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之武松（三）叔嫂翻脸
上一讲说到，打虎英雄武松在阳谷县不但被委以重任，同时还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和年轻貌美的嫂嫂。一家人在他乡团聚，共享天伦，其乐融融。然而，一个比老虎还难对付的女人，出现在武松面前，一场比遇见老虎更大的挑战，在等待着武松。为什么鲍鹏山老师说，武松最终的绝地反击受到了后世读者的一致赞扬，但却缺乏智慧，他才是这场冲突的真正失败者。而潘金莲最终投入西门庆的怀抱，武松要负很大的责任。这又是为什么呢？而面对潘金莲的步步紧逼，鲍鹏山老师又会给武松提供什么样的高招呢？剖析潘金莲步步挑逗，点评武二郎绝地反击。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鲍鹏山副教授，为您讲述《鲍鹏山新说<水浒>》系列之《武松》《叔嫂翻脸》。


鲍鹏山：
上一讲讲到，武松住在兄嫂的家里面，潘金莲对他是无比地用心，非常地关照。当然了我们知道，潘金莲对武松这样一种无微不至的关照，她是有目的的，她所要的，或者她所表现的，不是叔嫂之间的叔嫂之礼，她所要的是男女之情。但是问题在于，当潘金莲和武松见面的时候，俩人的社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两个人已经有了既定的社会关系，那就是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叔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潘金莲要想和武松有一些男女之情，那么她一定要破坏这样的伦理道德。这一点，成了横在他们两者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而武松这样的人，一定会坚持这样的伦理，一定会拒绝潘金莲这样的深情。所以这二者之间的冲突，就不可避免。
那么，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面，潘金莲不仅对武松，是无微不至地照顾，而且，还经常说一些风话，来撩拨他。那么武松是怎么表现的呢？武松竟然不见怪。
实际上我觉得武松不是不见怪，他对于潘金莲的这些行为，他不是说一笑置之，不在乎，他实际上非常非常在乎。他对潘金莲这个行为，是他内心里面实际上，非常非常地讨厌，那么他为什么在此时，能够表现得不见怪呢？实际上是因为此时，武松不知道怎么应对，不知道怎么应对，那他就只好装糊涂。


那武松现在已经装了一个多月的糊涂了，总有一天他要装不下去的，潘金莲也没有那么多耐心，你天天装糊涂。所以到了十一月的一天，天上刮着大风，朔风紧起，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一场大雪来。武松一早就去县上画卯，武大呢，一大早也就被潘金莲赶出去做生意去了，卖炊饼去了。把武大赶走之后，潘金莲又让隔壁的王婆，给她上街去买了一点酒，买了一点鱼肉果品，把这一切都搬到武松的房子里面。在武松的房子里面，还簇了一个火盆，火都烧得红红火火的。
干什么？等待着武松的归来。而且潘金莲是下定了决心了：我今天我要着实地，来撩拨他一撩拨，我就不信他不动情。（《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她不相信武松不动情，潘金莲对自己很自信的。那么，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潘金莲一个人，站在帘子的下面，冷冷清清的，看着外面的纷纷扬扬的大雪，等待着武松，一直等到看到武松冒着大雪归来了，这个场景实际上是一个挺感人的场景，所以我们假如把武松和潘金莲之间，如果把他们的社会身份忘掉，或者说如果两个人没有这样叔嫂的关系，这种感情实际上是非常非常让人感动的。那么，武松回来了，潘金莲当然是热情地迎上去，挑开帘子，对武松说，“叔叔寒冷。”叔叔啊，今天天气太冷了，你动辄了吧？嘘寒问暖。武松也说了句客气的话：“感谢嫂嫂忧念。”嫂嫂，你这么对我关心，我真是很感动。然后武松就开始把自己头上戴的斗笠取下来，潘金莲马上伸手就来接。


