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第1卷第2期
提 要
自上世纪20年代始,中国学界有关16世纪儒学思想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近代西方的一些学术概念作为问题的重构方式及其分析模式被大胆采用,譬如「近代」或「近世」概念被移植其中便是其标志之一。相比之下,战后日本在「反省近代」的社会思潮这一背景当中,更有不少中国学研究专家将「近世」概念作为观照中国的分析坐标,岛田虔次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对16世纪中国儒学思想的考察之际,将问题意识集中在这样一点:「中国的近世性与近世的中国性」。亦即:具有「中国」之特殊意涵的「近世性」如何与作为「世界」一般的「近世性」比照合观?他认为在这一问题意识的观照之下,可以发现和挖掘在西方进入中国之前,中国本土思想所蕴涵的「近代精神」。80年代后,沟口雄三以「前近代」作为考察中国近世思想的一个基本预设,在方法论上反对套用西方的观念分析,在历史叙述上,则在「前近代」这一分析框架之内,尝试找出对形成中国近代思想之特质具有决定性因素的某些思想资源。沟口与岛田虽在「近代」概念的设定上存在分歧,但在总的方向上,两者的努力目标却有一致性:从16世纪儒学思想的推演进程中追寻近代的思想渊源。综观日本学界近五十年的有关中国近世思想的研究历史,至少给吾人有二点启发:一、当代西方的中国学界在近代中国的研究领域,经历了由「西方中心论」到「中国中心论」再到「公共领域」等分析模式的不断转换,而日本的中国学界却在西方与非西方的分析模式中固执地寻找着一条独自的研究路径并构成了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以一种特有的心情感受及历史观念来观照和解释中国。二、在中国本土之外的中国研究,日本学者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对我们来说,足以提供一个互补的分析视野。吾人在对本土的思想和历史抱有关怀之同时,如何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将「他者」的立场融入自己的视野,这不仅是应有的解释态度,其本身也应当是一种解释方法。
关键词:近世 近代 前近代 近代精神 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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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期以来,人们通过对明代中晚期思想的深入观察,形成了这样一些观点:认为这是一个充满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之精神的时代,盛赞这一时代存在着一股个性解放以及启蒙主义的思潮,甚至认为明代思想特别是阳明心学当中体现出了一种「近代精神」。不论持这些观点的学者是出于何种分析立场形成了与他人对明代思想的不同理解,不容置疑的是,这些观点有一共同特征:认为可以用西学的概念模式来考察和衡量中国近世思想的特质。换言之,从特有的中国思想的历史(这里主要指16世纪以来的中晚明思想)当中可以寻找出并发现与西方近代文明互为感通的共同特性,并以此作为明清以来的中国思想也具有近代性之特征的一个有力证明。
尽管近20年来,上述的这种观察思路已渐渐从学术界淡出,「西方有的东西在中国也曾有过」这样一种情结也早已过时。但是,与上世纪初开始的东西方文化交流处于强弱对比严重失衡的情况不同,在当今世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往日趋频繁的背景之下,对于具有不同价值关怀的思想文化之体系进行比较考察却越来越显示出其必要性。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来回顾日本学者对于16世纪中国儒学思想的独特分析是有一定意义的。通过回顾,可以发现作为「他者」的日本学者所抱有的与中国本土学者不同的问题意识应当而且能够为我们提供具有互补性的诠释视野。本文主要就岛田虔次(1917—2000)和沟口雄三(1933—)的中国近世思想研究作为个案考察的对象,在此之前简单地回顾一下在清季民初以来的近代化思潮之下,中国本土学者在重新审视明代思想时所发生的视角转变。
一
所谓「16世纪中国儒学思想」,具体而言,盖指以阳明心学运动的兴起为标志,在阳明学与朱子学的对立、抗争以及不断磨合的进程中,儒学所走过的一段特殊的思想历程。虽然进入17世纪以后,心学的发展在某些地区(比如浙江一带)仍势头未减,但毕竟已是日薄西山;政治上、军事上乃至学术上的不断「内战」,终于打断了王学席卷思想界的势头,并且随着明清鼎革已成定局,有明朝遗老之背景的儒家知识分子在痛定思痛之余,纷纷指责王学「空谈」对于社会秩序乃至人心世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害,甚至以为明亡的罪责也要由它来承担。自此以往,阳明心学基本上退出了思想舞台,而朱熹理学作为官方的正统学说则勉强得以保持威严。然而事实上,朱熹理学业已成为僵化了的概念工具,其思想活力则已呈衰竭之势。诚如晚清之「革命家」章太炎(1869—1936)所言:「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