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面前，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已经太习惯了……习惯在他面前毫不保留。于是，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成了不可抑制的洪流。
看着她的反应，他点了点头，神秘的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冷光：“那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关于那个术……”
“在你之前，我已经用城里的九个人试过了。哼哼……他们都死了。”
这样的话背后掩埋着多少血腥和怨恨，然而从他口中吐出，却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的自然——他从不在乎。人命对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尘埃中的尘埃。为了他的目的，即使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红豆……”他的话锋一转，抬起手，腹指摩挲她染血的唇，仿佛抚摸最柔嫩的花瓣。“红豆，你从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那个时候也没有让我失望。”
“把我变成这个鬼样子……”相思神色一冷，一寸寸抬起眼来看他，无神的瞳孔慢慢凝聚起来，“这就是你所期盼的吗？！”
看到对方眼底的恨意，荒轨怔了怔，尔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失声低笑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沾了她的血的手指从她唇上收回，放在自己嘴边轻轻舔舐了一下,“呵……我差点都忘了。鬼样子么？这么说，倒也贴切……”
满月绚丽的流光下，两个人对峙着，白袍黑发，肌肤如雪。那种病态的几近透明的白，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那种白，仿佛是天地的初始，空虚寂寞，甚至有些骇人。
一个实验室，潮湿昏沉，是一个不见光的人间炼狱。
陈旧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种药物，它们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炉火升腾跳跃，演绎着诡异的舞蹈。装在玻璃药瓶里的液体在炉火的辉映下，不时冒出几缕青烟或一两窜小水泡。实验室深处没有光亮触及的黑暗地域，偶尔会传出令人惊悚的惨叫，那是被抓来的实验题承受不住药物带来的痛苦时，发出的生命最后的哀鸣。
他不断抓人来试验长生术，壮丁、妇人甚至是孩童。然而，尽管长生术不断的改进，那些人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最后，他自己启用了那个未完成的长生术，将本体投入实验中。
长生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是身体完全蜕变亦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那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最终会因为筋骨爆裂而死去。然而，他还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长生术只有实验在那些武学术法上有极好根基的人，才能充分发挥作用。他终于将目标转向自己的同僚，然而城中那些术士武者接二连三地失踪，最终让辛夷城主起了疑心。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从不在阳光下行走，即使是有重要的任务也要坚持在晚上执行，原来……原来你早就已经用了那个术了。”相思苦笑一声，喃喃的声音轻的仿佛要散在空气中，目光渐渐涣散，“疯了……真是疯了……”
“也许是吧……”看着这个女子，白袍祭司突然也笑了一下，神情似喜似悲。
虽然未成形的长生术不能真的让人长生，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可以借此得到强大的力量。身体机能，反应神经以及伤口的自我治愈能力，都会得到近乎人体极限的提升。只是……
“只是，被药物摧残重生的皮肤，会比常人脆弱得多，根本无法承受阳光的直射。”他的神情再度回复淡然，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反正他的眼前从来也只有黑暗，即使拥有双眼也看不到光明。
“呵呵……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了。”荒轨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冷笑起来：“我已永生——那是真正的永生，阳光对我再不会有威胁，天地间也不再有约束我的力量。”那样狂妄不羁的语气，连相思也不禁为之一震。
“红豆。”他看着相思，声音清净而温和，仿佛是透过十年的岁月从回忆中传来，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她十岁时，在夜空下的浑夕海边，那个苍白英俊的男子温柔的笑着，唤她的名字。她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到我身边来吧……红豆，和我在一起，我会将永生分享给你，我答应过的。”


银白色的剑光恍如银河天流，剑气同时消失。雪衣女子执剑而立，一把短剑在她手中微微低吟，幻出一片清影。
“冷魂剑……”南岸和紫荆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院落中，刚毅的面容上浮现各种情感掺杂的复杂神色。震惊、疑惑、迷茫、悲哀……
师傅传给师兄的佩剑，与灭魂、破魂齐名的冷魂剑啊……当年师兄离去时，竟没有带走它么？反而……反而留给了相思？还有‘灵蛇妖光’，那是当年连师傅都赞叹不已、师兄自创的绝学啊！是剑术与术法的完美结合，竟然也……毫无保留吗？
“你一向喜欢操纵他人的命运……”一如多年前，他只手改变了她的命运。看向满地水银般流泻的月光，雪衣女子抬起头，沉寂的瞳孔里闪过鲜明的苦涩与刺痛，更多的却是决绝和坚定。
“这一次，总该轮到我……来选择我自己要走的道路了——
红豆十年前早已死去，我是相思，因为有了这个名字，我才活到今天。”
苍白纤细的手指紧扣冷魂剑，雪衣女子轻轻低吟：
“覆巢将崩兮完卵崛，身为故知兮不忍缺。
奈何魂逝兮愁可毕，从此异路兮恩情绝！”
听到那三十二个字，鬼舞教的祭司也不禁一怔。相思反手一切，空气中蓦然卷起一道剑气，恍如白电，直劈对面之人，只听到“叮”的一声，干净利落的玉石破碎的声音。 “啪！”两块玉石落在地上，颓然。细看之下，竟然是一只勾玉耳环，已被剑气劈成了两半，彻底决裂。
白袍祭司也并不躲闪，只是自顾沉思。片刻后，嘴角微微一扬，蹲下身去，拾起那两块玉石，苍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拢，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双眸，看不到是什么表情，“是么？……”他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仿佛从肺腑中涌出一声低笑，“那么，我也只好去寻找新的乐趣了。”
白袍倏然扬起，苍白的影子在空气中如同蒸发一般淡去。而站在院中的雪衣女子仿佛已用尽了一生的锐气，陡然跌坐在地上。沉寂的双眸轻轻垂下，似乎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珠。
就像是……乞求的泪……
“我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浪费您的真气了，相思大人。”纯粹的真气不断从背后输来，如同此刻游动在周围空气中的几缕纯白光线一般温柔。兜对着身后的相思劝道。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回掌收力。
看着额头上已蒙了一层薄汗的相思，南岸不禁心中一热，低道：“相思……谢谢你。”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相思接过一边年少城主递来的白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这是我该做的啊。”
“不，不仅是今晚的事。”南岸摇了摇头，叹息：“虽然我常年不在城中，但我知道，你为沉浮城做了很多。相思，我代师傅谢谢你了。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你。”十年前大师兄因为人体试验曝光，就那样毫不留恋的离开，将相思一人留下。城中的人无一不对相思施与白眼和怨恨。若非师傅极力回护，甚至下了【血羽令】要城中子民不许再提及此事，恐怕相思在十年前就被义愤填膺的子民们推上城台烧死了。
师父他……一定很后悔吧？对这个自己亲手托付给荒轨师兄的孩子…….