武松挡住了，没让她接：“不劳嫂嫂生受。”就是不麻烦你了。然后自己就解下自己腰上的缠袋，自己脱下鞋子，自己把这一切都拿到自己的房子里面。我们来看看这个细节，很有意思。
实际上武松回来以后，和他嫂子之间讲了两句话，第一句话，嫂子对他问寒问暖，他表示感谢，感谢嫂嫂忧念。那么嫂子对于小叔子有一些关怀之言，这是很好的。那怕关怀的有点过了头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禁止的，所以武松表示感谢。但是当嫂子伸手要来接他取下的斗笠，要来帮他拿鞋子的时候，武松就拒绝了。为什么？我们来看一看。假如武松回来以后，他把斗笠取下来，嫂子就拿去了，腰袋解下来，嫂子又拿去了。然后嫂子又把拖鞋拿来了。你觉得这个像叔嫂之间吗？这像夫妻之间。


所以这一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来，武松和潘金莲他们两个人不同的想法。潘金莲就一心一意地想让这两者的关系怎么样呢？越加暧昧越好，她就越靠近她的目标。而武松显然也感觉到潘金莲是这个想法，所以他坚决地控制住自己，也拒绝了对方，不越雷池一步，在原则问题上他决不让步。
所以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看起来好像描写得非常自然，但是我们能够看出来两人的心理活动。但是我们说，今天潘金莲已经下定决心了，她说她是不信他不动情，今天着实撩拨他一撩拨。所以现在就有了悬念了：二人是在房子里面，潘金莲是如何撩拨武松的？武松面对着潘金莲的挑逗，到底是否动情？这是一个很大的悬念。那么，在潘金莲的一口一声的嘘寒问暖中，武松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潘金莲下面有一个小举动，把前门栓了，后门也关了，然后，到了武松的房子里去了。


【画外音】好不容易才和兄长团聚的武松，一个多月以来，体会到了兄长的亲情，更感受到了嫂嫂的热情。堂堂正正的武二郎当然要维护哥哥的家庭，更要维护社会伦理道德。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有一盆火在为他燃烧。一场比打虎更大的挑战，出现在武松面前。武松的这个嫂子，比老虎还要厉害呢。


武松的房子里面，我们知道，有一个火盆，已经烧得很旺了，桌子上，果品、鱼肉和酒都已经摆好了，前门栓了，后门关了，外面大雪飘飘，里面一对叔嫂，就是一对男女，在一块儿喝酒、烘火。
这是一个特别特别暧昧的场景，这也是潘金莲特别追求的场景，武松显然也是感觉到了这样一种暧昧，他有一些不安，所以他就说了一句话，我们一发等哥哥家来吃。潘金莲说了一句话，哪里等得他来？潘金莲此时此刻把前门也栓了，把后门也关了，就是要挑逗挑逗他。那等武大回来，当然是不可以的。
然后潘金莲端起一杯酒，敬武松，武松端起来，一口就喝了，这是第一杯酒。然后潘金莲又斟了一杯酒，端到武松面前，说了一句话，“叔叔饮一个成双杯儿。”金圣叹在下面写了几个字，“真好淫（和谐）妇，辞令妙品”。这潘金莲真是个淫（和谐）妇，但是也会说话，话说得好。为什么说这个“成双杯”说得好？我说看起来是信手拈来，但实际上千锤百炼，而且呢，能够表情达意，但是又非常的含蓄蕴藉。这也是一个暧昧语言。


我们说刚才情景很暧昧，现在语言非常地暧昧。暧昧的语言有什么特点呢？暧昧的语言的特点，就是进可攻退可守。我把这个话说了，你如果要认了，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你要不认，你要跟我翻脸，那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我不就让你喝一个成双杯吗？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啊。所以，暧昧语言的好处，就在这儿。我不管你认还是不认，我的目的达到了，而且能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这句话说得好，连金圣叹都说是辞令妙品，会说话。潘金莲确实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啊。那么武松当面对着这样一种暧昧的语言，他是无可奈何，也就只好继续装糊涂。但是潘金莲在这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态势，我们已经感觉到，今天，潘金莲绝不会随便说说就放过去了，她一定会步步深入。


