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韩愈写过一篇名噪千古的《原道》,力拒释道二教,高扬孔孟仁义,建构起儒家道统,开启了宋学先声。其名言有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在这里,道和德是跟着仁和义走的,所以他又说:“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所谓“定名”,是说它们有固定的具体内容;而“虚位”,则是可以受纳种种不同内容的容器。所以他极力表明“吾所谓道”与“老与佛之道”之别。
后来章学诚也写过《原道》上中下,谓道见形于三人居室,大成于周公孔子,隐晦于贤智之伦者之纷纷有见;他所谓的道,其实也只是一种仁智之见,是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道;他要证明的,是那个社会的治统道宗。
在他们之前,《淮南子》里早已有过一篇《原道》,而且是开宗名义第一篇,从宇宙本原一直谈到人之所以应待万方。从后来通行的修辞学来看,这样的“原道”应该叫做“道原”,像《文子》中的某一篇那样;因为这个“原”乃本源之原,与韩愈他们用作动词之推究、考察意义的“原”字不同。
我下面要写的《原道》,没有他们那样“义正辞严”又博大精深,也许不过是一些茶余谈助和雕虫小技;但是我将一直“原”到道的源头,从那里开始,顺流而下,观察“道”的演变历史及相关词语的内涵;倘能捎带出什么思想文化意义,那可说是偶然巧遇,也可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字 源
到目前为止,尽管甲骨文字已经发现了近五千个,似乎还没有识出一个公认的、在后来的金文中使用频率已高的“道”字。这个事实本身就很有意思。
如果如《说文》所说,道的本义是道路,那么,甲骨文时代当然早已有了道路;殷人求神问卜,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总不致无一次涉及道路。从字形看,甲骨文的(行)字,无疑正象道路形;但在文句中,它似乎只用作人名(祖甲卜人)和动词出行,而未见有用作道路者。这莫非是由于,道路对于人的生活固然重要,但其重要性乃藏于它的用,而不在它的体(地上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因而也只是供人走的,);所以字便不以其形体谓路,而惯以其作用谓行?而祖甲之卜人名行者,或如神行太保那样,得之于步履矫健?
到了金文,突然一下子出现了许多道字,其形作,从行从首,或作,从行从首从止(趾),象人在路上行走,或指事人所行走之路;正是后来篆隶楷书道字的原型。其义或为人名(貉子卣)地名(鼎),或为道路(散盘、曾伯),或用如理想、道德、规律、主义之类概念及动词(中山王鼎);就是说,几乎具备了后来道字的一切含义。在这诸多含义中,人们一望而知,道字的抽象义应是引申义,是从其具体的本义道路引申来的;这大概已无争议。作为旁证,文献中常可找到一些语义双关的道字,如《诗经》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小雅·大东》),它和《洪范》的“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一样,都兼含有具体和抽象二义。
这样的字,甲骨文中尚未发现原型。倒是其中有一个字,从行从人。这个字,甲骨文中多次出现,金文中恰恰没有,而石鼓文和汗简中又偏偏都有。在甲骨文中,它多用作与田猎相关的出行。石鼓文中凡二见:“舟以”,“车”,阳韵,故知读 háng,也是行义。汗简则释为道。
金文中只见不见字,甲骨文中不见只见字,这两个互反现象,很自然地可以引发一个猜测,那就是:甲骨文的字乃金文的原型,金文的系甲骨文字的繁化;在甲骨文,从行从人,到了金文,由于范型镌刻的便利,人形被加以繁化,改为“首”,乃至首加脚,以求增强铭文内容的庄重性及形式的艺术性。这样的猜测,不能说离谱太远。
只是石鼓文有点例外,它二字具备,既有用作动词读如 háng的字,如上所引,又有用作具体名词的字(见《吾水》:“吾水既静,吾既平”);而且这个字,又不象金文那样从行从首或从行从首从止,而分明是从行从首从寸,也就是后来的他动词“”字。石鼓文这一两字并存的情况,如果其年代真的如郭沫若所测,为公元前七七○年,即春秋时代开始之年,则可以说去古未远,加之石鼓地处西陲,礼失野存,因而得以保留甲骨文的字,同时也引进了时髦的金文繁体字,并误“止”为“寸”,以手代足,成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