来的安肃蔷眉似新月、眸含秋水、齿如含贝、朱唇榴齿，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青丝随意用一根白玉步摇挽起，将余发垂于背后；着了月白绣靛青宝相花抹胸，腰间一条宝蓝色的织金腰带，下穿白色留仙裙，披着雨过天青色的滚雪细纱袍。怀里的婴孩裹着雪青色的襁褓，如同一个雪团儿一般。
安肃蔷看见屋子里的顾世胤，淡淡道：“世胤先回府吧，我们姊妹要说些体己话。”顾世胤只得退了出去。
安肃蔷先是遣退了众丫鬟，只让婳葶留下抱着孩子。
“肃堇你可要帮我最后一次。”安肃蔷拉着安肃堇坐下，半刻，方微微叹气。
安肃堇心里一跳，但表面仍旧平静，“什么事？长姊慢慢说来，我自会帮。”最后四字加重了语气，又说得慢，肃蔷不禁心忧。
肃蔷看了一眼婴孩，叹了口气道：“孽，这是孽。你且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婳葶走近肃堇，躬下身子，将怀中婴孩的脸露给肃堇看。那婴孩刚刚睡醒，正睁着眼睛看着安肃堇，好不可爱。
安肃堇嫣然一笑，摆了摆手让婳葶站回去，道：“这孩子倒是眉清目秀的，长大后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对么？”她缓缓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安肃蔷。
安肃蔷红了眼圈，从婳葶怀中接过婴孩抱着，“我只求最后一件事，我想，”她愈发紧张起来，“我想嫁给世朗。”
“呵呵，”安肃堇连连冷笑，“就算你去了又如何？就算他天天宿在你那儿又如何？他爱的不是你，他对你只能是宠而不爱。”
肃蔷抬手，广袖掩住泪容，但仍有微微泣声传出。
房里一时无声。
半晌，肃蔷方幽幽道：“宠而不爱？我从来就没期盼过他爱我，只要能在他身边便可。我一生只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我可以静静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可以每天夜里等他到天明...”
“你斗不过于宛柔的。只是你很像她，模样九分、心性七分。”肃堇笑了笑，有刹那的阴狠。
肃蔷撩了撩如玉般的耳垂上悬着的纯白米珠坠子，“她不过是个回忆而已，子不语怪力乱神。”肃蔷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柔婉笑容。
又是一片沉寂。
“算了。我看天色已晚，可得麻烦婳葶出去让安兮自己先回府，顺道捎个口信儿，告诉他们我今晚歇在这了。现在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困着呢。”肃堇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满是倦色，大概想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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