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北风呼啸。
晋阳宫德阳堂内,半世英明半世残圌暴的北齐皇帝高洋静静的躺在华丽的床榻上。他的脸色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本来就丑陋不堪的面容更加难以入目。他因为常年酗酒,伤到了内脏,数日来粒米未进,御医们已经私下里得出了结论,他活不长久了。
高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感觉那华丽繁复的床幔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要将他淹没。他勉强抬起僵硬的胳膊,拨开了一个缝隙。床边日夜侍奉的内侍会意,将窗幔敛起,钩在那精雕细琢的金玉钩上。先前的压抑略微减轻了些。他觉得自己现在很是清醒,自天保六年他在酒精和鲜血的麻圌醉下变得昏昏沉沉后,他再也没有了这种感觉。这时,他嘴上出现了一个冷冷的笑容,他明白,这是回光返照,那个十年天子的谶语,果然是真的。
外面北风吹得殿角的占风铎当啷作响,似乎是按照某支曲子的节奏来的。高洋隐隐听到,有一个稚圌嫩清亮的童音和着那声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阿干西,阿干身苦寒……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唱到后面几句时,另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童音加了进来,但唱和起来别有一番味道。高洋虚弱的唤过身边的内侍道:“你出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唱歌。”
过了一会,内侍回来了,他跪在地上对高洋道:“禀陛下,外面什么人也没有。”
高洋对内侍道:“你去,把皇后、太子、常山王圌还有杨愔他们都叫来。”内侍领命退出。他继续用耳朵去搜寻那个歌声,但都沉寂了下来,只有那占风铎还在响着,但先前的节奏感已经消失,当啷当啷的有点刺耳。他失望了。
高洋转过头向榻外环顾,不知何时,他前面多出了一个背对着他,抱着琵琶的男子,那身影好熟悉,但他却记忆不起他是谁,那个男子席地而坐,一手持着拨子,又弹唱起了先前他听到的那首歌:“阿干西,我心悲……”那声音清亮悠扬。高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魂魄像是离开了那副沉重的躯壳。他的灵魂跑到那个男子身后,茫然的问:“你是谁?”
那男子没有回头,仍自顾自的唱着,一曲终了,那男子停下拨子,对他到:“侯尼于,你还记得这个曲子吗?”
“大哥,是你。”
“是我。”听到这回答,他的灵魂震惊了,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嘴里狂喊着:“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死了,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十年。”
就在他的灵魂狂喊之际,那男子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高洋看到这一幕,继续喊道:“你回来,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他想和平时那样,抓过案上的瓶瓶罐罐和书籍一通乱砸来消除心中的各种感情,但他无论碰到什么,都成为了虚空。他茫然的后退着,突然脚底一滑,猛然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张华丽的大床上,只是心中还隐隐作痛。这时,他的床前已经来了好多人。
“陛下……”人群中,他的皇后李祖娥已经是泣不成声。
高洋看到这些人,他六弟常山王高演唤至近前,指着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太子高殷道:“我死后,你如果想夺了这孩子的位子,那就夺吧。不过请你留他一条性命。”
高洋情辞哀恸,高演见状,立即下拜:“臣不敢。”
高洋看了看这些人,对李祖娥说道:“除了你,别人都退下吧。”众人应声而退,等到殿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高洋对李祖娥道:“你还记得我在十年前常唱的那首《阿干歌》吗?”
“记得。”李祖娥眼中含泪答道。
“那边有个琵琶,我用了二十多年了。你拿来,给我弹那支曲子吧。”
李祖娥拿过琵琶,坐在他面前,一下下的弹着那琴弦,高洋用自己粗糙虚弱的声音和着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高洋唱的十分动情,眼角流下晶莹的泪来,李祖娥也边弹边哭,高洋唱了好几遍,声音一边比一遍微弱,就像将要燃尽的烛火,耀眼过后,渐渐的归于沉寂。十年前,他亲手结束了那个人——大哥高澄的性命,事情结束后,他惶然从东柏堂的大门走出,站在庭前,把自己抛在晚风中呆立了半晌。如今他也要归于尘土,不知大哥在地下见到自己,会作何感想?但他并不想乞求原谅。
忽然,李祖娥一把抛下那把琵琶,扑到他的身上,摇晃着他声嘶力竭的喊道:“陛下,你醒醒,你醒醒啊……”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平静的沉睡了过去。不多久,一个宦官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北风中,刺破了冰冷的夜幕,凄惨而单薄:
“陛下驾崩了……”
天保十年十月甲午日,北齐开国皇帝高洋崩,年三十四岁,谥文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