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将整件事情描述清楚的话，看来还是得使用“很久以前……”这样俗飞了的句式。
　　很久以前，我出生在北京市妇产医院，据说，那会儿我这孩子不是一般的磨人，居然能够连续哭七、八个小时而不带半场休息的，父母工作也很辛苦，这么闹，任谁也受不了的，因此，在我将近满周岁之时，他们找了一户人家，把我托寄在那里，每逢周六晚上父亲下班接我回家。照看我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但是，由于本人的哭闹将她老人家害得浑身水肿、不堪其扰。不过，老人家并不以为意，只是反复地说“这孩子能瞅见脏东西”，有那么一小段日子，她老人家在堂前屋后搞了一些动作，这之后，我居然就不怎么哭也不怎么闹了，最起码来说，就是与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了，父母自然也是很高兴的。然而，好景不长，一九七一年，由于当年的政治原因，我不得不和父母等一干知识分子及其家属在河南某县的五七干校随他们工作、生活，那年我三岁。
　　我们呆的那个村子比较小，只有几十户人家，这样也好，展开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可以达到一对一的比例。
　　我们家紧邻村口西侧，毗邻农田引水渠，侧后方是村里的猪圈，没事儿时我会转悠到那里拿石子儿砍那些猪，看到它们“嗷嗷”地抗议，我感到无比的快乐。我们家和其他家一样四四方方，也就十二米，但我们家有一个小院落，貌似可以养养鸡、养养狗什么伍的。
　　村口东侧是尤叔叔和赵阿姨（与父母一样，同为大学教员）一家，他们家有个闺女，叫尤照娟，比我大三岁。赵阿姨很漂亮，宛如银幕中的女党员、女八路以及女生产队长。我们两家相处极为和谐、融洽，某天他们家（祖籍杭州）做了条西湖醋鱼，会叫娟子姐连蹦带跳地来邀请我们全家去吃，某天我们家（祖籍重庆）做了只红烧鸡公或者回锅肉，会指使我屁颠儿屁颠儿地邀约他们来吃。菜过五味，酒至酣畅之际，两个男人就会开始纵论国是以及天下事，两个女人则会说些悄悄话、免不了俗地再聊些家长里短，而娟子姐则会抚着我的脑袋，将我带到床边，她坐在床沿，变戏法般弄出一条彩色猴皮筋，然后在两手手指间演绎出层出不穷的各种图案，我很吃惊的，我顶多能够借助光线，用手在墙壁上做出一只大灰狼的造型，于是，打那时起，对娟子姐我直接惊她为天人。

　二
　　此时，赵阿姨在镜子内冲我说：“京儿（我的小名儿），你看阿姨这儿有糖醋鱼，你尝尝啊。”说罢，变戏法般从怀里闹出一盘子鱼来，呼呼地冒着热气儿，喷儿香、喷儿香的，顿使我中滋养出八百毫升口水来。这样的话，我反倒不害怕了，嗐，馋的呗。于是，我从大床上蹭下来，扭搭扭搭地向镜中的人和鱼走去，忽然，我向赵阿姨羞怯地一笑，“阿姨，我去拿只勺子吧。”，“嗯，你看看，咱们京儿就是乖，没事的，你就拿手吃吧，呵呵。”赵阿姨赞许地鼓励我。既然事已至此，那咱还客气个六儿啊，搓吧，我瞄准中段那块鱼肉，一把抓下去，嘿嘿，居然没有刺儿，我贪婪地吃着，不小心瞥见赵阿姨的镜像，我的老天，她的面庞怎么在膨……膨胀啊，越来越大了，就像我小床底下的洗澡盆，再一咂摸口中的醋鱼，潮腥、潮腥的并且还伴有某种腐败的气息，同时，在瞧一眼手中那半块鱼肉，那哪里是什么鱼肉啊，分明是某种苔藓类根茎植物，其中，施施然还有两只“捞咪子”（意指母蛐蛐儿）在引颈待发、蠢蠢欲动。惊愕之余，角色已然转换，我已经成为了赵阿姨要吃的鱼了。在那张血盆大口即将舔过来之际，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须知，那时我才三岁多啊），几个小碎步就蹿到了门前，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我早已经忘了，其实父母是将门锁好了的），余光中发现，已经站在屋当间了。小院儿里风很冲、雨很急，间或伴随着雷鸣电闪，从那时起，我开始体味到什么叫做无助了。我扯开嗓子哭着喊：“爸啊，你在哪儿呢？！妈啊，你在哪儿呢？！”这个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参加政治学习的大人们正纷纷走在归家的路上，由于村子本身并不大，而我哭喊的声音既高且急，父母及很多家住村口附近的同事都听到了，于是，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小院子里。

