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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洪麟
“殿下，请你再吃一点儿吧。”
我伺候着殿下用膳，殿下乖乖地张嘴，咀嚼，吞咽，整套动作机械一般。
他始终目光空洞，神情木然。
望着这样的他，我心内酸楚难忍，悔不当初。
一切恍然如梦，那样的惨烈对决，我们竟都活了下来。
那日，王后娘娘被健龙卫的兄弟拖走之后，她即刻赶往宴会现场，召集从元归朝的将士，以救驾为名重回毓庆宫。面对一干人等，朴胜基与他的追随者也就无能阻止什么。而后，娘娘以不敬和失职之罪将朴胜基等人押进天牢。
太医为我们诊治，直道奇迹。因为我和殿下都受了致命之伤，又流了那么多血，但是我们的身体却有一股奇怪的气维持我们的呼吸和脉搏，伤口也不知因何缘故竟自动愈合。最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太医们只能说是上苍垂怜，不让我们离世。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殿下，当我看到的殿下时，他便已是现在这副模样。他目光空洞，神情木然，对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话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太医们十分奇怪殿下并没有伤到脑子，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一次又一次的会诊，终究研究不出所以然来。
但是我知道殿下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副模样。每当想到这，负疚的我便恨不能一刀杀死自己。
“殿下睡下了吗？”问话的是娘娘。
“是，殿下已经睡下了。”我垂头回话。
“殿下今日如何？”娘娘又问。
“殿下还是那样。”我继续垂着头。
“洪麟，你能抬头看我吗？”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我闻言只能抬头看娘娘，她脸色憔悴，许是朝堂之事让她过于忙碌。殿下成为现在这样，朝堂上的事都交由了娘娘和殿下的亲信打理。
她曾许我高官厚禄，我婉拒了。我告诉她，我只想守在殿下身边，照顾殿下。我还记得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她脸上的表情有多么哀伤，但是那时内心已被殿下占得满满的我无法对她说出安慰的话。一如现在我看到她那么憔悴，我虽然心内有怜惜，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不能问出口
“洪麟……”她突然急急地想握住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退开了。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心中所爱，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的亲近，不愿给她一丁点的希望，更不愿另一个人再伤心。
“洪麟，你真够狠心绝情。”
她垂泪离去，我始终无语。
娘娘，不是我要狠心绝情，而是我再也不能待殿下不钟情了。我不会求你原谅，更无颜请求殿下原谅，因为带给你们的伤痛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殿下沉沉地睡去，我也躺下，紧紧地抱着他，依偎着他。
自我醒来，我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因为我知道他有多期盼我能回到他身边。
我无法忘记那日我见到依然活着的娘娘时，我有多震惊。
我震惊殿下对我的爱，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我回到他身边，即使我一次次地背叛他，一次次地伤害他，他依然希望我回到他身边，甚至不惜设下最残忍的骗局，甚至不惜让我怀着恨来找他，原来他是这样爱我。
所以，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了。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才彻底了悟到殿下对我深入肺腑、似海深沉的爱意，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和爱意所真正指向的归宿。
我用尽全力，用尽我所有的呼吸，艰难地把头转向他，我想看他，想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再看他一眼，当我看到他死在了心碎绝望中，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
爱人已逝，我再也不能把我的心声传达给他，我又何尝不是死在了绝望中。
次日清晨，我为殿下梳头。
他依然呆滞着，脸上因睡足而醒泛着红润的血色，只是这呆滞使他俊美精致的容颜始终透着沉沉的死气。
看着他这样，我的心传来一阵抽搐似的疼痛。
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含泪道：“殿下，你知道吗？一直以来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该死，不该忘记背弃我们的情义。你骂我吧，要不打我杀我也可以。求您，别再不理我了，好吗？”说到最后，我禁不住哽咽落泪。