那我们要看一看，武松是如何步步为营。那么下面也很怪的一个情景，武松也端起一杯酒敬嫂嫂。潘金莲当然也很高兴，端起杯也就一口喝下去了，所以就更加大胆，于是又端起一杯酒，端到了武松面前，这个时候，她的衣衫已经不整了，满脸堆笑，说了一句，我听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吗？潘金莲确实太厉害了。为什么我说她太厉害？因为这简直是无中生有。但是，能够无中生有，能够凭空设色，然后请君入瓮，那是一等高手。我们来看一看，我们凭着我们的头脑，来想一想，首先，武松有没有可能在外面包养一个女人？绝无可能，武松不可能有这样的行径。这是第一个。第二，那怕武松有这样的行径，会不会有一个闲人把这个事情来跟潘金莲说？


更无可能。所以我们说，这整个一件事情完全是潘金莲捏造的，完全是她凭空捏造的，无中生有的。我们说这是高手，为什么？因为有了这个捏造的话题，她就有了一个调情的话题。有了这么一个可能调情的话题之后呢，她就可以有根有据地去调情。所以武松很紧张，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踪影的事儿，而且影响到他的名声，所以他就说了一句话，断然否定，“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你不要听外人胡说，我武二不是这样的人。这句话实际上已经是绵里藏针了，因为这是两句话：休听外人胡说，这就表明这件事情是假的，没有此事；第二，武二不是这等人，这句话更重，就是我武二是一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我不做这样下流的事。那我们可以想一下，连在外面包养一个女人武松都认为是下流的事，他怎么可能和潘金莲之间有苟且之事呢？所以这句话实际上也是对潘金莲的一个警告。武松眼看着这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怎么办？他还要把这个窗户纸给糊住，因为他还没有想好，一旦潘金莲真把话说明之后，他怎么办？他不知道。所以武松这句话里面实际上也是在暗示潘金莲，你不要痴心妄想，我武松不是那种人。


但是我们知道，痴心的人必然妄想，妄想的人一定很偏执，偏执的人一定会只接受对他有利的信息，而对他不利的信息他往往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武松对她的暗示没有用处。因为什么，这个信息她接收不到。因此我们说，对于像潘金莲这样的执着的人，武松装糊涂是不行的。对于潘金莲这样痴情的人，你给她暗示也是不行的。因为她已经认准了一个目标。
果然，潘金莲也只是接收到了武松第一句话中的信息，就是没有这回事。第二句话武松对她的警告，她根本就毫无感觉。然后潘金莲就又说了一句话，“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我们注意分析这句话特别有意思。我们反过来想，你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啊？你不过是个嫂子，小叔子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你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呢？这是第一点。第二，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你怕个哪门子事啊？跟你什么关系呢？所以金圣叹在评到这一段的时候，也是觉得，潘金莲这个人很怪，这有什么意思呢？