母亲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口中说着：“别怕、别怕，妈妈爸爸，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都来了，没事。”而父亲攥着把二尺多长的大棍子，房前屋后查了一下，口中喃喃道：“没什么啊。”，此时，由于情绪得到了安抚，我注意到潘伟（家属子弟或子女，玩伴儿，以下同此）父母来了、何水父母来了、刘文及刘浩父亲来了、张浩父母来了、武晓父母来了、刘晓阳的父母来了还有柯叔叔、赵叔叔他们。他们的神色凝重而忧虑，似乎还夹杂着几许同仇敌忾的表情。我暗自发誓，此生定要好好对待他们。
　　房间里，十几号人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最终，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即由于雷雨天气，孩子又睡了一小觉，迷迷糊糊地产生了幻觉，关于镜像中的赵阿姨，其中一个叔叔说，“老尤是和小赵还有娟子他们三口子一起去的县城，买资料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至于锁上的房门为何被三岁的小孩儿一推即开的问题，大家伙儿众口一词：那是你们做父母的根本就没锁上。我父亲殊为不服气，因为铭刻着“北京”字样的挂锁每次都是他锁的，但是不服气又待如何，你怎么解释？不知不觉的已经十一点多了，父母向同事们道谢之后，大家各回了各家。父母由于担心我，让我睡在了大床上，父亲自己睡小床，正当父亲收拾完案边的材料，准备关灯之时，响起了“嗒、嗒”的敲门声，父亲琢磨，这么晚了，谁来啊？便应声问道：“谁啊？”，门外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啊，老尤”，“是我，小赵，呵呵。”虽然我貌似睡了，但是我的耳朵可是支楞着呢，我的老妈爷子，谁？！赵阿姨？！我腾地在床上跳起来，高喊：“爸，别开门呀！”，孰不知，说时迟，那时快，父亲一个箭步走到门口，打开插销，拉开了房门。（第三节待续）

这么着，他们搭着那辆手扶拖拉机回来的。一走进村口，就碰上了老潘他们，简单一了解之后，尤叔叔与赵阿姨匆匆回家安顿好娟子就赶忙过来了。而父母也扼要地把我发生的情况说了说。
　　赵阿姨心有余悸地说：“这么说‘京儿’从镜子里看到我的怪样时，那会儿我正差一点被拖拉机轧死？！”此时，我已慢慢将被筒拉下，仅仅露出两只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们。这一看不要紧，真的是令我终生难忘！只见赵阿姨一步步踱到大衣柜镜子面前，一边搔首弄姿，一边回身向尤叔叔调侃：“老尤，你看看，我还是挺飒的吧”不待我们一家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悠忽间，尤叔叔已与赵阿姨并肩站到了一起，再一转瞬间，镜前除了惊呆了的父母已空无一人，此时，我所在床上的的位置，恰恰能够将镜内的事务一览无余，尤、赵二人站在镜子内，由于他们的遮挡，也由于父母亲是瞠目结舌地坐在椅子上，我父母的身体都只露出一部分，“这个事情按道理来说，完全应当是，要么，除了镜像之外，房间里他们理应还站在我们身前；要么，如果我们身前空无一物的话，镜像之中就会显现我们的脸孔……”，（这是两天后父亲夜间梦呓时字正腔圆的语句，此刻暂且按下不表。）镜子中的尤叔叔说话了：“文灿（父亲名字），正像咱们哥俩经常聊的，国家很快就会越变越好的，到那时，你的才干绝对会得到充分发挥和认可的，不可懈怠哦。”，赵阿姨说：“过些时候孩子她叔会把她接回北京，而你们也快要回去了，请多帮我们照顾他们吧，”，顿了顿，赵阿姨转向我，“京儿，回北京后可别不理我们家娟儿啊，听到了吗？”，我到这个时刻已经不再觉得他们可怕了，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他们和我异常亲近，我的嘴一咧，鼻子一酸泪水不可遏止地流淌了出来。镜子中的影像此际开始模糊，但他们向身后指了指（不是我们的身后，而是他们的身后，即镜子的纵深处），骤然，镜中出现了一条夜晚的乡间小路，雷雨交加中，一辆手扶拖拉机载着两个人行驶着，行至一个岔路口时，突然从另一条支路冲出来一辆大卡车，轰然将拖拉机撞飞出去十几米，卡车停了片刻，然后一把轮儿向手扶拖拉机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镜像演播至此，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镜子中映射的是我们二大一小三个人惊魂未定、仿佛置身于波诡云谲的幻境中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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