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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室到校门只有一条路,一条碎石子铺就的路,旁边是一块并不丰茂的草地,有一些埋进土里的半截石子做了一种看起来有些潦草的装饰。只是那里有一些女孩喜欢的榕树,那树冠是密密地覆盖着的,有一种华美,加上榕树叶子在阳光下蒸发酌气味,这里常常会弥漫着安宁的却令人陶醉的感觉。
以往他们都是一起来的,小艾和女孩来得更多些,都说些女生之间那种纯真而私密的话,这些话是适合这里有点幽密的环境的,她们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里。坐在地上,彼此之间的光线不是那么亮,那种刚刚可以感觉到的体温和轻轻的呼吸声,让人有一种想打开心里的宝贝,说出点什么的愿望;而且,那愿望一定会是有点遥远的,这才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起了向往,可是又因为仅仅是向往,便渐渐地成了淡淡的遗憾和哀愁,那又绝不是真正的忧伤,是有点享受着自己制造的浪漫,又一边放纵着自己的感觉,有点狂妄有点自私还有点小小的崇高感。
她们常常也并不是一直说个不停的,因而就有了沉默的时刻,那时却并不让她们感到孤单和寂寞,相反,在那种彼此不说话的沉静的默契中,才让她们真正体会到,一种彼此内心深处的那份呼应是多么强烈,多么和谐与真挚。
那天,就是在那样的沉默的片刻后,小艾突然跳了起来,用极快的速度凑近女孩的耳朵,对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
女孩看着小艾,有点愠怒的样子,这还用说吗?她用自己的眼神暗示着小艾,努力从她的脸上发现她即将发布秘密的蛛丝马迹。女孩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一种想要她说出又害怕她说出来的深刻的矛盾感,她注视着小艾的眼睛,似乎已经提早洞悉了她内心的秘密。
小艾就站在她的对面,那么近,那眸子放着光,连瞳仁里的一根根小放射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小艾定定地看着女孩,眼光遥远地好像要穿越过去似的,突然间又仿佛回转到了现实,看了看四周,蹑手蹑脚地趴过来,用手指卷着女孩耳朵边的碎头发,急切而短促地说:“我喜欢苏扬!”
在女孩隐约猜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小艾已经痛快地说了出来,那名字就仿佛在她的舌尖,只要轻轻一弹,就会很轻快地怀着隐秘的喜悦蹦出来。
女孩笑了笑,是那种知根知底的样子,她就说,好啊你这鬼丫头,不就是个话剧吗?还值得你这样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还有角色和自我啊。女孩一边打趣着,一边摘下毛衣上一些细小的绒毛球,两个人就肩膀靠着肩膀嘻嘻地笑起来。她们指的当然是班级里正在排练的话剧小品《天空的美人鱼》,苏扬是当然的男一号,王子。哦,要知道当他披着黑色的披风,他多么像一个真正的王子!很多女生私下里都这么说。
就在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的那一瞬间,只有女孩和小艾自己知道,心里还是慢慢被罩上了什么,就像阳光投射下来的榕树的阴影。这话剧和这男孩的名字是她们共同的内心深处的秘密和财富,一旦点破,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在那一瞬间,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间突然长出了像丝那样细密的屏障来,割是割不去了,就是那样,眼睛碰着眼睛了,跳开去。
等到新年的晚上,一切都更加不言自明。她们不会再来这里了,可能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了,少年间的友谊是多么脆弱啊!女孩这样老气横秋地想着,心里便老是有一种被痛苦纠缠的没办法释怀的感觉。她没法说出来,对小艾更是对苏扬,多数的时候,当他们还像往常那样亲近地从她的身边走过,女孩总觉得是那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擦肩而过;而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女孩想,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真的是嫉妒和失落让她远离了他们俩,可难道他们现在还需要她的友谊吗?
女孩开始慢慢认清了这一点,然后就发现自己其实有了种冷冷的心肠和眼光,她远离着,从逃避到观望,她敏锐地发现着那些小艾和苏扬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的危险和困境,悄然而至的人为的困境。有句话不是说吗?旁观者清。
对于早恋,早就不是什么允许或不允许、正确或不正确的问题,它的麻烦在于规则是明显的,而人的感觉却是微妙而千头万绪的。这件事情会使当事人陷入到足够的尴尬、压力和惶惑之中,它是头痛而棘手的,它所带来的影响将是强大的对峙与恐慌、哀求与压力,这似乎来得比早恋本身还要复杂和纠缠。很少有人会承认少年的感情,虽然,每个人都会有少年时代,那些成年人,他们总是以嘲讽或轻慢或暴怒或忧心忡忡的心态对待这个问题。
这是一本叫《芳菲》的杂志告诉女孩的。那是一份青春杂志,是女孩在特价书市里淘来的,旧旧的皮,可带了一股子洒脱和犀利的劲儿,这是让女孩感到佩服的、什么“规则是明显的,可人的感受是微妙而千头万绪的”,有点警句的味道。尽管有时候女孩对这说法还有点似懂非懂,可她喜欢“当事人”这个词,这让事情变得成人化和慎重,这种关于早恋的说法,也许是最接近她心目中的感受和理解的。她凭直觉感到,他们之间,小艾和苏扬之间,并不像老师和家长想的那样,实际上很多的早恋都远远不是大人们想的那样,可是,就因为如此才会让十七岁的恋爱带上了被遏止的叛逆感和激情,那是青橄榄的滋味,有点涩涩的,可自有它的清新与芬芳。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女孩就会有很深的羡慕和自卑涌起来,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女孩了解小艾和苏扬,也相信着他们之间的纯洁,可一面她又会立刻升出另外的念头来:自己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开脱?他们凭什么能这样全然无知的、却又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温情和包容?还有那个话剧,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剧,为什么会是这样?女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啦,只是当她想到,自己其实是在内心深处还对他们怀着眷恋和期盼,而事实上她早就是被友谊出卖和叛变了的人,想到他们是真正抛弃她的人,尤其是想到“抛弃”这样残酷的词汇,女孩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班级里女孩一直都是保持着沉默的。虽然女孩一直都是寡言少语的人,可谁都看得出,现在她身上的这种沉默里,包含着一种对伤害的缄默。人有时候是奇怪的,有着同情弱者的本性,同时还会夹杂了某种个人的偏见和情感,就像现在班级里很多人都很自然地站在了女孩的一边,于是女孩的这种疏远态度也就很快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响应。细细想来,在学习紧张而生活单调的高中,他们早早地学会了冷眼旁观,可实际上却又一直在盼望着发生点什么,一旦发生了,却又不自觉地突然升起抵触来,那是处处怕别人占先的竞争心理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