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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细雨淋湿的路上 (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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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有一段我住在外婆家。现在想来,尽管已很多年未曾回去,那些幽深的巷子,我仍然记得很清。那是清一色的石板街,豆腐一样平整,每块石板都磨得光溜溜的,赤着脚板拍过去,特别的舒服。巷子深深,站在高处,一户户人家只见片片屋顶,跟船一样,一层层浮下去。每到夜色四合,巷子里就飘起道道炊烟,轻纱一样上扬。晚霞正在天际寂寞地燃烧,那烟上,那房顶上,那石板上,便都酝着酡红的闪光。一个人从巷子深处走来,身后总衬着一片金光,跟佛像上的光焰一样,笼得那人又遥远又神秘。有时晚霞不那么明艳,只是淡淡的一抹,像芭蕉花瓣挤碎后檫过的一丝汁水。那快落下去的太阳红润润的,却已没一丝热量,可以用眼睛直视,又显得那么大,那么近,似乎伸手便摘得下来。“乌雀桥边野草花,青衣巷口夕阳斜”,只是见不到王谢堂前的燕,只有几只白鹭伸着细长的腿,从那天边悠然飞过。每到这时,长长的巷子里先会有几声断续的狗吠,跟着便听到外婆拉长了喉咙的喊声:  
“明溪,回来吃饭罗——”  
那时我听到第一声第二声喊,照例是没反应的。一定要听到外婆喊到第三第四声,这才慢腾腾地从某株浓荫覆地的古树,或是河边的卵石滩,或是一艘泊了很久的渡船上起身,一摇一荡地往外婆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唱: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晚上我躺在外婆家的楼上,一个人睡了一张很大的床。那帐子很厚很结实,密密地封着我,跟个柜子一样。有时夜里能听到下雨的声音。我喜欢晚上听雨落,大概便是从那时养成的。细碎的雨在那些屋顶上,在那些石板上,在那些芭蕉花的叶子上,在那些更远的河边的渡船上,落啊落。那声音真的跟音乐一样悦耳,“沙沙沙”,你的耳朵里全是这么柔和的一片。我总要打开窗子,伏到窗前。那凉凉的雨的气息便涌进房里来,让我哆嗦了一下。我那探出的小小的头也给雨淋湿了,但我不在乎。我看到下面的巷子在雨里,轻轻地叹息。一块块石板闪着幽幽的光,偶尔有几点橘黄的灯火在远处闪动,看上去说不出的温暖可亲。更远处的河这时跟睡着了一般,几艘渡船模模糊糊的只辨得出一个影。有时下面的巷子里还有几个人在走,听到他们的脚踩着雨水,拍着石板,“嗒嗒嗒”,一声一节,清脆而动听。  

让我有些遗憾的是,在外婆家住了那么久,我几乎没找到几个玩伴。那里倒不是没有小孩子。每天清早黄昏,小孩子们的叫声跟鸟的翅膀一样穿过巷子到处响,他们嫩嫩的脚板声也跟拔算盘一样哗哗啦啦。但那时的我是一个孤单内向的孩子,并不喜欢跟一群小孩子玩。有时我也羡慕他们那么多人开心地游戏,嬉闹,光着屁股青蛙一样一只接一只往河里跳。但我并不参与他们,我只远远地望着,有时偷偷地朝那里扔几颗小石子,然后再心惊胆战地跑开。  
我也有常去的地方。那株老樟树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去处。还有河边的卵石滩。坐在那里,看一艘艘船来来去去,小鸟在那儿升升落落,有时朝水面打几片水漂,觉得很开心。但我更喜欢的是到处逛。我也不用怕逛丢了。那些巷子虽然纵横交错,经常让我迷路,但我并不着急。天一晚了,总会有人拦住我问:  
“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啊。你是哪家的小孩啊?”  
我就会很响亮地回答:“我是陈深树的外孙。”  
然后他就会说:“原来是陈家的外孙啊。我送你回去吧。”  
外公家里酿酒,也制豆腐,在这个镇上没有谁不认识他。他做的酒和豆腐都是顶顶好的,我还曾跟他一起串过巷子卖过酒。不过多半时候是别人找上门来买酒。“酒好不怕巷子深”,外公的酒就应了这句话。  
我有时也会跟那一群群的小孩在狭狭的巷子里碰上。我孤零零的一个,他们长长短短一堆人。但我并不怕他们。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那个个子最高的男孩,我后来知道,叫做大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  
“你叫什么?”  
我静静地说:“关你什么事?”  
那些小孩子都激动地嗡嗡起来,眼睛放光,蹭着我,又蹭着大头。大头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我不理他,也不理那些小孩子,一个人就又晃晃悠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照旧唱我的歌:  