“看样子，我是救回了他的命，却救不回他的心。”
突然间，一道清越悦耳的女声在毓庆宫中响起。随之而现的是一个身穿白衣，面容姣好的女子。
我大惊，立即将殿下护卫在我的身后，将剑指向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何人？胆敢私闯宫中！”
她究竟是什么人，可以避过宫中的森严守卫，并让我毫无所觉的出现在这。
她轻笑：“用剑指着你的救命恩人，太无礼了吧。”
救命恩人？
她嘴角向上，勾出笑意，隐含一丝嘲弄： “怎么，你以为凡人能有力量让已死的你们重回阳世？”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名女子看来确实没有恶意，否则以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深宫之中的本事，要解决我和殿下只怕并非难事。但是我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如她所言，她并非凡人，那便是神仙或是妖精鬼怪。如果是她救我们的，她又为何要救我们？
“我是狐妖心儿。十年前我历经天劫，被一道天雷劈回原形。有一日我被一只恶狼追赶，眼见就要成为恶狼的腹中之物，恰逢恩人狩猎，一箭射死了恶狼，我因而得救。那日，我无意看到高丽上空代表王者的紫薇星辰黯淡无光，我就知道是我的救命恩人遭遇了不测，当我赶到宫中，恩人与你已经咽气，所幸魂魄尚未离体，我便施了法救治你们。”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不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当时在场的朴胜基和其他的健龙卫必会见到你，为何他们从未提过你的存在？”我依然心有疑虑。
“我是妖。我不显形现身，凡夫俗子，肉体凡胎的，是不可能察觉得出我的存在。你别老问这些有的没的，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望恩人的。没想到恩人这般不好，你且让让，让我仔细看看他。”
我感觉这位心儿姑娘不像撒谎，言语直率，眼神清澈，不像是邪恶之徒，便让她诊治殿下，心想她既是妖，能常人所不能，想必真能有法子治好殿下。
如此一想，我便抱着期盼等待着。
“果然如我所料，恩人是因为遭遇了极致悲伤绝望的事情，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我以妖法强行救治了他，可他却不想活过来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人和事，所以他的灵魂躲进了他的思想深。他失去了灵魂的支柱，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如行尸走肉一般。”
极致悲伤绝望的事情？失去了求生意志？
殿下是不想活了，那我为何反而还会活过来？原来我爱这个男人终究是没有这个男人爱我来得深。而我又都做了什么把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逼到连活都无法活下去的地步？
我早以为我对自己的痛恨已到了极致，这一刻，却只想将自己凌迟。
对不起，我的殿下。执起殿下的手，我在心中说道。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映不出我的身影。
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我欠了你。而我欠你最重的是那句我爱你。
曾经，你躺在我无法企及的地方，我以为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对你倾述我爱你。如今你我近在咫尺，可是你依然不知道我在向你倾诉我爱你。
世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二）洪麟
“什么是你们最重要的理想？”少年的王这样发问。
看着眼前年轻俊秀的王，我知道我已经走进了他的记忆。心儿姑娘说过，人的记忆之后就是他的思想深处，殿下的灵魂就在这记忆的幻境之后等着我。
“为了殿下，可以牺牲自己。”小时的我带着一点茫然和害羞，青涩而郑重地表明自己的的心迹。
初遇时，我对他的誓言还犹然在耳。而如今，却是我伤他至此。我蓦然感到惭愧，内疚，悔恨，心痛，悲伤……当真是千愁万绪郁结于心。
我和殿下的命运是从这一刻开始缠在了一起。
他授我剑艺，教我弹琴，我们一起比划切磋，一起琴音相和，时间就这样在这温馨美好的氛围里一点点地消逝。
“都说我没胃口了。”
当我看到病弱的殿下向我撒娇时，我感觉他那么的可爱，我的视线甚至一刻也离不开他。
“殿下，请吃一点儿吧。这样才能有力气。” 当时的我劝道。
殿下却故意闹别扭似的说：“都说不想吃了。”
“就请吃一点儿吧。”
他没辙地看了我一眼：“那好吧。”
当时的我看着他终于浅浅地尝了一口，终于放心下来，眼神是含情脉脉的一片柔情。
原来我还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殿下。
殿下高烧未退，神色倦怠，坐在镜前，郁郁寡欢，看着镜中的我为他梳头，他的眼角唇边才有了笑意。
他问我会不会离开宫中。
我突然被问住，眼神闪烁了一下，才答道：“有殿下您在这里，我怎么会想要离开呢？”
殿下听到我的回答，脸上露出欣慰和安心的笑容。
我确实不喜宫中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
曾经，我也感觉偌大的王宫犹如一个牢笼禁锢了我的灵魂。
