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盈缺】
——感情如果压抑得太久，便会害相思。
记忆并不是长久的东西，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就会失去本来的面貌。这就如同一面镜子，若是碎成一滩沙粒，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可是相思之苦，岂能独酌？既然身为人，那就必然会拥有某种执念。即便知道也许下一秒钟，记忆就会开始流逝消亡，也不忍割舍忘却。就像是在沏茶，等待是漫长的，然而在这反反复复的温习中，记忆便如淡淡茶香，沁入骨髓。
但这终究是自欺欺人。记忆是虚假的残片，再怎样拼凑，也依旧是残缺冰冷的。如果转瞬即逝，那便作罢。可它竟这般扰人，擅自进驻了他人的内心，又擅自在他人的心头刺下千万片残骸。若是想要留下来，那便安分一点。但记忆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吧？只不过是人们的执念迫使它化无形为有形。如果想要遗忘，那也轻而易举。
只是，一旦回想起来，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都足以痛彻心扉。
记忆逐流年而去，怎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是萍水相逢，却这般令人挂怀。
光阴荏苒，皓月依旧。
碧·镜·璃 09-16

“那你要表演什么呢？”
“我只弹琴。”
“kufufufu……”
六道骸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将发簪收入怀中。
老鸨露出谄媚的笑容，脸上的脂粉便又掉下些许，她连忙收敛嘴角，推了推艺妓，示意她走到舞台上去。
艺妓放下右手，迈着小碎步走上舞台，跪坐在筝前。几番调试后，她开始演奏。
起初节奏缓慢，曲调悠扬，仿佛是在诉说着世事迷茫，而后旋律转急，曲调悲凉却又释然，似泣非泣。
虽称不上一首好曲，却能够抓住人心。
六道骸微微闭上双眼，那一刻，他竟觉得这卑微世界也有可取之处。
——嘣。
“啊……” 艺妓看着断了的琴弦，有些茫然无措。
六道骸此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浓丽的粉饰却依旧遮盖不了尊严与气质，那是让人不禁为之一颤的倔强。
“这样的美人留在这种地方太浪费了，不如跟我回去吧……”
一位大臣走上舞台，醉意微醺地拉住艺妓的手。
“请您别这样，我们这里毕竟是教坊……”
老鸨极力劝阻，但那位大臣就是不肯放手。
台下有人指责，有人则半开玩笑地起哄。
艺妓用力甩开抓住自己的手，然后站起身打算逃走，不料这位官员竟拽住她的衣袖，原本就宽松的衣襟被扯向一边，露出单薄的肩膀。艺妓立即拉紧敞开的衣襟，将自己紧紧包裹。
她倔强地咬住嘴唇，窘迫地羞红了脸颊。
“实在是抱歉啊，各位请继续……”
老鸨不停地说着奉承话，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艺妓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退下，趁着老鸨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了。
六道骸挑了挑眉，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从正门出去后便看到那名艺妓正向后山的方向走去，他快步跟上。
“哦呀哦呀，是打算逃跑吗？”
艺妓转身，低下头，依旧不语。踌躇片刻，她伸出右手。
“请还给我。” “我要是不还呢？”
“那发簪上涂有剧毒……如果您想要收藏，请小心处理。”
“kufufufu，若是我还给你，你，你便要用这发簪刺伤那位官员吗？”
艺妓抬起头，迎上六道骸凛冽的目光，紫色的眸子没有一丝光泽，空虚与寂寞占据了她的灵魂。
“不，我本来打算用它在今夜结束自己的生命。既然天意如此，我便试着活下去吧。”
在六道骸的讶异中，她鞠躬行礼，转身向后山走去。
——若只是萍水相逢，又为何这般令人挂怀？
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温暖了彼此。
这之后，六道骸便每日去那里听曲。
他们之间很少言语，直到栗名月的最后一天才得知彼此的名字。
岁月是树木，枯黄老去，却留下不死年轮。
784年，奈良时代走向灭亡。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中夹杂着些许温情。
“哦呀哦呀，你迟到了，凪。”
已经不再是贵族的少年坐在薄雪覆盖的山坡上，对正向这边走来的凪打招呼。
奈良时代灭亡后，连同这个时代的贵族都被抹杀，还活着的寥寥无几。
昔日的尘忆阁早已人去楼空，凪现在寄宿在一位老婆婆家中，以照顾她的起居生活作为回报。
“抱歉，因为这个火炉有点重。”
已经不再是艺妓的凪穿着白色的和服，右手拎着一个布袋，左手提着火炉。
“这是什么啊？”
六道骸指了指布袋。
“是月见团子。”
“……该不会是栗名月剩下的吧？”
“不是的……”
凪把火炉放在地上，坐在六道骸的旁边，她从布袋里拿出几个月见团子，放在火炉上。火炉下方的薄雪开始融化，像是在哭泣。
他们彼此依靠着，很少言语。
真正心意相通的人是不需言语的。
然而，他们也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既然是在交错的时空里擦肩而过，那么就必然会有离别的一天。
这是十分浅显的道理——孤寂的心灵相互依靠，温暖彼此，却
他们彼此依靠着，很少言语。真正心意相通的人是不需言语的。 然而，他们也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因为习惯了孤寂而无法相融。 碧·镜·璃 09-16