1楼2006-07-25 08:56回复
    夏子那时不能走路。她外婆说那是因为她以前生的一场病还没好。“病好了,她就能走了。”好久了她都只能一个缩在藤椅里。那时我常能闻到药的气息。那是她的外婆,一个很和蔼的老奶奶在给她煎药。那老奶奶每次见我来了,总是细声细语地问一句: 
    “来找夏子玩啊?” 
    我咧着嘴点点头,飞快地说一声:“婆婆好。” 
    就“蹬蹬蹬”地奔上了楼。那婆婆的脸上就露出芭蕉花一样的笑容,轻轻挥动蒲扇,煎她的药。 
    我为夏子难过。我说你腿什么时候好啊。她说就快好了,只是现在还不能走。过一阵子就好了。 
    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闷不闷啊。 
    不啊。一点也不闷。你看,如果我伏在栏杆上,我能到院子,看到那些芭蕉花在风里动啊动,如果坐在窗前,我能看到下面那么多的巷子,看到人们在那儿忙忙碌碌,看到远处的河,看到那些来来去去的船。我还看得到早晨的太阳升起,看得到夜晚的月亮移啊移。有时一个人躺着,我还能听到沙沙的雨落。哪里闷呢。 
    你也喜欢听雨落啊。 
    是啊。你知道么,雨落在这些巷子里是最好听的。落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比不上落在那些干干净净的石板上那么好听。落在别的地方,雨都脏兮兮的。只有落在这些石板上,才那么明明净净的。再呢,还有你陪着我,我更不觉得闷啦。每天早上我坐在这里,静静地听, 听你的脚板在远处响起。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呢。这也是多开心的事。 
    而我听到这话心里也是多开心。她居然那么盼望听我的脚板声啊!就跟我以前那么盼听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她还很喜欢念一些诗。那时是我连字都识不多,更别说念诗了。她却能一首一首地背。我虽然听不懂意思,却给她一板一眼的声音打动。那跟她唱歌的声音打动我是不同的。唱歌是声音像水一样淌,心全都吸纳了,跟海绵吸水一样,也不如何的动;念诗的声音则是嫩脚板在青石板上拍啊拍,心听一下,就颤一下,跟秋千一样,静不下来的。“你不读诗的么?”我老老实实摇头:“我都识不了多少字……并且,读诗有什么好玩啊……”“可是,你知不知道,读诗的时候,舌头是最舒服的。一句一句的,这些字一个个都跟活着一样,在舌尖跳啊跳……” 
    但我怎么能感受到那份快乐呢。我只能享受听她读诗的快乐。一个女孩子,轻松自在地念着诗,一个男孩子坐在她旁边,听她脆脆嫩嫩的声音。她还说过要教我念诗的。过一阵子又说你太笨了,读不出那种味道。我那时候,哪里体会得到文字的美呢。我说因为你的舌头好一些啊,什么字从那里冒出来,都跟唱歌一样。 
    有一个下午,我和她坐在二楼,一起玩我给她找的那些石子——下棋,打弹子,猜数。跟着不知不觉下起雨来了。我们都开心地听雨在四周的巷子里沙沙地下,一句话也不说。那时便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里的一个很小很小,却很安全很温暖的地方。那座房子便是一艘悠然的船,雨在四周跟落在海面一样。那些芭蕉花,那些青藤的叶子,在雨里探着脑袋晃啊晃。远远近近,除了几声狗叫,便只有这一片温柔可亲的“沙沙”声。她把头从栏杆上探出去,伸手去接那雨。那些细细的雨珠就都落到她头发上,凝在那里,跟寂寂的星星一样闪着光。她让雨冲着她嫩白的手臂,在五个指尖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子挂下去,嘴角露出不自知的笑容。 
    我很低声地说:“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么?” 
    她的脸红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那雨跟落在我们心里一样,沙沙地,我全身都热热的,把手伸了过去,触到了她湿湿的,光滑的头发。那种感觉就跟让雨点落在手臂上一样,凉丝丝的。那些头发在手背上一根根地滑下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过来。我的心都不会跳了。然后我把手缩了回来。她仍低着头,脸红艳艳的,看着那雨,洁白的手臂伸在空中,雨水小溪一样从指尖流下去。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顶着雨回家。她和她外婆都要给我伞,我都不停一下,就跑出门去了。我踩着那雨跑啊跑,跑了很远,就叫起来了,跟鸟一样飞。我小小的心哪包容得下那无边无际的快乐呢。我给那雨淋着,只觉得那么幸福。后来我摔了一跤,我就趴在那青石板上,“呵呵”地笑,起不来了。


