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堤杨柳，草绿莺飞。
等了多年的答案，到如今，终是有了一个结果。或许圆满，或许悲哀，只是因人而异罢了。
歆珏看着眼前的道士，平静淡然，片刻后疲乏无力地浅浅一笑，似在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真……是他让你来收服我的？”
子茪无情，拔剑摆好十足架势，冷声道：“妖孽休得猖狂，还不快束手就擒？”
“好。”平淡的一个字落下，歆珏半跪在他面前，“我跟你走。”
未料及此，子茪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往远处的酒楼看了一眼，不确定自己接了这个差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歆珏跪了许久都不见子茪有何反应，疑惑抬头一看，竟见到他眼中存了不少犹豫。
道士收妖还有犹豫的？
歆珏有些好笑，“不收了？”
“收，当然收。”子茪定了定神，“这里人多不便，你跟我走。”
歆珏点头，跟着他走出城外，沿着清幽小路到达一座竹屋前。
子茪径直走进屋内，留下一句话：“我饿了。”
看样子他是把歆珏当成了下人，并非他要收服的妖孽。
“你……确定？”歆珏看向侧面厨房。
“你不会？”歆珏话音刚落，子茪就闪到面前。青丝飞散，衣冠不整，看样子是刚准备换下道袍。
歆珏不防，与他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惊，随后嘴角微微上扬。
子茪一愣，慌忙整理衣衫乱发，“不好意思，我忘记……那个……”
“会。”歆珏打断他，转身折进厨房，很快端几盘小菜出来。
子茪早换好一袭青色长衫，坐在桌边等候。歆珏把饭菜摆上桌。子茪欢呼一声好香拿筷便吃。
歆珏默默看他，不动，等他把桌上饭菜全部吃完才道出两个字：“有毒。”
哪知子茪只是抹抹嘴，一双眼睛期盼地盯着他，“好饱。你做饭真好吃，以后给我做一辈子可好？”
歆珏重复：“我说，有毒。”
子茪扫了眼桌上的空碗空碟，又看看站着的歆珏，“那个……我……你吃过了吗？没吃过也没关系，我带你出去吃吧。”话毕就起身拉住歆珏的手往外走。
歆珏微微皱眉，不动：“我不饿。”
“……哦。”子茪略显失望，放开他手，“那我去洗碗。”刚转身就被歆珏扣住手腕，狠狠把自己拉到他面前，一瞬不瞬只盯着自己眼睛看。
歆珏凝神细看，但见那双眼睛清明澄澈，诚挚无邪，并不似有什么其他东西隐藏其中。
子茪莫名，被他看得不自在，无法后退便往后仰，岂知歆珏会跟着靠过来。于是心中更慌，手往后想要找个东西作为支撑，怎料手刚碰到桌沿歆珏就放了手，他也就摔倒在地。
咬牙忍痛才没叫出声，子茪抬头，竟见到歆珏站直了身子一脸若有所思，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摔倒在地。心中虽怒却不想与他计较，他爬起来收拾碗筷。
“你不收我。”
“我只是缺一个下人。”碗碟叮当作响。
“你……不是道士？”歆珏思量半晌终是不肯定。若他是，便是道行太高，气息内敛，非上万年修为看不出来。
“自然。”子茪愤愤，把托盘往他手上一扔，“去洗碗！”
“不收我，你会后悔。”歆珏扔下这句，折身出了门。
子茪看他离去，心中苦笑。
即便是后悔我也认了，而且也容不得我后悔。


【二】
三更时分，一抹白影从竹屋飞出，朝陵州城方向而去。同时，一夜佯眠的子茪起身站立窗旁，看到天上的月刚好圆了一半。
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世事终究不会如自己所想的圆满。
子茪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依旧郁结烦闷得厉害。
翌日清晨，陵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中，走半步就能听到无数关于阙宇山庄一夜之间被灭满门与柳府大小姐自尽的闲言碎语及猜测妄言。
彼时子茪正在酒水里泡得迷迷糊糊，闻听此讯一个激灵，脚不停歇地往阙宇山庄赶。
此刻的陵州城已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及朝廷官差，所谓的名门正派正道中人清廉官吏少见地达成协议，誓要找出杀人真凶，将其碎尸万段以泄愤恨。
子茪先去阙宇山庄晃了一圈，又悄然无声去柳府看了柳小姐尸体，发现死者都是被挖去了心脏。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他又回到阙宇山庄，这才发现里面没有九岁的尸体。
九岁，和歆珏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同时，他也是那个要子茪去收歆珏的人。
子茪知道歆珏会和他做个了断，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残忍无情的了断。
将近日落，子茪才找到歆珏。
他正在沸湖边洗手，洗那一双沾了几百人鲜血，依旧白皙干净得过分的手。
子茪怒道：“洗得净鲜血，也洗不净人命！”
歆珏略垂了头看双手，“这双手，还是白的。”
“白的又如何，阙宇山庄内和柳小姐一共三百九十五条人命你永远都洗不去！”话毕，子茪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指着他不信问，“他们……真是为你所杀？”
歆珏站起来转身，轻轻笑开来，“你，后悔了。”
后悔……若子茪真是以拯救天下收遍妖孽为己任的道士，或许会后悔，可是，他不是。既然不是，就绝不能够后悔，无论面前的人做了什么。
“九岁的尸体在哪？”
“被我剁碎喂狗了，只留了一颗心。”歆珏依旧微笑，从怀中掏出被白帕子包住的心，慢慢打开给子茪看，“我不过，是好奇他的心长什么样。”
是什么样的心，才能抛弃十多年的同床共枕，下定决心找道士来除妖，只为灭孽缘娶别的女子。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那颗心，是红的。从九岁身体里挖出来过了好久，它也是热的，像灼热的火焰，让他感到痛楚。
