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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

                                    徐言于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
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
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
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
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
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
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
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
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
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
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
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
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人!请告诉我去
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
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
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
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
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
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
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
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
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
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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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
    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
    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
    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
    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
    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
    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
    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
    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
    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
    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
    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
    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
    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
    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
    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
    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
    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
    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
    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
    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
    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
    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
    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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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
      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
      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
      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
      ‘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
      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
      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
      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
      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
      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
      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
      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
      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
      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
      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
      


      IP属地:福建6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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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着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
        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进去
        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支烟抽完
        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
        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色的,最里的则是
        黑呢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
        夫在土里,面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可萧萧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
        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两杯威士忌和两杯热咖
        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
        就感到自已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
        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
        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
        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
        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
        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
        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
        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姻,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
        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
        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
        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
        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
        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
        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的
        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
        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
        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
        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
        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
        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
        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
        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
        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
        婉约。


        IP属地:福建8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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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
          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
          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
          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
          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
          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
          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
          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
          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
          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
          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夜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
          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
          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
          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
          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
          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
          说。
          


          IP属地:福建9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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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
            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
            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
            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
            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
            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
            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
            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
            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
            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
            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侯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体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
            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
            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IP属地:福建10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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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
              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
              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着,留
              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
              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
              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伯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
              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
              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门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
              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
              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
              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
              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在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
              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
              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
              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
              么,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
              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
              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
              


              IP属地:福建11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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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
                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
                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
                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
                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
                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
                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
                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
                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
                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
                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
                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
                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
                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为此,我要忘
                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
                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
                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
                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
                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
                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
                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
                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
                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IP属地:福建12楼2006-08-0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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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
                  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
                  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
                  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
                  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
                  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
                  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
                  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
                  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像的鬼。”我看见她手
                  是正颠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
                  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已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
                  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
                  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
                  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
                  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
                  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
                  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
                  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
                  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下去,
                  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
                  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
                  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
                  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她用很沉
                  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
                  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
                  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你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
                  微笑,是—种讪笑:“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
                  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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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
                    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
                    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而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
                    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
                    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末……”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
                    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
                    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
                    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
                    相隔好几丈的—盏路灯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
                    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己经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
                    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
                    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已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
                    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
                    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
                    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
                    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
                    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有
                    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
                    藤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
                    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兴等我完全好
                    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
                    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曲面孔与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
                    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泼可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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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天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她姓周,今年十八岁,是看护学校刚刚出来的学生,所以薪金不很高,做事自然欠老
                      练;但还活泼,并且有一个无论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谅她的笑容。

                       从这一天以后,我同这看护谈话逐渐多了起来,但是谈谈终又归到这个天天送我花的古
                      怪的青年,她对此似乎也很有兴趣,这在无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过去,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时时期望那一束鲜花,周小姐捧进来
                      的时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还告诉我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说些什么,或者送她一点什
                      么,表示对她诚心看护我的谢意。而且三天两头有糖果,或者是头两天医生允许我可进的补
                      品与食物送来。而这些都是他从周小姐口中探听去的。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医生允许我吸烟的第一天,当我盥洗完毕,早餐
                      用过后,坐在安乐椅上,正想购买一点什么烟来吸时,我忽然想起Era,同时自然想到了
                      “鬼”。窗路是迷蒙的细雨,我怅惘地望着。这时周小姐带着笑声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同两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这位古怪的青年送来的。

                       周小姐给我一个意会的笑容,她安插好鲜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面前的圆桌
                      上,于是从她内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她说:

                       “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给你的。”

                       “……”我没有说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怀里。

                       “这封信连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开它,看我塞进怀里的时候,她这
                      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周小姐走开了,我正想拆信的时候,有别人来看我,这样一直延搁到夜里,我的心负担
                      了一天的不安。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人:听见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闯的祸。我把远行计划延迟下来,为你祝福。现在
                      你终算快复原了,那末请允许我离开你吧。Era两匣,这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
                      面,再从它分手吧。还有我虽然走了,花铺会将我要送你的鲜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
                      票一张,因为我知道你家里为你医药费有点不乐,所以我留给你。你千万不要为这点介意,
                      我的就是你的。记住:要得医生允许后方才离院。再会,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读了竟呜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那是爱还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两片安眠
                      药方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他信里怎么说?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来的。”

                       “别人送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样的花,还附着一封信给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说。

                       “怎么说呢?”

                       “他说非常感谢我对你的厚意,说是他要远行了,每天花铺会照常把花送来,托我亲自
                      转给你。”

                       “唔,……”我点点头。

                       “那么他给你的信呢?”

                       “也是这样说。”

                       “那么他告诉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问我。

                       “没有,他是向来不告诉别人行踪的。”

                       “那末,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坐下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怅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
                      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
                      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
                      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
                      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的作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怅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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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
                        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
                        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
                        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

                         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地址,说
                        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
                        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
                        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
                        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气,
                        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
                        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
                        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
                        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
                        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已带了四箱子书就
                        去了。”

                         “那末……”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
                        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
                        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
                        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
                        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
                        的,靠书房面前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
                        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
                        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
                        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
                        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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