眼角似乎有些湿润，相思垂下头来，眨了眨眼，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把话题带凯：“对了，池馆郡主远嫁宜苏国，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她也算是你的弟子呢。”
“束绫么？”那个没有行过拜师之礼，却跟随自己学习剑术的孩子，十八岁的韶华之龄却有着惨厉的心机。不久前受封“池馆郡主”远嫁宜苏联姻。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可以拉那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一把的，然而他没有。“那孩子心中怨恨太深，若不亲自去做个了结，恐怕连心也会被怨火烧成灰烬吧。”
“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都只为了求一个终结呢？……束绫可比我勇敢。”相思苦笑一下，叹息。南岸抬起头，寻思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侧过头看向身边几番欲言又止的少女，相思笑了笑，温柔而平和：“紫荆，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个荒轨……”紫荆犹豫了一下，低道：“我听到他不是那样叫姐姐的，姐姐和他有什么关系么？”


“紫荆！不要胡说！”南岸脸色骤然一变，历喝一声。那个时候这孩子还不懂事，所以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话是多么禁忌。而兜也正在一边，同样投以疑惑的目光。
“你想知道这个啊……”年少城主的眸子一点如漆，一如当年的她。相思轻轻苦笑，还是抬手止住了南岸。突然将锦织的白袍拉下左肩，“你看。”
苍白的皮肤，光洁的恍如一地白雪。然而，肩头那个暗紫色的印记，仿佛是恶魔的独眼，悄然无声，鬼魅骇人，就像是紧紧地镶在上面，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在灯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透着阴暗的光芒，紫荆怯怯的伸出手去，然而，在触到那个印记时，仿佛被灼了一下，倏地缩回手。
“这、这是什么？”紫荆倒吸了一口凉气。姐姐一直很温柔，却也很冰冷。每回靠近姐姐，就会有一种置身冰窟的感觉。那种苍白的肤色，冰冷的温度，根本就不是常人会有的。正因如此，城里的人才会这么排斥姐姐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环形的印记却像是火一般灼热呢……
“那是象征永生的‘0’。”开口的却是南岸。声音中有着不可抑制的悲哀。他转过头去，似乎是不忍再看。轻道：“是荒轨未完成的长生术。”
“什么？！”听到那个名字，少女的眼睛陡然雪亮，心中震惊与怨恨交织，不由向前一步，“可是！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姐姐身上呢？！”
“因为……荒轨就是我的师傅。”相思以低到不能再低的音量开口，别开脸不再去看他们。这短短的一句话，已是多少年往事与情感的挣扎。
“红豆，要叫师傅。”
那天在浑夕海的海岸上，苍白阴郁的男子俯下身，微笑着对她叮嘱。
其实，那一天在海岸上，并不是初次相逢。
与辛夷大人一同路过孤鸿院的时候。残阳如血，孤鸿远仿佛是一座血洗过后的空城。站在阁楼上望向她的男子，有着一双深沉寂寞的双眸。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会对我很温柔吧？
她这样认定。
“跟我走吧”这个问题，如果是放在十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就算是背叛信仰、道义、甚至是沉浮城。也许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比个人感情重要得多。但是在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可以这么做的。
可是，他头也不回地将她舍弃。将她一个人留在爱到极限也恨到极限的无尽深渊。
从此她改名“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只是采撷的人已离去，春天倒塌之后，徒留一片相思。
芸芸众生，俯仰之间，于天地不能以一瞬。在天上那轮冷月看来，整个人间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吧？那么，无尽的永生与短短的一瞬，又有何区别呢？
名为孤鸿的院落里，雪衣女子伸手推开了窗子，看着落了一地的月光，嘴角一勾，苍白而无力。
呵，又是冷月如霜。
【无尽深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