“你杀我没关系，可是……他们是无辜的。”歆珏犹记得九岁死前说的话，“阿玉，我会杀了你的……做鬼，也会……杀了你的。”
“他说，他做鬼也要杀了我！”歆珏喃喃，猛然用力把手中的心捏碎，同时心中猛然一阵绞痛，无法缓和的痛苦让他蹙紧双眉，捂住胸口极力吞下喉中鲜血，只是——子茪的剑也在那一瞬间刺穿了他的胸口。
“在挖他的心时，你可曾想过你的心是何种模样？”子茪怒极，手中用力，又把剑刺进几分。
歆珏微愣，眸中闪过茫然。
他突然想起九岁说完那句话后极力朝他靠过来，似乎想做点什么，却在手即将碰到他的脸时倒了下去。
他是想要做什么呢？
歆珏忽然觉得心底溢出一股莫大的悲哀，绵长而又悠远。鲜血自他的嘴角流出，他倒下去，看到子茪扑过来接住他，眼脸尽皆痛苦悔恨。
“我……不能死。”


【三】
“哟，我道是谁呢？大清早的就在我仙宫里翻腾，要是少了什么还得了？”小巧玲珑的松鼠跳上白玉石栏，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你要改人阳寿也该去阴司找判官呀，找我做什么？”猛然想到什么，惊道，“难不成，难不成你知道我和他关系匪浅？”
子茪微笑着自有着歆珏命脉的书页里抬起头来，掏出一朵凡间野花，“这个送你。”
小松鼠一呆，疏忽化成翩翩少年接过那朵花，红了脸低声道：“这还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子茪心中立时泛起逃走的冲动，无奈有求于人，“人间到处都是，并非什么珍贵之物。”
小松鼠幽怨抬眉：“既然如此，你送我干什么？”忽的扔掉花竖起全身的毛，狠狠别头：“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么？休想！”
子茪咬牙，跪下：“算我求你。”
小松鼠后退几步，满脸震惊愤怒：“你们……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子茪抬头，坚定道：“你这里的书，我都已经看完了。”
也就是说，不管小颂答不答应，结局都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你……混……混账！”小颂暴跳如雷，“本……本仙君告诉你……我救了他，你你你就欠了我！”
歆珏醒来时是夜，窗外皎洁明月，床边人比花艳。
子茪一身玉色绮罗衫，手扶额靠在床头，双眼微阖。柳簪束发，流苏依着青丝斜斜落在肩头，忖着俊美的脸庞，玉般的修长十指，端的是妩媚风流不尽。
歆珏只觉得这双容颜熟悉无比，却又记不起来曾几何时见过，起身待要细看，胸口痛处传来，流利的动作霎时迟钝了去。
子茪听到动静便醒，惊喜道：“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起身就去桌旁端了茶水过来，本想亲自喂，又怕唐突，只好递到歆珏手上。
歆珏喝了茶水，想起什么似的道：“怎么不戴那支采璃金玉怜？”
子茪接过空杯，闻言呆呆看着他，“你……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言语中有试探，不确定，惊喜，哀伤。
不知为何，看到他此等眼神歆珏也有些许的哀伤。避开他的目光，歆珏重新躺下去，闭上双眼。
那句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
子茪拿着茶杯，呆了半晌才笑开来，看在悄然睁眼的歆珏眼中，无异于傻笑。
采璃金玉怜，名字虽好听，却也不过是一支普通的翠绿簪子。这名字的来由，只是子茪收到这支发簪时正在采璃金玉，心中无尽的爱怜疼惜，更是给尽了送他这支发簪的人。
记得那时是两厢情愿双宿双栖，而今，却是相见不相识。
那晚子茪依旧守在歆珏榻前，手中拿着那支采璃金玉怜，看了他发了一夜的呆。
歆珏在子茪的悉心照料下伤口很快复原，继而当真做起了子茪的贴身下人，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不时还被子茪扮得风流潇洒俊美风雅地拖着上街，招来无数蜂蝶。自此子茪看到登门拜访的人就赶，带着歆珏搬家后只敢拉他到风景优美清幽处闲游，或是划一叶扁舟垂钓，再不敢去热闹之地。
歆珏是喜静之人，对此自无任何意见。安静得过分时是乘舟垂钓时，他坐在船中央，一动不动，浑身警惕。
怕水，是狐狸的天性，歆珏更甚。
子茪好笑，一次兴起故意划歪了船吓他。哪想到歆珏吓得立刻站起来，脚下不稳往前踉跄走了一步，看到水近在咫尺，慌了手脚提气便想跃到几丈之外的岸边。子茪怕他有闪失在此刻拉住他的手，歆珏用力一甩，子茪后退两步，引得船身更加摇晃，歆珏再没站稳“扑通”掉落水中。
然后歆珏发了几天的高烧，睡梦中都在害怕打颤，数天没和子茪说一个字。子茪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遍遍道歉安慰，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乘舟钓鱼。
之后的日子平淡安静，如水般逝去。终于，叶落了，树秃了，天冷了，子茪终于找到了借口爬歆珏的床，虽然每晚都会被他踢下来不下五六次，却乐在其中。
子茪每天早上都会揉着腰可怜兮兮道：“玉怜你踢人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玉怜是歆珏的本名，鲜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歆珏问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他告诉你的？”
“他曾在我落难时救过我一次，所以那一剑，算是我替他报的仇。”
歆珏眯着眼冷笑：“怕是从鬼差手中抢人都花了你不少心思。”
子茪没答，只是捂紧了左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