后来，我自以为自己爱上了皇后，又不能狠心离开殿下，舍弃我们的感情，我又感觉是殿下对我的感情锁住了我。
可是，在我醒后的几日里回想，在我承受宫刑之前，我其实真的没有想过要离开皇宫，离开殿下，因为没想过，所以王后娘娘请求我带她离开时，我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是因为怕死，甚至不是因为怕王后死，而是怕离开殿下。
十多年来，守护殿下是我毕生的理想，陪伴殿下是我戒不掉的习惯。殿下是我的君王，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亲人手足，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种种情感几乎都是属于殿下，我怎能割舍他。
原来锁住我的，是我自己对殿下的感情。
明心亭中遭遇刺客的突袭，我们誓死捍卫对方的生命。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伤口包扎过了吗？”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见我，关心我。不能保护他，我内疚地欲求一死。他却宽慰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哽咽落泪。
我看到这，眼角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曾与他生死相许过，这般的真挚情感我后来怎么就轻易的忘却背叛了？我怎能狠心骗他说我从未爱过他，一次也没把他当成我的爱人。
“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他这样对王后说。
“为了国家，别无他法。”他当时背对着我说，“我可以相信的人还有谁？”
而现在，我看到了他眼神中死灰般的无奈，原来，做这样的决定最痛苦的人是他，而我，却从未体谅过他，理解过他。他毕竟是一个王，身上背负着王不能推卸的责任和负担。
“为什么选择微臣呢？”
“希望王后日后生下的孩子像你一样可爱。”殿下说这样的话时，眼眸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我能感受他的诚挚，甚至感动于他的情意，我因此下定决心与王后同房，结果走进了无法回头的欲望深渊。
我还记得当我终于完成圆房时，我感到屈辱，甚至愤恨地看向殿下隔着墙的身影。
可是现在我看到了他故作镇静地画着兰花，当呻吟声响起，他的痛苦就像深深凝固于宣纸上晕染开的墨滴，力透纸背。
当初的我，就该放下，如今的我，又有何不该放下？只是那个人啊，那个人毕竟是我心系一生，情系一生的人啊。
“如果你也有一份被自己珍视更甚生命的感情，你能轻易放下这份感情吗？”我问。
“轻易是不能，但放下，我能。”
“说总是容易的。你不是我，你不可能体会我的心情。”
她淡笑：“你也不是我，怎知我不能体会？”她的脸上突然有悲凉的哀伤：“连被最心爱的人背叛的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我都经历过呢。”
太阳的第一道曙光已经照耀在宫中，天空渐渐蔚蓝，风也渐渐和煦，湖边的空气微凉。我就在这风中的湖边静静聆听一个悲惋的爱情故事。
“我是妖，却与人间的男子相恋。我想着人妖相恋，天地不容，担心我们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决定离开他。为了让他对我死心，我告诉他我是狐妖，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吃他增加我的道行。结果那个傻瓜却说，那你就吃了我吧，我宁可被你吞进腹中也不愿与你分离。”
我听到这，不禁动容，为那男子对她的一片真心。
“他曾真心爱过我，所以我才嫁给了他。没想到婚后不过几年，他便迷恋上一个青楼女子，忘记了他对我的誓言。他日日流连那温柔乡中，我心如刀割，伤心悲痛，他却视若无睹。终于后来他要纳那个女子为妾，我不肯，他坚持。那个女子进门的那天，我妒恨难消，想要杀了那个女人。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没有了她，我的丈夫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她确实天真了，一如我也曾天真的以为割断洪麟的欲望之源，他便会回到我身边。其实人的心变了就是变了，为他找种种理由，不过是因为放不下，所以试图自欺欺人罢了。
“结果在我和那个女人动手时，我的丈夫为了保护她，将剑插进了我的身体。我悲痛欲绝，离开了他，发誓要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他永不相见。”
说到了这，她的声音、表情依然平静，只眼睛含着雾气，看着迷离。
她与我是同病相怜，想到自己的经历，我又更加悲从中来。
心儿姑娘是狐妖，穿着素净的白衣，眉目婉转，美丽清灵，没有一丝狐媚之气，如仙子出尘脱俗。而她的心也必定善良，所以才能铭记我的恩情，也才会有男子真心恋慕过她。
只是美好善良如她也不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情爱的折磨，我不禁恨起这天地的无情，对人世间也更生绝望。
“可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远没有结束。我怀孕了，结果因为我的情绪陷入了崩溃绝望中，这个孩子流掉了。”
我看着她，一时间为她哀伤得不能言语。