    3楼2006-07-25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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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苇的气味新鲜而清香,芦苇丝拂在脸上,特别的痒,跟小爬虫的细腿一样。秋天的时候,芦苇中空,可以折下来放在嘴角吹,能发出水鸟鸣叫一样清脆的声音。我采了一吧拿在手上,往她奔去。 
      我看到一群小孩子围住了她。还有那个大头。我扔下芦苇,捡起一块大石子,就冲了过去。他们正在抢她手里的卵石,往河里扔。我叫着冲上前,用石子朝他们砸去。小孩子们都跑开了,我一把扭住了大头。我从没那么样子跟人打过架,跟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咬他,踢他。夏子带哭腔地喊:“别打了。”我死死地抓着大头,不愿放手。那些小孩子们费了好大的劲,拉开了我们。我和大头互相望着,忽然间都很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的鼻子给我打出了血,我的衣服也给他撕开了。夏子慢慢地移到我身边,给我檫脸上的泥土和眼泪,哭着说:“ 
      为什么要打架?” 
      我背起夏子,低低地说:“我们回去。” 
      “你不疼么?”在回去的路上,她问我。 
      我摇摇头。 
      “你的衣服怎么办?你外婆会骂你的。” 
      “不会的。” 
      “我叫我外婆给你缝好了。你为什么要打架啊?那么猛的样子,我吓坏了。他们只是抢了一些石子罢了,你伤了怎么办啊……也没人背我回去了……” 
      她敲着我的头:“还有啊,你都哭了,你们两个都哭了。男孩子打完架,那么大声地哭,都不难为情么……” 

      我背着她,穿过那些青石板一级级伸下去的巷子里,人们又在门口笑我: 
      “看,送小媳妇回娘家么?” 
      我不去理他们。我只是紧紧背着夏子,生怕她丢掉了一样。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是那么的为她伤心,竟然有人敢欺负她,那让我多难过啊。虽然大头给我打得出了血,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大头为什么哭呢?难道他那么不经打么?以后他别想做孩子头了。 
      我背着夏子,她总是问:“不累么?歇歇吧。”我说:“我能一口气背你回去的。”她把头轻轻地晃,指着地上我们的影子说:“我比你高啊,呵呵,看。”我说:“你唱歌给我听啊。”她就唱起来了。那正是我常常唱的那支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 
      我们远远望见了她外婆家。她外婆已站在张望好一阵子了。一见我们,她就笑着奔过来:“夏子,夏子,你知谁来了么?” 
      她说:“明溪的衣坏了,要缝一下,不然她外婆会怪他的……” 
      “好的,好的。”她外婆把她从我背上抱下来: 
      “夏子,你爸爸妈妈来了。” 
      夏子在她外婆怀里一挣,欢喜地叫了起来。她外婆对我说: 
      “明溪,进来吧。” 
      我摇着头说:“我明天来好了。”一步步退着走。 
      她说:“你进来啊。我爸爸妈妈很好的。” 
      我已退好远了: 
      “我明天来。” 
      她在她外婆的怀里,张着手,大声地说: 
      “明天一定要来啊。我还要你背我出去呢。” 
      那时阳光从高处照下来,她的头发尖闪着细碎的光,她的眼里和脸上也闪着细碎的光。她整个人都闪着光。她的外婆也闪着光。她在笑,笑得那么自在,那么灿烂,那笑容就烫在我的脑海里了——我那时哪里知道,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我回家,外婆见了那撕破了的衣服,便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坐在帐子里,外婆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我轻轻俯过去,伸手抱住外婆。外婆拍了我的屁股一下:“别撒娇了。睡把。以后不许跟别的孩子打架了。睡把。” 
      我躺在床上,可是睡不着,瞪眼望着那煤油灯。火苗在那里一伸一缩地晃动。外婆缝好了衣,吹灭了灯,给我那好被子:“睡吧。”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我醒得晚了。我也顾不上早饭,就往夏子的外婆家跑。 
      那个院子跟我第一次进去是一样,静悄悄的,只是芭蕉花都快落了。我在院子里很大声地喊: 
      “夏子——” 
      她外婆出来了,看见我,招了招手: 
      “明溪。” 
      我跑过去了,说:“夏子还没起来么?” 
      她外婆轻轻地说:“不是。夏子跟她爸爸妈妈回去了。” 
      那时我是怎样深的失望!小小的我从未感受过那么深的失望!我几乎要哭起来了。她外婆见我红红的眼睛,拍着我的头说:“她大清早走的。她本来一定要等你过来的。但是船要开了。她很惦记你。你给她捡的石子,她都带走了。还有,这张纸,她说留给你的。“


      5楼2006-07-25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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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8.23.145.*
        不知有多喜欢这篇!!!


        7楼2007-03-19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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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0.248.217.*
          我也是!!


          8楼2010-08-04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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