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笙谷前落了一地榆钱,踏上去窸窸窣窣地漫出沙沙脆响。边沿的花坛有几簇染着朝露的迷迭香,妖冶邪肆如舞女的衣袂裙摆。
那种气息不足以称之为浓郁,却有诡异之色。那黑衣男子摇了摇头,却是注意到了坛边丛生的四季海棠,简单明艳的色彩。那男子不禁失了神。
海棠花又名解语花。
耳边出来一阵悠扬的芦笙曲,在清晨听来神秘之至。
怪哉!
黑衣人心里一奇,哪里来的芦笙?
即便是取名为芦笙谷,也仅是为些寄托罢了,只是这中原的幽谷中,何来的芦笙?
那音色非常清幽,近乎于缥缈,与他心中却如惊弦一般。
芦笙谷内芦笙鸣。
黑衣的男子没有迟疑地踏进了门,兀自静静地顺着乐音走,几重花树,几曲回廊,终于望见那吹笙人。
在不远处环湖围廊的长椅上,竟有一个绯衣男子单手执着芦笙而坐。一曲戛然而止。
那绯衣人见到来人,并不急于行礼,只是柔和地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微亮的天色下,踏入门的黑衣人看清了那人的脸孔。一男子着了绯衣,却并不显得诡异令人觉得无所适从,相反,却是那清癯纤瘦的身骨更添几分淡然亦或是说不出的妩媚。
那黑衣人思忖了许久,仍是想不出这个人的名字,脑海不知为何却蓦地想到了门前的海棠,开口唤出声音,
“解语花。”他笑,声线里半透着慵懒,仿佛此刻才大梦初醒。
长椅上的男子闻言一惊,嗤然一笑便站起身,微微垂下头去,声音不大却柔和悦耳,使听者如沐春风。“我叫解雨臣,不巧艺名正是这解语花。”嘴角勾起,“不只是谷主料得准,还是记性好呢。”
这黑衣人正是这芦笙谷的谷主,谷中弟子根本悉数不清,而面前这男子他却并不熟悉。
几日前方才在外处理了事务连夜赶回谷,却是在谷中的清晨听到了这一曲。看来这谷中,太多风景都是他所没见过的了吧。
芦笙谷谷主,道上的人称之为黑谷主黑瞎子,包括谷内的手下,也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之所以命名为黑瞎子,不过是因了这人从前弱冠年纪便曾闭着眼睛斩杀过无数好手,让人又敬又怨,取了黑瞎子一名,他却不反对,也全当是默许了,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
“起得真早啊......”那黑衣人开始了并无太大用途的寒暄,那绯衣人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一笑,嗯了一声便台开眼不再看他。
“这么瘦,可要注意身子啊。”这黑衣人完全没有一副谷主的样子,一语毕,笑得极其轻佻。
那绯衣人闻言,并无受宠若惊的欣喜,相反看着那人轻佻的笑意,毫不示弱地冷笑道,“我岂是连自己身子也关照不好,却受他人提醒之辈。”
“你废话太多了。”
黑衣人一震,眸子里荡出一丝惊讶,末了还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那九曲回廊。那一身黑色夜行衣上还浸着打斗后留下的血迹,粘腻地贴着皮肤,并不好受,只是在黑色之上并不明显罢了。
——这男子,又将会是怎样的人物。
转身走开几步的黑衣人不禁回首望了一眼那绯衣人。只见了那人的淡漠和冷傲的讥诮,体格修长,颀颈修臂,皮肤苍白销铄,虽显孱弱,却很瘦削,不输骨气。清凛的眼色如同墨色,望不穿看不出参不透。那种人,却是常常带笑的。
对于这举止投足都不是那么正经的黑谷主,眼前这人若说别的,其实也有一丝不习惯。这绯衣男子是与众不同的,不比其他人那般粗犷豪迈,也不似儒将的谨慎文雅。他似乎不在意任何的繁文缛礼,未向来人主动招呼,却也并不显得无礼,那绯衣人眉宇间淡漠却温和的气息令人不禁为之动容。
黑衣人为自己回首之间的失神报以冷然一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不过是去换下这套浸血的衣服,稍作休息而已。
“还请解公子明日到我黑某阁中一叙。”
“.......”
那谷主再没犹豫,兀自向幽谷深处走去。
绯衣人凝身半晌,神色漫上些许涣散迷茫,思忖片刻随即抿唇扬起,复又将手中的芦笙抬起,重新吹奏。这一次曲清清扬扬,依旧是方才的那一曲,如曼声轻语的沉吟,叫听者分外困倦。
这乐声似乎已经融进了晨风里一般。
一川烟草,满城飞絮。
如今已然进入夏鸣之时,空气中浮泛着些许柳絮与花种。碧芽抽青的时节已经悄然漫溯过去了。
解雨臣不禁泛上淡淡的困倦感,安然仰首闭目,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只是这与那黑衣人的玩味感大相径庭,白衣人的气息是清冷孤独的。
白色的剪影与天水碧色相融,似日出时即散的晨雾,随时即将隐去不见。
脚下踏着地上排排的鹅卵石,芦笙收于袖中,扫落几瓣茶花。
这偌大的芦笙谷,怕也只有这满径紧密相覆的冰凉石子才不寂寞了吧。
次日。解雨臣走入谷主的阁邸时,已是上午。
阁台上的匾额只是简单的“芦笙阁”二字,字迹飞扬跋扈。门前的石阶整洁,阶下却是簌簌灰尘。
啧。真是个懒人。
他本是不愿来这里,离那芦笙谷谷主越近,自身的处境就是越发地危险。他本来便只是想等待时机成熟完成任务就走人的,而现在,竟多生出了这些事端。
难道是被那人察觉出了什么?
那并不可能,他行事一向不会有差,断无破绽。
解雨臣几步踏入阁内,在门口侍卫的指引下上了二楼。推开门,却看见那没正型的黑衣男子独自一人埋首于桌案,一旁有大叠委托任务的折。
那人慵懒地翻着委托书,另一只手支颐着下颔,见到来人便抬首。
“来了,嗯?”他没有称呼他的名字,只是气定神闲地明知故问了一句。
“为什么?”白衣人劈头一句疑问,带着点点疑惑。他将困惑道出,不知对方如何回答。
“什么为什么?”那人好笑地反问。
“...”那白衣人觉得失语,为什么将自己唤过来。只是转念一想,谷主给下属布置任务,也没有什么不妥。凝了凝神,“谷主有何事?”
“唔...这个啊......”那黑衣人推开一叠书简,抬手握住手中的茶盏,放在手里晃了晃,“偏要我说的话...是我怀疑你。”他眼睛直盯着面前的白衣人,一直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神情。
那一张平静淡漠的脸,竟然漫上点点生动的气色——那是吃惊的神采。
那黑衣人嘴角勾起,觉得十分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