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徐家是老法人家,门户是朱门铜钉,白墙黑瓦,耳房厢房一应俱全,这是徐老爷年轻时候给当年的地主家做活的时候,主人家的样子,后来徐老爷发迹了,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老主人家里的白墙黑瓦,镂云门窗,还有惊鸿一瞥的主人家里的一张宁式朱金黄杨雕银杏纹拔步床。所以,纵然后来世道变了,徐老爷的家里,还恪守着他自己年轻时候的老法规矩,徐老爷活生生的做了一个现如今的老古董。也不许家里人出去交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小姐们的规矩,也不许家里有一切的西洋玩意。抽烟是水烟,还必定得个姨太太跪着给点,姨太太们穿着打扮不许跟着潮流,就连旗袍也只有五姨太一个人穿着。西洋的小礼服裙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事实上,家里的姨太太们只有穿着几十年前款式的衣服,戴着几十年前款式的首饰,用着几十年前款式的家具。完全隔绝于世,而这样环境下长大且从不出门的女孩子们自然以为,外边的世界,跟家里一样。
所以,当二姨太带着五儿和思瑶来到女子学校的时候,站在铁艺法式大栅栏的们门口,看着里面青衣黑裙黑鞋黑袜,还梳着那种说不出来叫什么头型的头发的时候,思瑶就往后缩了缩。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锦缎衣裙是如此的和环境格格不入。当门里面的同学用各种好奇打量的眼光看着门外衣着发饰都好像是十年前的装扮的人的时候,思瑶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耻辱,她突然很想撕掉自己身上绣着荷塘月色的锦缎衣服,想脱下脚上绣花带南珠的小鞋,想摘掉自己头发上嵌红宝石缠枝西番莲纹的金步摇。她从未想过,这些一向引以为豪的东西会带给她如此强烈的窘迫感。
思瑶拽了拽着二姨太的衣角,小声道:“二姨娘,我们回去吧。”
二姨太低头看了看思瑶,看到她一脸的窘迫就明白了,淡淡的说:“回去的话,你打算怎么跟大太太说呢?说,思瑶因为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好看,所以不愿意上学了么?不愿意识字然后给大太太抄写经书了?”
思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讪讪的低了头,眼神却左右瞄着,带了一分羞辱、一分不甘、一分怨恨,剩下七分,还是她从未体验过,却如此强烈的窘迫。
五儿却没有什么反应,她注意到了那些打探的目光,只是平淡的看了回去,看到被自己关注的人目光返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会觉得自己的打探被发现,会讪讪地收回目光,转移目标。于是,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到了低头的思瑶身上,思瑶更恨了。心里暗暗的想,五儿啊五儿,你凭什么你这么淡定,难道被人看到的时候你一点都不会觉得脸红吗?!啐!还是个大家小姐呢!真不知羞!
思瑶心里愤愤不平的时候,二姨太已经等到了前来接应的教务处的教员,教员恭敬的请了二姨太,两人略微寒暄了一番,就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了校长室。
一路穿花拂柳而来,又恰逢下课时候,二姨太一行人不知引来多少或好奇或惊讶或戏谑的目光,更有旁边男生楼的众多男人纷纷探出身来看“两个旧式小小姐”。思瑶涨红了脸,咬着牙,恨的差点哭了。心中十二分的委屈,自己原本是打算着穿的可人可爱,引着大家都来羡慕自己的华丽衣衫,结果却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和家里一点都不一样。
思瑶恼死了,尤其是看到五儿平淡如常,就更恼了。
楼梯转角处碰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手执藤杖的男子带着一个格子西装配了个小小的鹅黄领结的男孩子,男子跟二姨太脱帽行礼,“徐太太,好久不见。”
二姨太显见的吃了一惊,倒退了两步,玲珑白皙的小腿透过旗袍,微微的发颤,五儿和思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二姨太。平素稳重有法的二姨太此番不知怎的,面色有些发白,好似擦了过重的脂粉一样。攥紧了手帕,抿了嘴,定了定魂,道:“苏先生好,难得在这里见到你。”
“徐太太客气了,鄙人此番是送犬子来就读。这二位是,令千金?”
“确实如此。令公子风度翩翩,不知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