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挂上电话,还是决定去看一看。小子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只说让他赶紧过去,声音听起来火急火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稍微有点担心。
他到达约定地点时,千石正站在明亮的街灯下对他挥手。
手冢走过去,千石手里举着杯饮料,脸上挂着笑,好整以暇,哪有半分焦急的神气。
“怎么了?”手冢问他。
千石转了转眼睛,说:“特意叫你过来,其实是想……”他拖长语调,忽然手向后一指,“想请你看电影。”
手冢看过去,他身后有家电影院,门前的宣传牌子上清晰的一个人影,他曾与之无声相对了整个下午。他别过头,正对上千石似笑非笑的眼睛。街边的灯光太过明亮,那一刻他觉得他一直想隐匿起来的某种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还没想明白的某些思绪,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被曝露在强光之下。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生气了,千石笑起来,早知道会这样了,这几年还真鲜少看见他这样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一个快步追上他,勾住他的肩膀。
手冢站住,他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开玩笑了,其实是想请你喝酒。”千石笑着说,他一扯他手臂,“走吧。”
他们没有去After Five,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店面很小,里面的人也不多,有着清浅音乐的酒吧。
手冢确实想喝酒,可是他不想说话。他不开口,千石也不开口。只是陪着他,笑盈盈地喝酒听音乐。很快,空酒瓶就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
酒过三巡,手冢终于开口,“想问什么就问吧,别欲言又止的。”
千石望向他,对面的人容色沉静,波澜不起。他笑了笑,开门见山,“手冢,你最近怎么了?”他的口气很正经。
手冢和他对视着,镜片的反光淹没一切情绪。
“自从那位朱里安女士出事以后,你心里就始终不舒服是不是?”千石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介意那个神尾所说的话吗,什么不择手段,你介意吗?”他忽然问。
“并不。”
千石点头,果然,手冢并不是会受几句话影响的人。“那么就是,你也觉得我们应该为这个事负上责任,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手冢不置可否。
“可是,手冢……什么才是律师的职责?”千石忽然问道,却没有要他的答案,“律师的职责就是维护委托人的利益,在法律所允许的范畴内为他搜集一切有利的证据,提供最佳的辩护。在法尔科的案件中,我们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职责。朱里安确实有所隐瞒,我们找到的那些证据并非凭空捏造出来的,那都是事实,我们把事实公之于众,又有什么错?至于最后判定他是否有罪,那不属于我们的职责,那是法官的。法官最后宣布法尔科没有罪,那么在法律的范畴里,他就是没有罪。至此,我们和法官都尽到各自的职责。而出了法庭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是不是?”
“律师应该负的责任,仅限于在法庭上。老师当年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想做优秀律师的话,要学会公私分明,不要把个人的情感带入到案件里来,同情或者怜悯这些词不适合律师。法庭是什么地方,是讲证据的地方,至于要找什么心中的理想信仰,那应该去教堂。同样的律师是打官司的,打官司当然要赢,什么叫不择手段,如果要追悔过往洗涤心灵,那应该去找牧师。”
“至于那个神尾……”千石轻轻笑了笑,“他今年才几岁,二十三岁,相信法律是维护弱者权益的,相信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相信他一定可以捍卫自己的信仰,沿着光辉大道一直走下去。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千石摇了摇头,“我上次在陵园里,根本就不该跟他生气,谁小的时候还没点儿不切实际的想法,以为自己能帮助很多人,以为一切难题都可以被解决,以为可以不伤害任何人,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提到这个他经常拿来和手冢开玩笑的词,千石笑起来,“他以后就会知道,早晚会知道,这世界和他想象中的根本就不同,他改变不了这一切,最后他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而之前所有的幻象都是自己一手炮制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看错了,它又欺骗你……”
“你把这个世界看错了,反而说它欺骗你。”
“对,就是这句。”千石点头,“他二十三岁,可以闭着眼睛一厢情愿的去相信一些东西,可是……我们不行啊,我们早过了自欺欺人的年龄了。手冢,其实这些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所以别想那么多,别感情用事,别把不必要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说的,对不对?”
手冢看着他,千石没有笑,一双眼睛明亮难当,仿佛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某种迫切的保证,来证明他的话是正确的。手冢想,在这上面他绝对不会犹豫,自从那件事以后,千石从来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