他甚至认为潘金莲在这个地方表现得很愚蠢。但是我说，我们错了。如果我们读到这个地方，觉得潘金莲这一句话讲得很愚蠢，那就不是她愚蠢了，是我们读者愚蠢了，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恰恰相反，这一句话表现出潘金莲绝对的聪明伶俐。因为在这一句话里面，实际上潘金莲想向武松表达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我很在乎你。第二个意思是，我可以在乎你。从字面的意思是我不信怎么样等等，我只怕怎么样，实际上是表达这两个意思，我很在乎你，而且我可以在乎你。
我很在乎你是向你武松表明，我这么长时间里一直对你那么好，难道你就不明白吗？难道你就不知道我们这个感情里面，我对你的好里面，有一些特殊的东西吗？我可以在乎你，这里面还有一点发嗲的味道，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还有发嗲的味道，她实际上也是在向武松暗示，一个多月以来，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那么纯洁了。我一直那么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你，显然已经超越了叔嫂的那样一个情分，你一直这样坦然地接受我对你的照顾，显然你也不是那么样很简单的一个小叔子了。我们的关系里面已经有了新的令人兴奋的内涵了。
所以这一句话说得非常巧妙，非常聪明，内涵很丰富。潘金莲是调情的高手啊。那么，武松到这个时候已经是束手无策了，只好拿出哥哥来，让这个哥哥抵挡一阵，“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这句话我们说也是有意思，嫂嫂信不信，对武松来说，也是无所谓。武松是一个很在乎嫂嫂看法的人吗？他也不是这样的，他是自己做事情独往独来，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所以这句话里面只有两个字是有实在意义的，那就是哥哥。为什么要把哥哥拉来？因为此时此刻，叔嫂两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很危险的境地了。

在这两个人的中间，必须加一个东西把它隔开，所以武松说你问哥哥，那就提醒您，小心啊，我们中间还有哥哥呢，我们中间隔着哥哥这一座高山呢。可是他没有想到，武大的这个高山实在是不高，三寸丁，而且潘金莲对武大这个高山早已经毫无顾忌。潘金莲的眼睛里如果说投给武松的是柔情，投给武大的就是轻蔑，所以，武松试图用哥哥来抵挡一阵，毫无用处。
潘金莲一听这句话马上就挡回去了，他晓得什么？晓得这种事时不卖炊饼了。他要是懂得这种事时，就不卖炊饼了。我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句话还是特别有意思。潘金莲句句都是妙语，真是了不得的女人。“这等事“是什么事？为什么武大不晓得这种事？”“这等事”就是指男女之间的情事。而且呢，潘金莲说武大不懂。那武大不晓得这等事，谁晓得这等事呢？那就是你和我。所以武松一直想脱身，潘金莲一直用语言把他笼罩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中，无法脱身。到这个时候，我们说武松实际上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潘金莲的内心，而他自己对于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嫂子，她又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只能够把头低了。以前是装糊涂，现在装糊涂装不了了，干脆把头低了不看你。所以我们说潘金莲是步步紧逼，而武松是步步为营、负隅顽抗。但是，到了现在，武松可以说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已经毫无对付潘金莲的办法。

【画外音】从装糊涂到委婉警告，再到低头不语，顶天立地、仁义刚直的武二郎，经受了一番痛苦的煎熬。他希望嫂嫂能够悬崖勒马、止乎礼义，却又不善言辞，不知所措。而得寸进尺的潘金莲还会使用什么招数？为什么鲍鹏山老师会认为潘金莲比老虎还难对付，而武松又搞砸了整个事情呢？

所以我们说武松在景阳冈上面对着那个老虎，他是有办法的，但是在兄嫂的家里，面对这个温柔的母老虎，武松他是一点点办法也没有，他是一点点方寸都没有，他只能眼看着潘金莲长驱直入，直捣龙城。潘金莲到这个时候已经看出来了，武松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了，所以她的胆子也就更大了。
她端起一杯酒，然后在武松的肩膀上捏了一把。我们说以前只是环境、只是整个的场景很暧昧，然后只是语言上的一种骚扰，现在干脆是动作骚扰了。嫂子在小叔子的肩膀上捏了一把，说了一句又是很暧昧的话，穿的这么单薄是不是很冷？你看我说这还是暧昧语，她是进可攻，退可守。你明白了，那就是我对你的爱，你接收了那很好，你不接受呢，这只是嫂子对小叔子的关心。分寸拿捏的非常好。既表情达意了，又给自己留有余地和退步。武松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六七分的不快意，心情很不舒畅，但是没有办法，只好低着头来簇火。不是有火盆在旁边吗？武松为什么不答应呢？潘金莲刚才说话，武松还对话，还说了几句，现在干脆就不说了。因为武松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