终有一天，他们会淡出彼此的人生。 他会去寻找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落，隐姓埋名，终老一生。
而她，或许会一个人去旅行，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嫁做人妻。
所以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的。 六道骸看着有些烤焦了的月见团子，几番踌躇，哽在喉间的话语化为微不可闻的喟叹，迷蒙的水雾扩散到寒冷的空气中，什么都触不到。
“我要离开了。”
六道骸怎么也想象不到先开口的竟会是她，不过,也许他早已料到了。
“去哪？去平城京么？”
倚靠着自己的单薄身躯颤了一下，六道骸意味深长地笑着，从怀里拿出那支发簪，将她披散着的长发绾起。
他为她绾发，权当作无力的挽留。
“如果你要去平城京的话，我们刚好顺路呢。”
六道骸用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语调说着，手指绕过几缕紫发，固定在发簪上。
凪转头，缠绕在发簪上的发丝便散乱了些许。
“别去。”
“嗯？”
“骸大人，请你留下来，哪里都不要去！”
凪秀眉微蹙，执拗地说着任性的话语。
六道骸轻笑，用手指撩起她鬓角的一缕发丝，在发梢处落下浅浅的一吻。
“kufufufu，如果你不在这里的话，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如果她在他身边，他便会觉得有意义了么？
凪垂下眼帘，而后她拿起一个温热的月见团子递到他的手里，他品味着渐渐漫上舌尖的苦涩。
“骸大人。” 她唤他的名字，却将后话藏在心头。
“怎么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不会再记得你，到那个时候，你会把我忘记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假如……五年之后我会忘记你，会离开你，然后再过五年我也许会想起你……”
“凪……”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会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
“凪。” 他打断她的话语，有些艰难地发出那两个音节，尾音有些许的颤栗。他已经猜到了几分——
她不是在说笑。
“凪，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如果我会离开你，你会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吗？”
“我会等你，凪。”
“你会等我多久？即使我回来了，有一天我还是会忘记你……”
“……六世够不够？”
凪凝望着他的侧脸，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她本以为玩世不恭的他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记忆能够存在多久，可是她错了
。 “如果一个人可以轮回六世，我会一直等你。”
——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温暖了彼此。
所以，请给他们一点点时间，去纪念彼此的侧影，哪怕接踵而来的便是别离。
“骸大人……我留下来，你便不会离开了吧？”
“稍微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和其他的贵族一起把平城京夺回来。”
果然。
凪微微叹气。 人的力量是无法扭转乾坤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时代更迭，最终被埋在黄土之下。
徒劳。
“可不可以不要去？”
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她将最后一个月见团子捧在手心，用手掌的热度将冰冷中和，良久才递给他。
“哦呀哦呀，真是个倔强的女孩啊，不过这也不坏。”
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的倔强，他才会想要将平城京夺回来。如果换做从前的自己，根本不会拥有某种执念吧？
“我可以跳一支舞当做道别吗？”
“kufufufu,不善歌舞原来是骗人的啊？”
她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白色的和服以雪原为背景，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辨不清。
六道骸的视野模糊了一下，也许是晨曦的光芒对他来说太过耀眼了，他揉了揉额角。
飘飘衣袂，化作这一地无言的碎光。 她对他笑着，朱唇若有若无地动了几下。
听不到。 六道骸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顿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碧·镜·璃 9-16

