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走亲戚似乎是每一个民族共同的习俗,但是,这看似简单的亲属互访行为,却被不同的民族或不同地域的人们,依照各自不同的情况,迥乎相异地演绎着。我自小生活的农村,似乎每一天都能在曲径婉蜒的村陌上看见背着柳条背筐,穿着较平素要干净、整洁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亲戚的人。他们所要去的那一家或许正在举行隆重的婚礼,或者请来寺庙里的喇嘛,正在为死去的亲人超度亡灵,要么来了一位在异地工作的儿女,除此之外,便是有求于这一家什么事的。总之,走亲戚的目的是各种各样的。
虽然我生活过的那片村庄偏僻而且仍旧贫困和落伍,但是,三十多户人家里却有近十户人家的孩子在拉萨或其它的大城市工作。因此,每每他们中的谁回家探亲或探完亲要返回城市时,许多亲戚便前来探望。这种探望的背面绝无隐匿巴结或渴望获得些什么的不纯的目的,而是已然成为这座村庄祖祖辈辈传承至今的一种叫人感到亲切的风俗。它是亲戚间联络感情,互相照应的一个极好的方式。
前来探望的每一位亲戚一律背着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才背的黄色的柳条背筐,也一律用一件衣服或其它什么布遮盖着里面谁也看不透、却也能猜出一二的东西,手里却不约而同地拎着一只八磅的暖瓶和一个大小适中的塑料桶,不消说,是浓香的酥油茶和上好的青稞酒了。这两件东西在走亲戚时无论如何是少不了的,如同内地的某些民族在走亲戚时手中总少不了一两瓶陈年老酒一样。
看望从远方来的客人时,一进门似乎是谁明文规定过似的说一句大意为“回来了?”的亲切问候语。主人一面一脸埋怨地责备说:“总是烦劳你们,何必来呢”之类的客套话,一面赶忙上前将客人背上的柳条背筐抱下来,放在一边,让座倒茶。客人一落座便与主人家的从异地来的干部之类的人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且不断地从自带的暖瓶和塑料桶中给主人家的老老少少们倒茶、敬酒。这样,寒暄了二三个小时后,有事儿要回去张罗的便尽力推脱主人留他吃饭的邀请,请主人将自己带来的柳条背筐里的东西收起来,但自己却坐着或起身将剩在自己暖瓶里的茶和塑料桶里的酒倒空,并不去帮主人腾柳条背筐里的东西,似乎是耻于自己带来的东西之廉价似的。这一点与其它一些民族是很有些不同的。在我的故乡,即便有什么好东西带来了也不宣扬,只是说一句“请把柳条背筐里的东西收下”之类的话。主人在这时,一面反复地说“何必这样客气,总是带那么多东西来”,一面将亲戚带来的柳条背筐抬到自家的储藏室,—一地把一支风干的肥硕的羊腿、一坨淡黄色的新鲜酥油、一些自家油炸的食品之类的东西收起来。但也并不将柳条背筐弄空,比如亲戚们带来的食品或鸡蛋总要原封不动地留几个在里面。这是很需要注意的一个禁忌,谁要把亲戚们带来的东西全部腾空,那么不好的名声就会很快在全村内张扬开来。即便没有犯忌,也还要根据对方家境的好坏或所紧缺的东西,从自家拿出些放在客人的柳条背筐里,作为还礼。这种还礼可能在城市人的眼里是不足挂齿地廉价,它也许是几棵刚从城里带来的新鲜的大白菜或水果,或是一块砖茶或几件小孩穿的衣服,但在仍旧落后的故乡却算得上是稀罕物了。主人从亲戚们的柳条青筐中取出东西时还要在心中牢牢记住,以便下次到他们家走亲戚时也带去价值相当的东西,以免失礼。在节日是里走亲戚一般都很从容,应主人的挽留要呆到很晚,喝酒、谈笑、唱歌是少不了的内容,直到月高星疏,人们才在前来接应的孩子的搀扶下醉意朦胧地与主人告辞,回到各自的家中。
孩童在走亲戚的这一习俗中却是一个极为次要的角色。在我的故乡,走亲戚时最不情愿带着孩子一道去的,大致是每一家都有三四个孩子,且一个比一个顽皮捣蛋的原因,到客人家几乎无人心甘情愿地把孩子带来,主人也从不过问孩子没来的原因。有时候孩子哭着喊着要求一同去,拗不过,便一路训斥而来,一进主人家门的第一句极有可能就是“不让他来,他偏来”之类的责备怯怯地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的话,来消释别人对自己的不解和嘲笑。所以,孩子们总是在父母所在的那一家门口徘徊,等着谁发现了他们而叫他们进来吃饭或给他们一些糖果,胆子大些的孩子会径直走进主人家,假装不知道似地问主人“我爸妈在你们家吗”,以获得更多的关注和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