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羊
角落里并排著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郑师傅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吩咐:「老泉头这道『棺材羊』,开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用力一掀。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著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著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著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著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耿照点头,抓著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著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爿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乾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於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口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麼渗油。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著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麼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著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著;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深沈内敛,凭藉著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著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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