内容凪拔下发间的簪子，绾起的紫发便纷纷滑落，尖锐的长针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将发簪高高举起，然后，没入胸膛。
他看着她在血泊中倒下，止不住的血流染红白色衣襟。
那一刻，雪地上绽开血红的彼岸花。
——终有一天，他们会淡出彼此的人生。
他会去寻找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落，隐姓埋名，终老一生。
而她，或许会一个人去旅行，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嫁做人妻。
他本以为会是那样的结局。
可是，现在呢？ 她去了哪里？
那个倔强的女孩去了哪里？
六道骸醒来时已是傍晚，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淹没了那一地血红的斑驳。
他本以为她会手握着发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是映入眼帘的仅是白茫茫的雪幕。
他踉跄着走到街上，向每一个人打听，却得知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前往平城京的贵族全部在途中惨遭杀害。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不属于他的时代，独活。
————把欠下的都还回去。
你要他怎么还，还给谁？
他许诺等她六世，却换来这一世离别。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不懂得珍惜，就理应被夺走一切吗？ 但他并非一无所有。
记忆是这般扰人，擅自进驻了他人的内心，又擅自在他人的心头刺下千万片残骸。
他将这些虚假的残片收集，却怎样也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过去。
成千上万的碎片，却唯独少了她。
他能做到的，只是忘记，不再想起？
六道骸伫立在月光下，神情恍惚地聆听这消失了十年的天籁。
微弱的烛光里，浮现她淡淡的一颦一笑。
他并不惧怕回忆。 只是一旦回想起来，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都足以痛彻心扉。
——真正困难的，不是忘记一个人。
而是去祭奠。 琴声戛然而止，回忆被栗名月
欢愉的气氛淹没，脆弱得如同无法承接的虚像。
六道骸向前挪了一小步，但他立刻制止了自己将要扶上门扉的手掌。
她……已经不存在了啊。 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吗？
“凪。”
声音掠过舌尖，在唇齿间扩散，有些陌生。
他无数次温习着过去，关于她的部分却依旧生疏。
一旦回想起来，就再也无法忘记了呢。
六道骸唇边漾起一丝笑 如果她还在世，现在也许会想起他吧？曾经丧失的记忆突（）然回到自己的脑中，她是会感到高兴，还是会感到悲伤呢？ 到那时，她还会为他抚琴么？ 明明已经要离开了，却还是割舍不下，这无疑自讨苦吃。 “你打算离开这里了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良久才发问，而他却以问相答。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其实不应该再回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们记了呢。 六道骸唇边
漾起一丝笑意。 如果她还在世，现在也许会想起他吧？
曾经丧失的记忆突然回到自己的脑中，她是会感到高兴，还是会感到悲伤呢？
到那时，她还会为他抚琴么？
明明已经要离开了，却还是割舍不下，这无疑自讨苦吃。
“你打算离开这里了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良久才发问，而他却以问相答。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其实不应该再回来。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们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无论是虚假的过去，还是飘渺的未来。
这一切都不会再让他们的命运有任何交集。
故事早已经结束了。
他会去寻找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落，隐姓埋名，终老一生。
而她，或许会一个人去旅行，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嫁做人妻。
故事已经结束了么？ 那么，路人甲对路人乙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她就像是无形的微风，茕茕孑立；而他却如同有形的雨滴，形影相吊。
无论微风存在与否，雨滴最终仍是会渗入大地，灰飞湮灭。
即使没有她，他也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吧？
雨滴盲目地冲向大地，却与微风相遇。微风赋予它灵魂，短暂的温暖让它不再恐惧。
无所畏惧的毁灭，只为了再一次与微风相遇。
即使她不再记得他，他也不会在意吧？
“她已经死了。你不是她。”
六道骸眉头紧锁，与内心的焦躁相反的冰冷话语脱口而出。
她亦蹙眉，却只是苦笑。
碧·镜·璃 9-16

当年她的确有意自杀，但那只发簪没能刺中心脏。
她在雪地上匍匐前行，拖出一条血染的道路。
路过的砍柴人发现了她，她才得以保住性命。
这十年里，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的再次相遇。
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光景。
“是的，凪已经死了。我只是个被安插在旧贵族之间的间谍。”
她向他坦言，时代更迭，任务已经结束了，她不必再戴上虚假的面具。
“我一直都知道。”
“……那为什么不恨我？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你又为什么保护我呢？”
为什么……要阻拦他。不要挽留他，让他像那些贵族一样死去，不就全都结束了吗？
“因为……你能听懂我的琴。”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六道骸冷笑着，却尽显凄凉。
“你又说谎了。说自己不善歌舞，还说会失去记忆。你究竟欺骗了多少人呢？”
“我从未欺骗过你。”
她只是欺骗了自己。从她离开他的那天起，她的记忆便不可遏制地流逝，如同随海浪漂流的沙砾，每一次的回忆都几近空白。
她一直欺骗着自己，装作还没有忘记。
她每时每刻都在回忆，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
记忆已经碎成一滩沙粒，凌乱地拼接出她残缺的过去。可那是虚伪的图像，苍白无力。
“我选择活下来，只是为了记住你。”
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自杀，等她回想起来，那伤口早已痊愈，留下一道深刻的疤痕。
她无时无刻不在温习，狰狞的疤痕指引着她去寻找过去。
然而，她找到的只是一片空白。
她在这十年间一直在旅行，企图将过去彻底埋葬。想要忘记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岁月是最好的良药。
——只是，一旦回想起来，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都足以痛彻心扉。
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雪地里，念着她的名字。
她将每一片记忆都以文书的形式记录下来，在旅行的途中不断回想。
每当在脑海中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的心口就会莫名地疼痛，那是记忆给予她的凌迟。
然后，在某一天，她凭借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回到这里。 只是为了不再忘记。
“那么你已经想起我了吗？”
“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她回忆了十年，将他的一切都铭刻在脑海中，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
想起来，又会立刻忘记，仿佛那是禁忌。
说不定，自己原本想要忘记。 但她不能。
关于他的回忆，已占据了她的整个灵魂，成为她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六道骸沉默了很久，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与我的约定还作数吗？”
“嗯，我会等你。”
“等我六世？”
“对。”
“可是，我并不相信轮回呢。虽然我现在能够想起你，但终有一天我会完全忘记你……”
“那就忘了我。即使你忘记我，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我想要永远记住你。”
泪光与烛光，糅合成一个凄美的结局。
“留在我身边。我会一直等你。”
“你会等我多久？”
六道骸舒展了眉宇，嘴角微微上扬。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无法将我忘记。”
——假如六世还不足以记住一个人， 他愿坠入万劫不复的轮回，成为孤傲的明月。
生生世世。
月圆。 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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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镜·璃 09-16


顶

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