“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我想到了死。可我寻死时，我听到有人喊救命，竟是一个妇人遇到了难产，我帮她生下孩子，当婴儿的啼哭响起，我沉浸在了迎接一个新生到来的喜悦。那个婴儿软软的，暖暖的身子就在我的怀里，他那么可爱，让我想起了我的孩子，我也想起我已经死去很久很久的父母。我感到生命如此来之不易，就再也没想过放弃自己珍贵的生命。”
故事说完了，她停下，我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良久，她突然说道：“天亮了，我带你出宫散散心吧。”
说是出宫散心，心儿却并没有带我去游山玩水，反而施法将我们带到一个海边的小村庄。
村里的人见了我们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看心儿的眼神简直就是顶礼膜拜。原因是心儿是一位神医，并且经常到这里治病救人，布医施药
心儿开始了一天的义诊，她为村民们看病抓药，同时也没有让我闲着，要我在一旁帮她的忙。她对我的态度并不恭敬有礼，似乎意识不到我是王，吩咐我时十分随意，毫不客气，好像我就应该帮助她似的。我感到新奇有趣，也并不以为忤。
好不容易得闲，我独自一人去了海边走走。
碧海蓝天，柔白沙滩，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望着广阔的天空，没有边际的大海，我突然感到自己如此渺小，连带那些心中的悲痛绝望，孤独无助也变得轻微。
“叔叔。”有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低头，见这小孩拿着一小瓶酒，感到奇怪：“有事吗？”
“心儿姐姐说我的药是叔叔为我煎的，我是来感谢叔叔的。我们家穷，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爹爹珍藏的好酒，我请叔叔喝。”他眼睛大大地瞅着我，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酒瓶。
看着他诚挚纯洁的圆圆脸蛋，我不忍拒绝，接过他手中的酒，拔开瓶塞，喝下一口。甘醇清冽的酒经喉咙过胸腔，心头顿时一片暖暖。
那小孩见我喝下，顿时就笑靥如花，眼儿弯弯。
我不禁被他这份单纯的快乐感染，忍不住对他露出真心的笑容。
这是我醒来第一次笑，心中的郁结仿佛没了大半。
“好喝吗？那瓶酒？”心儿问。
“很好喝。”那真的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了。
“心情好点了吗？”她柔声问道。
“嗯。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想让你开心起来，而我觉得世间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帮助别人。所以我带你来这。”
“谢谢你。”我衷心地向她致谢。
这个女子她关心我，不因我是王，希望我开心，不是为了有所图。我心内不禁感动于她这份出自内心的关怀，开始感觉这世间也并不是一点温暖也没有。
心儿义诊了整整一天，我也跟着忙了一天，晚上就在一家农舍就寝。也许是忙碌让我疲惫，我竟然安心地沉睡了一晚。
我很久都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觉了。自从知道洪麟的背叛，我的心就整日地惶惶不安，所以那日他去找王后在书库幽会，我才会醒得那么及时，然后按捺不住怒火，兴师动众地去捉奸。
次日中午时分我才睡醒，回到宫中，我推开毓庆宫的木门，意外看到伏在案桌上的洪麟。他看着我，满脸不可置信。他的脸色惨白，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双目红肿，似是哭泣了许久。
我还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哭泣，他却急急的冲向我，一把把我抱住。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好像我会随时消失似的。
“你去哪了？我好担心。”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
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我甚至要为此迷醉，甚至有了我是他至爱的错觉。可是爱，他对我怎么会有呢？他说过他一次也没有把我当成他的爱人。
想到这，我推开了他。
他错愕。我望着他，心内复杂，终究是一句话没跟他说。
（五）
王是打定主意今生再不见洪麟，直至王后来求见他。
“王后不在交泰殿安胎，来这所为何事？”王的神情专注于手上的画，并不抬眼看王后。
寥寥几笔，几抹斜叶，衬着雅致的兰花，兰花清幽空灵的气韵已然跃于纸上。
“殿下，洪麟病重……”
攸地顿住笔，墨水晕开一片，刚画好的兰花就这样毁了。王无奈地叹了口气。
洪麟——他的心几乎本能地还会为这个名字牵动。
“他口中一直念着殿下。”王后继续说道，言语充满苦涩，“臣妾斗胆，恳求殿下念在你与他过去的情分上，去探望他一回。”
洪麟病了，我就非得去看他？王不禁对王后冷笑：“洪总管病了自应有太医照料，王后应该去找太医才是。”
“殿下，过去的一切是臣妾的过错，请殿下……”
她说着就要跪，王忙前行，及时搀住了她。
王后十分意外地看向王。而王见她大着肚子，形容憔悴不堪，不由放软了语气：“王后身怀六甲的，已经很辛苦了，有话和朕慢慢说便是，何必如此？”
没想到发生这么多事，王还和从前一般待她那么体贴。十年以来他们虽说没有夫妻情分，但王待她总是持有一份温情。正是这份温情，她才会对他倾慕了十年，如若不然，或许她早就回元，那么今日她，洪麟，王三个人也许就不会走进相互纠缠，痛苦不堪的深渊。
想着这些，王后心下一酸。想起洪麟，她又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殿下，洪麟不知何故淋了一夜的雨，他如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不断的喊着殿下。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殿下如果执意不肯见他，他只怕是要不好了。”王后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不好是什么意思？他会死吗？想到这，担心立刻盈满王的胸口。
“殿下……对不起……殿下……你是最重要的……殿下……殿下……”
洪麟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如纸，薄唇血色尽失，身体因为发冷全身轻颤，微微缩着。
听着他一遍一遍念着“殿下”，声音沙哑至极，似含无尽的苦味。王终于是冷硬不起心肠来了。
他坐在他的床边，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洪麟，是我。”
洪麟的手竟马上紧了紧，王惊讶，不期然地看见洪麟的眼皮轻轻颤动，悠悠醒转过来，只是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显然是神智混乱。
良久，洪麟才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殿下……”
王乍听他呼唤自己，立时应道：“我在这。”王一边应着，同时双手也紧了紧，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
洪麟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继续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脸上一片茫然。突然他像自语一般，轻喃道：“我爱你。”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委实太轻，王竟未听得分明，即刻追问，洪麟又闭了闭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王怔怔的，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他的幻觉?
夜凉如水，月光清冷。
这一夜王没有回寝宫，而是守在洪麟的床边，照顾着洪麟。
他喂他喝完心儿开的药，就拿着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这些事他做来自然娴熟，毕竟洪麟从小生病他都是这样照顾他的。只是现在，温柔仍是，蜜意不再。
他又瘦多了。看着洪麟微微凹陷的惨白脸颊，王心内十分酸楚。
他这又是何必呢？
既然决意放下，又何苦还要洪麟内疚痛苦地留在宫中。
王后为了他可以放下尊严来求自己，待他也算情深了。不如放他们走吧，从此他们三个不要再相见，而过往那些难以承受的一切痛楚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这样一想，胸口又好像被什么堵得厉害，闷闷的，连呼吸也感不顺畅。
王轻轻合上眼。
我爱你。
洪麟的喃喃低语突在耳边响起。
我爱你。
他们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我爱你这句话他究竟有没有说过，是真？是假？又能如何呢？
伤痛已经刻骨铭心，绝望已然深入骨髓。
他对他，满腔的深情到底是消磨殆尽了。
“殿下？！”
次日，洪麟彻底清醒后，一下为伏在床边睡去的身影愣住。
“你醒了。”王也醒来，对他微笑。
然后，他起身为洪麟倒了杯水，递给他，道：“你烧了一夜，说了一夜的胡话，嗓子一定干得厉害吧？快喝杯水吧。”
洪麟傻傻愣愣地接过水喝下，太大的惊讶让他的意识依然一片混沌。
这是梦吗？殿下守在他的病床前，对他微笑，为他倒水，充满温柔关怀地和他说话，一如从前。
“殿下。”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洪麟忍不住的就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怀中传来的气息温暖熟悉，再真实不过。不敢置信他竟真的来看他，泪水一下濡湿了脸庞。
感觉到洪麟的眼泪，王也感心内酸涩一片。
不能这样的，不然他又会对他心软，可是心软后呢？王想起了那夜洪麟跪在湖边，说是因为欲望蒙蔽而背叛辱没了他，请他赐死。而他，见他跪了那么久，以为他真心忏悔，心软原谅，结果换来的还是他决绝彻底的背叛。
王一把推开了黏在身上的洪麟。猝不及防地一下被推开，怀中突如其来的空荡，让洪麟的心一下沉落谷底。
见洪麟伤心难忍的模样，王又不忍，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容来：“你刚醒，一定还很难受吧，我让太医给你煎了药，一会送来，你喝完药后再好好休息。朕还有国事要先去处理，你好好照顾自己。”
王说完，就要走。“殿下。”洪麟叫住他。
王停步。洪麟在他身后张了张嘴，似有千言，却不能言说。
你待我的情有多深，意有多重，为何我从前不懂。而现在，我该如何开口，才能挽留那份曾经的拥有。
时间缓慢流逝，而这里只有沉默回应时间的脚步。
我究竟在期盼什么？王自嘲地笑笑，继续前行。
洪麟感觉王的每一个脚步都踏在了他的胸口，让他难以承受。
王终离去，只留洪麟面对一室的空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